第29章

本來王婵月指望傅儀恒帶她去長長見識,去租界裏未曾見過的地方玩一玩,傅儀恒卻笑着帶她去了華界。“帶你去租界沒什麽意思,這種事你還是找你姐姐和姜希婕比較好。”“可是姜姐姐成天只是圍着姐姐轉,不帶我。”傅儀恒笑得更開心了,“笑什麽啊你?”“沒什麽,沒什麽,挺好的。她們不帶你,不是還有我嗎?”

王婵月憑借自己已有的各種思維能力,完全不能解釋為什麽她和大自己十二歲的傅儀恒能這麽快的熟悉起來,一點隔閡沒有。她固然意識不到傅儀恒是在有意識地主動套自己近乎,但也實在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麽就對這個美麗女子毫無戒備的掏心掏肺。即便如此也無所謂吧,她那個生來天真爛漫的腦子和幹淨的一絲雜質也不摻的心只想一意孤行。從小被困在家裏那奇怪的家教裏,困在似是而非的禮教束縛和作為小女兒的備受寵溺之中,實話實說,她厭惡。盡管她只是十七歲的少女,她卻實實在在厭惡了之前十七年的生活。不是不愛自己的家人,但她就是想呼吸別的空氣,躲開父母兄長姐姐對自己的看管,接觸世界的另外一面,剩餘的所有的方面。

所以等到傅儀恒向她發出邀請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就去了。甚至不考慮會有什麽危險,像是從見面的第一眼就确信這個人絕對不會危害自己。幾十年後她還是會這麽想,即便經歷了太多的風雨。這種或許基于愛,或許基于某種所謂的直覺,或許就是基于單純而神秘的緣分而已的無條件信任,伴随了她的一生。

傅儀恒依舊笑着,笑着帶這個小姑娘去找一家她自己最喜歡生煎包子鋪。她笑得不明所謂卻又美豔動人。雖然說是在巴黎才接觸到了組織才成為了情報戰線的一員,短短不過幾年而已,她卻相當具有天分,勿怪同僚們都說,培訓你根本都找不到人,讓你在我們手下實在是屈才了。那天王婵月居然在人群中找了自己,主動來要聯系方式,傅儀恒心裏甚是驚喜。這下省去不少力氣,要再接觸王家就會更加容易。說實話,她從未嘗試通過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作為切入口。也許以前對那些富太太們使用的伎倆将全部不适用。這次的嘗試可能充滿了危險。

但是王婵月就一定有什麽情報價值嗎?不一定。可能完全沒有。但是現在不抓住以後可能永遠也不能抓住了。于是她帶着小丫頭出來玩,試探口風,了解脾氣,準備以後更長久的利用這條線。她還故意帶着王婵月在華界走路,不坐黃包車更不開車,就要她實實在在的感受華界的生活。“這。。。倒與原先蘇州鄉下差不多。與廣州倒也有差別些。”王婵月眨着一對大眼睛左看右看,傅儀恒走在她右側,時不時還要護着她一下。“哦?你還去過廣州?”“我才從廣州過來不久。爸爸把生意轉移到廣州去了。說是為了轉移到香港做打算。我十四歲到廣州,好歹也是呆了好幾年了的。”傅儀恒心中略有驚喜,面上倒是不顯山露水,“那你會說廣東話咯?”“還行吧。一般說說沒什麽問題,可能唯獨粵劇唱不來。”

傅儀恒這下是真的忍不住笑了:“那這可不止是還行的水平啦!”說畢牽着她走向那家生煎包子鋪。王婵月見這家店上下兩層,上面基本上都是些坐下來慢慢吃的達官貴人們,而樓下則是茶館,熱火朝天的廚房和高聳的蒸籠,不止賣給樓上的達官顯貴,也賣給一般的市民乃至苦力腳夫們。傅儀恒本想帶她上樓,卻被她拉了一下手,“不必上去了,咱們買了便走吧。”“嗯?你不累嗎?走這麽久了。”“不累。我想看看。”傅儀恒見她那一對五彩剔透的大眼睛裏閃爍着好奇,發現她其實在注視着買大個素包子的腳夫。便轉身去和相熟的夥計打招呼,要生煎包子十個然後帶走。掌櫃覺得兩個大小姐這麽站在樓下不好,便好心請她們倆進茶館坐一坐等一等,畢竟是相熟的傅小姐,請一壺茶也沒什麽了不起。

兩個人坐下喝茶,傅儀恒好奇的打量着一直在盯着蒸籠和蒸籠邊圍成一圈的腳夫看。“看什麽呢?”“看那些腳夫。”“哦?有什麽好看的嗎?”“好看。以前我在廣州,有時候跟着二哥去碼頭也會見到這些人。我好奇有什麽區別。”“哦?那看出來什麽區別了嗎?”王婵月搖了搖頭,“沒有區別。苦命人,都是苦命人。”

