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字如其人,這句話永遠不假。姜希婕寫得一手潇灑的趙孟頫,王霁月是一手規矩秀氣的柳公權,傅儀恒則慣于寫飄逸的行書。王婵月自打進了中西女中以來,幾乎每周給傅儀恒寫一封信。因為她雖然周末回家,可傅儀恒卻常常沒有空。她心裏分分秒秒冒出來的話都想要對傅儀恒說,于是只好落在紙上,疊進信封,等待查收。
她每天都能對自己的未來誕生二十個嶄新的想法,在這二十個想法裏面,她一定會喜歡三五個,然後就延展開去,延展出一整顆樹,然後把她的所有天馬行空和杞人憂天都寫下來寄給傅儀恒。等待傅儀恒給她意見,給她挖苦,給她玩笑,給她肯定。傅儀恒寫點什麽都行,她寫的是那麽好,她的文筆她的語氣她的字,什麽都好。王婵月和她的通信就像情書往來。只是王婵月自己意識不到,她收過情書,寫的惡心兮兮的。她與傅儀恒的通信內容全然無關仰慕愛慕,卻也裝滿了她對傅儀恒的仰慕。
傅儀恒說,我覺得你想成為記者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因為我的一句話就轉了舵,跟随自己的心意最好不過。不過成為記者的話,去留洋自然是再好不過。新聞采訪的先進思想都在西方。如果你真的準備去,那麽你現在一定一定要把各個學科都學好了,特別是英語。這将會成為你以後留洋出國乃至事業成功的利器。。。
傅儀恒又說,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以後能如自己想的那樣,成為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畢竟而今中華太缺乏合格的西醫了,如我者,做一個記者,也只能做到喚起民智。可是如果當人民生命難保,談何喚起民智?戰火連天的年代,醫療反而是重中之重。至于你所提到的其他想法,我雖說不應該對你指手畫腳些什麽,但我始終覺得生逢這個時代,應該專注做些有益國家民族的事。也許說這個對于你來說太過嚴肅,我倒有幾則有關的笑談可以說給你聽。。。
傅儀恒說的什麽她都願意聽。她把傅儀恒當作神來膜拜,當作導師來追随。她進了中西女中之後不斷有人跟她提起曾經的王霁月和姜希婕,當然還有郭婉瑩。王婵月被吵得不勝其擾,感嘆個個都是淑女,舊式的新式的都好,唯有她,看上去就是一只徒有美豔外表的醜小鴨—沒法辦,好像哪裏都不突出。于是別人的建議她倒反而因為那一點點的逆反而不想聽更不想搭理,只有傅儀恒的建議她願意聽。別人的話都是說教,都是幹涉,只有傅儀恒的話她照單全收,她全部認可,她認真的考慮。
她如同在夜色茫茫的飄着濃霧的大海上看到了燈塔,在她剛剛意識到自己處境的時候。
我要拼命的走向你,靠近你。
于是每周末的時候,她回家總是要來家裏平時訂閱了也沒人看的所有報紙細細的讀。偶爾看到了傅儀恒的文章還要翻來覆去看好幾遍,照着傅儀恒對她說的那些條框細細揣摩每一篇覺得寫的好的報道。直到看了一個多月,天氣漸涼的秋天,她在寫給傅儀恒的信裏說,我還是覺得我不如你,也許這一輩子都追不上了你,所以我還是決定去學西醫。
她把信交給王浩蓬,然後抱着自己的一大摞醫學的書,回學校去了。
王浩蓬乖乖的去寄了信,心裏滿不是個味。開車直奔工作地{32}。打開辦公室門,姜希澤穿着軍裝,上衣敞開胸口的扣子,正靠在他的桌沿兒上抱着手一臉壞笑的看着他。“哥哥!你這又是得了什麽笑話,等着在這裏笑話我!”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公文包往座位上一扔,氣鼓鼓的坐下。
“我聽見你剎車聲就覺得你今天有氣,上樓的腳步更是氣哼哼的,恨不得踩壞了樓梯。怎麽,我叫你不要去勸你妹妹,你偏要去,碰釘子了吧?”王浩蓬嘆一口氣,“我說了,不讓她老是和那個傅儀恒有什麽關系!我就知道不對!眼看那個家夥不但和那些左翼的文人有牽扯,昨天手下人不也查到了嗎!她和□□的紅隊也有關系!你叫我怎麽容忍我的妹妹一天到晚的和這些人鴻雁傳書!”“還讓你去寄信?”“還讓我去寄信!早上我跟她說讓她離那個女人遠點兒!她還不樂意!”王浩蓬見姜希澤笑得更歡了,幾乎是瞪大了眼,“可是,兄弟啊,你可是喜歡人家的小侄女的人,怎麽,我那個小姨子,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啊?前兩天誰跟我說要娶人家來着的?”“哥哥!”
