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婵月若是在場,應該會覺得她姐姐包的還不夠好。她最近學習進步神速。不光是女中裏該她現在學得東西,不該現在學卻被她自己找來自學的東西,她都學得飛快。她理化底子尚且欠缺,自然遑論藥學;可是她居然開始興趣十足的學習解剖學。讓她爹從博濟醫學校給她找來書,借助姜家在天津的關系找海軍醫學堂剩下的老人做她的家教師傅。結果可想而知,在女中,王家的第二位小姐又是個天天回家的嬌貴小姐,而且除了英語之外別的課業都不怎麽樣—唯獨英語獨霸天下。非為其他,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必須把英語學好,以後才好看原版的教材。

王霁月都不太樂意去她的房間,幾個姨太太也是,下人們更是—裏面放着一副骷髅,有時候是一整副,有的時候是拆開的,這一個腦袋那一根腿骨的。她如此努力,都是為了想順利考入聖約翰大學的醫學院,或者協和醫學院。白天上課,晚上回家還是上課,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看上去沒有時間給傅儀恒寫信,其實還是有—比如現在,在家政的課堂上{36}。繪畫她回聽,她甚至會自己畫解剖圖。但是家政,她是真的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她才不關心要怎麽收拾家裏,她要收拾病人才對。

她寫信給傅儀恒,猶如下邊兒連長向師長彙報她的戰績,今天又看到了哪裏哪裏,覺得此處頗為有意思,此處頗為無聊,此處真是新鮮見解,之前從未料想到雲雲。傅儀恒看信總是笑着看信,然後回信給這小丫頭道,你啊,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跑的是這麽快,當心摔了。王婵月不服,回信道,我才不會摔呢,我走的穩得很。

她又回複道,也許我就是很着急,那就着急吧,走得快一點也好。這個亂糟糟的時代,好像每個人走的都很快,好多的人去打仗,去送死,總是白白浪費,我想做的是減少這些白白浪費,為了這理想我也應該走的更快,畢竟他們是不會等着我的。。。

傅儀恒看着這些信,一面覺得這個小姑娘可愛得近乎童稚,像小孩看畫報上的人一般總覺新奇可愛;一面有一種奇怪的隐憂浮上心頭—她總覺得自己是那希臘神話裏的女妖,引誘了王婵月這心底純良的赤子。雖然不是自己引誘的她去超前的“自學”西醫,但王婵月自己來信說,好像的确是在遇見了自己之後,這小姑娘就變得勤學上進了不知多少倍。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論理她并不想與王家有太多的糾纏,她更想靠近以便開展工作的人是王浩修,即便能把王婵月當作一個切入點,

因為工作就這樣可以的靠近王婵月,總覺得是欺騙了她。欺騙了她,就是于心不忍,就有良心上的不安。

她在王婵月的身上看到了當初的那個自己。執意出國,游歷歐美。心懷大志卻最終以這樣一種非常平靜的方式回到了祖國。看上去甚至無所事事的傅儀恒每天也就在報紙上發表一些時而很關痛癢時而無關痛癢的文章,全然不似她自己雄心壯志出國的時候滿腔熱血要拯救全世界的樣子。鋒芒嘛,留給渾身是刺的年輕人好了。她理應把自己藏起來做事。她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教初出茅廬的王婵月跳一曲華爾茲,自己掌握着她,領着她如何轉圈,如何移步,如何跳出自己為她預計的舞步。

她本來不想操縱王婵月,可是實際上這和操縱又有什麽區別呢?她不斷順着王婵月現在思維路線給她灌輸懸壺濟世的思想,灌輸憐憫苦難的同情,準備把她引領到完全的與窮苦人在一起的境地,最終走到和自己走在一起的路線裏。只要她一直崇拜自己,這一切都可以做到。她會跟上自己,沿着布滿同志鮮血的道路,走到蘇區,走到夢寐以求的未來的中國。

王婵月對于她來說,工作的意義大于任何私人層面的意義。

周五這天她上午出來,雇了黃包車往華界走。開車走華界總是累人的很,不如雇黃包車。最近總能發現有人在跟蹤她,也不知道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的人,還是誰的人。她現在對政府裏的派系不太清楚,她知道CC系{37}的存在,只是覺得而今不可能是CC系派的人來監視她—除非監視她的目的是基于對她父親的不放心。放心也就怪了。

但是萬一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的人,她就擔心左聯的事和其他同伴的身份暴露。她自己是無所謂的,至少現在來說,她可以通過父親的地位保證自己的安全。想到這裏,她目光放空在黃包車車夫瘦削的背脊上,司令部那邊能下這個命令做這件事的只有姜希澤,且看自己這個侄女婿敢不敢!