傅儀恒好奇的盯着她,訝異于她能說出來這樣的話。在傅儀恒眼裏,王婵月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富家小姐。“原先在廣州的時候,過十五歲生日,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哥哥,我們一家子去沙面租界裏的西餐廳吃飯。回來的時候,路過黃沙的碼頭。爸爸忽然讓哥哥下車去,拿着一把錢分給路上的腳夫和乞丐。那個時候在下雨,我看見一個衣服很破的女人帶着兩個髒兮兮的小孩在路邊,拿到了三哥給她的錢,千恩萬謝地,一轉眼就被身邊的別的乞丐給搶走了。我看不過,就下車去,讓那幾個乞丐把錢還給她。不看不知道,那兩個孩子瘦的皮包骨頭,我問那個女人孩子幾歲了,她一張口,說自己是河南,逃難來的。一家人在長毛{30}鬧的時候就從河南南下逃了,本來家裏還可以,算是有錢的。可惜接二連三的出事,最後她去洋人家裏做女工,丈夫去做碼頭的腳夫,結果有一天丈夫在碼頭上被人打死了,家裏又失了火,洋主人走了,便流落至此。我就和她一家人躲在屋檐下,聽完她說完自己的身世。跑回車上讓我爸爸現在就把人帶回家去作女工。爸爸從小依我,也就罷了。結果沒過幾天,好多乞丐到我家來,說什麽小姐做主,賞我們一口飯吃。二哥就在那裏嘲笑我。”

“他笑你什麽?”“他笑我,告訴你不要亂當好人了吧。我就跟他吵,我說不這樣,還能怎麽樣,眼睜睜看着那兩個孩子餓死嗎?他說,一來你這樣,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吵着上門,到時候你是收還是不收呢?其次,偌大的廣州城,你以為這樣的人少了?這麽大個中國,每天都有人在餓死。”傅儀恒很是認同的點了點頭,看來這個王浩修也不是完全的酒囊飯袋一無是處。“然後呢?”“後來我們家決定在每年我生日的時候施粥救濟窮人。二哥收了碼頭一家商行的生意,雇了些赤貧的人家的漢子來工作。他還帶我去舊城看過幾次,像今天似的。好多,好多的比那個女人還慘的乞丐,我們在路上看見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孩,讓送到洋人的救濟院去,可惜後來沒救下來。”“那個被你救了的女人呢?”“她。。。後來死了。在我們家做的挺用心的,我們家還送她的兩個孩子去上學。但是一年多以後她的兩個孩子在放學回家路上被洋人的汽車撞死了。她當天就瘋了,跑出門去,一晚上沒回來。幾天後在沙面外的那條河裏看見她的屍體。”

王婵月很平靜的說完這些話,眼睛還是盯着那些體格健壯渾身是汗的腳夫,眼神很平靜。在傅儀恒看來,全然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女。“我後來看到了那兩個小孩子的屍體,自己出錢給他們倆找個地方葬了。眉清目秀很懂事很聰明的兩個孩子。二哥說得對,我做的很多事一點用也沒有。可是我什麽也做不了。我每天努力,進好學校,學英語,出國留洋,穿好的吃好的,做自己想做的。苦命的人每天努力的活着,一頓有一頓無,背井離鄉,為了兩個大洋流血流汗,末了卻落得這麽一個孤苦凄涼的下場。”

傅儀恒看着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有時候我覺得我什麽都不會,無非是個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我什麽都不能做。”“所以你來上海了?”“是。”王婵月微微點頭,微笑着看着傅儀恒,這一刻她又是那個簡單而樂觀的十七歲小丫頭了:“我來了上海,想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大學,學一門有用的本事,自己努力,有自己的事業,幫助更多的人。哪怕還是會像之前那樣,也想讓他們過得更好一點。”

傅儀恒點了點頭。曾經她也是這樣抱着簡單而熱切的願望,離開祖國遠赴重洋。“我看你這麽聰明,考一個好大學不難。倒是你想學什麽?想和你姐姐一樣畢業當個教師嗎?”“你怎麽知道她想當老師?”傅儀恒熟練的擺出世故的面孔,笑了笑,“你姐姐在上海很有名的。成績又好,人也漂亮。在滬江演了一出《羅密歐與朱麗葉》更是出名的不得了。我從美國回來,對她們大學那個學科設置清楚的很。”王婵月不疑有他,也就信了,乖乖的回答之前的問題:“我不想讀那個,我覺得我耐性不太好。反倒是很想學西醫。當個醫生就能治病救人。”

眼看包子上來了,傅儀恒付了錢,兩個人起身就走,“耐性不好只怕也念不好西醫呢。而且念西醫你就得留洋去。我看你這麽機靈,念新聞說不定不錯。當個記者也不錯。”

王婵月眨了眨眼,“你就是這樣嗎?”

傅儀恒一扭頭,看見她眼睛裏崇拜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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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稍微有一點民國文學積累的應該知道這裏說的是太平天國。

更文呀更文呀,難道你們是在跳着看嗎。。。跳着看不會影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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