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二月一日濕冷的早晨。傅儀恒從華界的飯館走出來,坐上黃包車,一言不發。那天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五個人被抓。那個時候起她就準備奔走營救。可是組織上不讓她去,畢竟她已經是暴露了的人。短短不足一個月各種手段都使盡了,一點用都沒有。她不是沒有懷疑的{38},那天在東方飯店的會議,連她都不知道,是這群人內部自己組織的;可是開着開着,外面的幾十個便衣警察又是哪裏來的?分明是有人告密啊。
她自然不夠資格去參加會議,她雖然是留洋的人,卻不是留蘇的,更不是那群莫斯科中央大學的校友。但她對會議上組織內部決裂的事情有所耳聞,錯綜複雜的關系網也使得她知道這群人成立了“非委”。她猜道他們要被整了,礙于壓力沒有警告,因為沒想到會是這麽惡毒的手法—直接把他們送給了敵人。現在一群人關押在警備司令部,找熊式輝自然不會有任何辦法—他們只能說,這都是上面的意思。何況這是一群赤化分子!你怎麽可以同情他們!
傅儀恒後悔自己早早的暴露了,即便像她這樣的人暴露了才好辦事,但是過早的暴露決定了她此刻甚至不能參與武裝劫獄,只能“袖手旁觀”。不流血的不是革命,她很明白。但是她只想知道,這件事,不是她的責任,否則她會有負罪感,她會愧疚。人生最可怕的感情,就是愧疚。因為愧疚是毫無疑問的憎恨自己。
回到自己的公寓,上海忽然下起了雨。她走到窗前,點燃一根哈德門香煙,悠長的噴出一口煙霧,好似頗為享受一般。然後打開了王婵月寫來的信。最近太忙,堆了好幾封都沒有看。此刻她心煩意亂卻什麽也做不了,于是吸煙飲酒,如同逃避一般閱讀起王婵月的信。
王婵月很活潑,很調皮,充滿希望,就像曾經的自己,特別是24歲的時候,在巴黎的那個自己。在巴黎大學她結識了袁蘭子,當時已經結了婚又出洋留學的才女袁蘭子。王婵月總說,我只怕一輩子也追不上你。24歲的傅儀恒也這麽想自己,她覺得自己一輩子也追不上精通中法文學的袁蘭子。在巴黎的時候,傅儀恒像一塊晶瑩剔透的冰,裏面燃燒着熊熊烈火。只要有人能融化這塊冰,就能感受她沉寂的熱情。
但是她遇上袁蘭子的時候,她自己心裏的火終于燒化了自己的冰殼,将自己徹底置于烈火之中。
她不曾告訴過蘭子她的感情,她只是目送袁蘭子在胡适之的邀請下回了國,然後去了武漢。巴黎一別,已經是四年。短短一年的癡戀,是她在巴黎最浪漫,或者說人生迄今唯一的浪漫記憶。她給袁蘭子寫信,跟随袁蘭子的步伐走進文學的世界,她自己向自己确定道,你愛的就是袁蘭子,看似違背所謂禮教人倫卻實實在在就是你,你的意志,你的心。罔顧對方已婚,罔顧對方看待自己無非是看待一個小輩,罔顧對方對文學的興趣大于對整個世界的興趣,罔顧自己,其實毫無追求對方的資格和勇氣。
自巴黎一別,已經四年。她有她的音訊,兩人之間卻再無聯系。她忽然明白了,也許對方并不想要這樣見到自己,聽到自己的消息。好像自己從未抵達過袁蘭子的生命,也就沒有一點痕跡。對于袁蘭子而言,也許她既不打擾也不重要的一只飛來飛去的蛾子罷了。
次日清晨,淞滬警備司令部裏,姜希澤拿着密電,對師長點了點頭,師長吸了一口煙,頗有些詭秘的笑了笑,擺擺手,行刑隊長就出去了。姜希澤沒打算出去看,這段日子以來他看這些人的嘴臉也看得夠了。只是和師長一起在辦公室裏抽起煙來。“希澤啊,你這可是立功了。我要向委員長請示啊。你父親也一定會很高興。”“司令過獎。希澤不過是盡忠黨國。這五個人嘴巴也夠牢,看來我們的手段還應該換一換,否則光是拷打,是什麽也套不出來的。”“哈哈哈哈哈哈哈,這種事我是做不來的,靠你就是了。我相信你。哎呀,你們家啊,你父親在委員長身邊,你哥哥在前線,你在參謀本部,都是各個方面頂級的人才。真是黨國之幸。”
“謝司令誇獎。”“可惜你的長官不是我啊,我是真想把你帶着走。”師長把煙撚滅,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不過你本事這麽大,還是在參謀本部呆着,為我軍做貢獻最合适。”
姜希澤微笑着,外面傳來數聲槍響。