姜希澤眼看他要急,揮揮手作罷,正色說道:“你現在去跟婵月說,又說不了什麽實情,那光讓她不要聯系傅儀恒也不現實。我們不如就跟着這條線追查下去,說不定有什麽收獲呢。她畢竟是傅傳義的獨女,不好抓的。只能跟着她,看看能不能捉一點線索把紅隊一鍋兒端了。你看你,着什麽急呢。要沉得住氣,大魚送到嘴邊,只等着合适的時候吃呢。對了,上面下來一份絕密材料,只有你我夠級別,讓看一看。”王浩蓬接過材料,細細讀了,然後說:“竟然還有這麽多人,可惡!”“嗯。上面的意思是讓我們盡可能跟緊,每天都往熊師長{33}那裏一報。确定之後由他們做便是。”
“這樣的事還要報給司令部?”“難道你有權越過司令部?”“我只是擔心,有人仗勢把人撈出來。”“哼,”姜希澤哼了一聲,“不會讓他們知道的。”王浩蓬點頭輕笑,“是是,你最有本事。”“這周五安排你和元娥見一面怎麽樣?你小子可不能有別的事啊。”“我要有別的事,也是你給我找的!”姜希澤不打算繼續陪他玩了,揮手告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一走出王浩蓬的辦公室,他又變回那張喜怒無常陰郁的臉。
不管是什麽人,是誰的親戚,誰也不能阻止他捍衛他心中的信仰和國家利益。
“真的?”“真的啊,我騙你幹什麽,我也是昨天才從元瑛姐那裏聽說的。”王霁月坐在姜希婕的屋裏,“也真是。。。浩蓬也不說。”“你這個做姐姐的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本來還有下半句,可是說不出來—王霁月當然看不出來,自己都在她身邊磨蹭這麽久了,她都看不出來—于是只是讪讪的看着王霁月,不妨王霁月居然在打量她的小腿。今天她穿着高開叉的旗袍,露着甚為肌肉緊實線條優雅的小腿。王霁月看了好久才說,“也真是不一樣。”“什麽不一樣?”“運動的和不運動的不一樣。你看你,再看看我。”
姜希婕笑得前仰後合,“笑什麽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什麽!!”“沒,沒。。。不笑了,不笑了。。。”“教練大人,你可是什麽時候去出工啊?”王霁月抱着手,“正襟危坐”的看着姜希婕,語調陰陽怪氣,姜希婕收住了笑,“下午去啊。你要不要就和我一起去?”“我去做什麽?”“就。。。一起去呗。”她就不好意思說,我想你看着我陪着我。“看你風流潇灑教別人打網球?”“呃,我,”“那就去吧,看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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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希婕自然是喜不自勝,卻沒猜透王霁月的心思—她滿以為王霁月是依舊善解人意所以願意陪她去。其實王霁月倒是有別的顧慮—她就不樂意看到那幾個大三的學姐崇拜姜希婕又對她吆來喝去的樣子。自從姜希婕技術出衆忽然成為網球社的骨幹之後,原先幾個與她們倆不太熱絡的學姐忽然對姜希婕好感頓生,加上她在滬東公社留下的好名聲,這群原先自恃打的一手好網球的女人們一會兒纏着姜希婕讓她教她們,好似一群眼冒金光崇拜不已的新生;一會兒又讓姜希婕去做這做那,美其名曰能者多勞,變身回到一群趾高氣昂倚老賣老的學姐。
王霁月很不喜歡。而且又怕她太累,幹脆自己親自上陣算了—最近關于她的流言就跟落葉似的往下掉,還是做點事免得人家老覺得她傲氣。兩人換好衣服便往場地那頭慢慢走。姜希婕忽然開口問:“你是真的不打算演《麥克白》嗎?”“王霁月搖搖頭,“當然不想。”“為什麽啊?話劇社三番五次地求你不成,周五甚至都來找我了。”“找你?找你來當說客咯?”“我可是沒答應。我說我不能做主,讓他們還是來找你。幹嘛不演啊?讓你演麥克白夫人啊!多好的角色!”“我不是學戲劇的,不想演。讓你演還好些,你不是專修英文文學麽。”“我沒有你那麽大號召力啊,王朱麗葉!”“你!”
姜希婕沒打算繼續逗她,手裏還拿着網球拍呢就舉手投降:“我沒說我沒說!”“哼。”“但是,我都聽見議論了。”“議論我心高氣傲?翻臉不認人?過河拆橋?”“嗯,就這一類吧。反正要是拿你們江浙的方言說的罵人話,我也聽不懂。”王霁月被她逗笑了,但笑容也是瞬間便收住。“罷了,我從小被人議論到大,總也習慣了。小時候,別人罵我爹兩面三刀。長大了點,別人罵我的姨娘都是下流貨色。再長大,別人又罵我爹數次背叛,投奔南京。因為爹爹,因為叔叔,因為浩修,因為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我被議論了二十年,随他們議論去。”“哎呀,看來我可不是這個名單裏面的一個。”“你還希望進來不成?”
我想。因為假如那樣,也許就意味着你可以為我奮不顧身。可是我又不想,因為我不想你為我為難。
作者有話要說:
{32}此處假定姜王二人此時的工作地點在上海某處,從屬于國軍參謀本部第二廳。
{33}時任淞滬警備司令部長官,三十二軍第五師師長熊式輝。
媽媽呀,我從28號到現在,終于登陸進來了,JJ抽出了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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