到了地方,付了車錢,她走進這間裝修還稱得上過得去的飯店,老板見她來了,高興之餘讓小二先端了傅儀恒喜歡的鐵觀音過去,兀自先收了錢打發了送貨來的車夫。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傅儀恒點了小籠包換了茶,老板才笑眯眯的走過去問好。“傅大小姐!好久不見啊!您老不來,我們這小店連牆面都是黑的!就等着您來讓我們蓬荜生輝一次!”敢情這老板居然是個北方人,說一口北平方言,“劉老板說的什麽客氣話,你這裏三教九流的,什麽人沒有啊。不能說是少了我一個就黑了牆糊了門楣。”“嗨,生意上的事,天知道的!今天來的客人點的多,明天再來就不一定了!前陣子就有位老爺帶着家裏人來的,一家老小,一看那位夫人和孩子們就是在鄉下呆着,最近才到上海來的人。點滿一桌,吃的幹幹淨淨,孩子們穿的白白淨淨,倒跟沒吃飯似的。”“哦?還有這樣的事?那後來呢?”“後來?呵!過兩天就不行了,也不知道那頓飯是發達了請客還是最後的錢搓一頓算完!”

兩個嘻嘻哈哈的說了一陣,老板便走開繼續去算賬收錢了。傅儀恒也就自顧自吃了飯,付錢起身離去,臨了讓小二給她叫來黃包車,去了一家旗袍店。晚上跟蹤她的人撤回去,被姜希澤罵了一頓。“下次她和店老板的對話,你們給我一字一句全部記下來告訴我!”

姜希澤的直覺是正确的,傅儀恒和作為接頭據點的店老板說的話全部是暗語。每次他們聊的無非是這些話題,但因為兩個人高度的默契,他們就可以在如此家常的看上去沒有內容的對話裏,交換情報。比如今天,傅儀恒面上是照例要去旗袍店做衣服,實際上是按計劃去接頭,獲取最近的情報。店老板告訴她,門店是黑的,也就是平時一切安全,沒有什麽最新指示和緊急情況,不必擔心。傅儀恒問他,那敢情就缺我一個沒來找你報道的咯。店老板說是啊,就缺你,不過還是別老來,一定跟着每次做旗袍的節奏就好。然後跟她說點一桌子菜的一家人,其實就是說,組織上最近派來了新的人,分批來,分批由顧順章派人來這裏接走了。點滿一桌,就是說人數是十個。過兩天就不行了,是說這些人到的第二天就已經完成了轉移。

傅儀恒心滿意足的回到租住的公寓。她那張看上去總顯得慵懶的臉上,雙眼其實機警無比的觀察着四周—最近公寓裏換了幾個住客,要注意觀察對方是不是派來監視她的。然而打開信箱,裏面又是王婵月的信。其實這個孩子的字很漂亮,就像她人一樣調皮活潑,有的時候把挑勾寫的很誇張,問她為什麽,她說她喜歡,小時候這麽氣她的私塾先生的。

“我總不像姐姐那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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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乖,也有不乖的好處。

這時候王婵月在家裏,教她的老先生剛走,她還在捧着頭骨研究。一邊研究,一邊照着書看,一邊還要做些筆記。王霁月差人給她送個水果,結果老阿媽看見七小姐手裏的人頭骨吓個半死,死活不去,把這事又推回給王霁月。“你這是,”王霁月剛進門,又看見妹妹在拿着一根桡骨敲頭骨玩。“唉。。。”把盤子放下,“這又是哪兒的骨頭啊?”“桡骨。這兒,”王婵月用手指按着姐姐的手肘,“到這兒。”一路撫到大拇指的指根。“哎呀,吃!”調皮的小姑娘過去拿了一串葡萄吃起來,眼見姐姐卻盯着那根桡骨看,“怎麽了姐姐?”王霁月遂把姜希婕受傷的事告訴了她,“哦,嗨,反正是周老先生看的,你怕什麽,肯定好。你問我是沒用的,我也不敢給她看。她現在多少能動就證明沒有骨裂嘛,不打緊的。”

王霁月對她翻了個白眼,心裏有些話倒不打算說出來:“是啊,不打緊。”“不過姐姐,人家姜家姐姐對你可是真在意。”王霁月笑了笑,“你又知道了。”“哎呀,姐姐,人家要是不在乎你怎麽會為你擋呢!你頭那麽硬,很經摔的啊。我就記得小時候老聽大伯說,姐姐小時候老摔跤,摔跤就會摔到頭。。。”

窗戶關着,外面的漆黑的天空裏挂着一輪昏黃的月亮,從古照到今,勤勤懇懇不會擅離職守。王霁月發着呆,腦海裏時而浮現一下月亮亘古不變的顏色,時而浮現一下姜希婕被自己包的嚴嚴實實的手腕。

“你笑什麽啊姐姐,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36}參見百度百科內容。

{37}即國民黨中央俱樂部,也就是中統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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