這幾聲槍響必然會影響現在很多人,以及未來的很多人。槍響給死人留下了不得的名聲,給活人留下難以奪回的話柄,給無關的旁觀者留下無謂的談資或惋惜,再給後人的歷史教科書留下不會成為考試重點的一筆。好在現在,槍響對于姜希婕和王霁月二人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施氏的陡然去世似乎成為了兩個人變得更加親密的契機。兩件喪事接着辦,王府上下一下子多出好幾倍的人。特別是三位姨太太,回來之後竟然有一位是死活沒有一張合适的床可以睡,只好把王霁月這邊外間的那張丫頭用的床搬了過去,讓姜希婕和她一起睡便是。來訪吊喪的各界人士,有的看姜希婕長得很像那個跑到廣州去和桂系打的火熱的姜同憫,問起來才發現的确是姜家那位千金,又見她以好友身份一直陪着孝女王霁月,不由感嘆這兩人感情深厚,啧啧稱奇。
是啊,姜小姐和大小姐感情真是好。睡都睡在一起,前天晚上小姐受了點寒,半夜咳嗽起來,姜小姐爬起來像個丫鬟一樣跑前跑後的呀,一晚上沒睡。。。還在晨曦中補覺的姜希婕睡得很香,過于疲倦的她絲毫聽不到外面仆歐們的議論—何況聽到了也聽不懂。而懷裏的王霁月倒是醒了,轉過身來,看着她的睡顏。因着王霁月這一轉身,姜希婕便下意識的抱的緊了一點。這下可好,王霁月幾乎是貼着她的臉了。
這張臉也不知到底是看過多少次了,每天都看。相處幾年,而這幾年間,說是沒發生什麽自然不對,要不然這副面容為何漸漸褪去青澀變得更加妩媚動人;說是發生了什麽,這天下的動亂又與她們毫無關系,她們猶如避世于桃花源中,不知秦漢魏晉。
可避世又有何用,終歸是要死的,得到的也會失去,從未的得到的也絕不會在回光返照的瞬間回來。她伸出左手撫摸着姜希婕的臉,太美麗,讓人忍不住的想寵愛想膜拜。而姜希婕的左手枕在她脖子下,頸後還能感受到被自己體溫捂熱的那款和田玉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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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的時候,母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後面的姜希婕,微笑的說了個“好”字便故去了。原先這個看似有些分崩離析的家因為母親的去世而因為哀傷重新聚攏在了一起。父親竟然流下了男兒淚,抱着自己的一雙兒女哀嘆他這一輩子對不起自己的正夫人。這樣的父親讓她感覺陌生,也感覺真實。那一瞬間三個姨太太變成了局外人。她在父親和弟弟的懷抱裏哭泣,直到哭夠了,轉過身,看見姜希婕站在她身後不遠處,似乎比別人站的都近,她看見她的臉,不知為何又勾起別的不明就裏的哀傷,走過去抱着姜希婕又哭了起來。
父親的真實只是一瞬間,然後他還是他。這個世界上,對于王霁月而言從來不會改變的懷抱,或許之後眼前這一個長得太過美麗卻也太過溫柔的姜希婕。
王霁月總是動來動去,姜希婕可能覺得懷中人太不安分,遂又抱的緊了,搞到王霁月幾乎窩到了她懷裏。本來将醒未醒還想再睡的她忽然感到頸口流過熱淚,霎時驚醒,那還能有誰,王霁月這會摟着她的脖子哭的稀裏嘩啦。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習慣了王霁月幾乎每天不都要哭一場,便只是輕拍着王霁月的背,讓她哭夠了再往回哄。待得王霁月漸漸收住了哭,她想開口,卻被人奪了先機,
“都怪你。招我幹什麽!”
照平時,這不反問一嘴是不行的了。可是現在不比平時,姜希婕只願順竿爬,爬到把對方逗得破涕為笑才好。“怪我怪我,都是我的錯。不該招你的。以後再也不敢招你了。以後只能逗你笑,不能讓你哭。”可王霁月也不是傻子啊,不是你随便哄哄就完了。“。。。你又知道你哪裏招我了?你又知道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也不能不認錯啊。是我的錯就是我的錯啊,我可是有這個覺悟的,”
她沒編下去,倒不是因為詞窮,而是王霁月忽然抱緊了她,緊緊的好像抱住了生命意義所在一樣。
她一開始是很忐忑于和王霁月一起睡,畢竟王霁月這張床實在是有點小,兩個人斷然是不能滾來滾去只能依偎在一起。剛剛喪母的王霁月有時在夢中抽泣,她看到黑暗中抖動的肩頭就心疼的不能自已,似乎那難過哀傷百倍加諸于她的心口。于是她每晚必堅持抱着王霁月睡,讓她感到安全,感到有所依靠。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親密,卻也擔心它會如朝露一般,轉瞬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38}有興趣者可以百度看“左聯五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