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寒地凍回家過節的時候,姜希婕頗不想走,但是至少現在來說,她的家在上海,一家人都要在上海團聚。她本來希望大伯和父親會想要去王家吊喪,結果姜同禾在家過了兩日就回南京去了,也不知道有什麽着急的。姜同憫倒是留在家裏陪着女兒和老父,一副無心世事的樣子。滞留廣州許久,世人皆覺得這應該是他服軟放棄抵抗的時候了。一家子人好好的,又何必分裂呢。可是等他到了家,反倒告訴老夫和一雙兒女,他準備出國去考察了。
姜希婕以為父親是一只鬥敗了的公雞,想不到鬥敗了是鬥敗了,人照舊還是趾高氣昂信心十足的。“那爸爸你這倒是要準備去哪裏啊?”姜希峻問,小子一年不見,長高長壯。“去歐洲,歐洲各國都應該看一看。然後再去美國便是。若是可以,去去蘇聯也無不可。”“那你這一去,又要去多久啊?”“不知道啊,不知道。要有多久有多久!看遍了再說!”
姜希婕也不打算繼續問了。她慣于如此,獨自生活,覺得自己十分獨立。她對父親的感情顯得淡薄,現在更挂記的是王霁月。竟也學了王婵月那般,整日的寫信給王霁月。姜希澤不免要笑她,“多大點距離呢!你也真是!那王家的小妹妹不懂事,你倒也跟着這樣。郵差還不得被你們累的跑斷腿。”姜希婕白他一眼,遂轉身對傅元瑛說話—她現在可是有了對付她兩個哥哥的武器,兩位嫂嫂—“元瑛姐姐!你看他你看他!休假就知道回來和我犟嘴!”其實她還想說你也不看看你幹的事情,但是似乎也不太對—上海現在很多傳聞,說警備司令部有一群新時代的錦衣衛,姜希澤自然就是那都指揮使。對此姜盡言頗有微詞,認為這不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幹的事情。
“讓你們幹的,應該是對外國的軍事情報收集!而不是這些替人當槍杆子的事情!”
任是如此,姜希澤依舊無怨無悔,不頂嘴不反抗,随便你說,依然故我。“我當然要和你犟嘴,和你犟嘴不是我一直以來的愛好嗎?是吧哥哥?”他還轉身去問正在那邊扶妻子下樓的姜希耀,姜希耀當然不搭理他,“你呀,消停點吧。真是夠能吵吵的。”
徐德馨懷孕了,這是姜家的喜事。為了免于她在前線那樣的環境裏受到影響,姜希耀請假送她回來養胎。她婆婆徐氏高興的不得了,整日圍着媳婦轉悠。整個姜家上下熱鬧的很,姜希婕幾乎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希婕,晚上去看場電影可好?我看你憋在家裏,快憋壞了。”傅元瑛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結婚這麽些日子以來,傅元瑛變得愈發成熟,身上有着一股令人着迷的風采,姜希婕覺得她是越來越像傅儀恒了,像傅儀恒那般優雅端莊,令人難忘。即便她只見過傅儀恒幾次而已。“看電影?就咱們倆還是帶上那個讨厭鬼?”姜希婕朝姜希澤那頭努努嘴,一臉嫌棄的樣子,“不帶他。平時帶他帶的夠了,今天應該陪陪你。”就這個時候,家裏電話響了,姜希澤走過去接起來,像是直覺知道該是找他的。姜希婕和傅元瑛正商量着去看哪部電影,倒好像最近上映的都沒什麽好看的。姜希澤挂了電話,上樓穿了衣服,“你這是幹嘛去?”“去木渎。”“木渎?”“找浩蓬啊,有事兒得找他。”
姜希婕立馬來了精神,“我替你去!!!”“你又想去找人家王大小姐啊,你這時候去煩不煩啊。”“你去就不煩啊?”“我可以找人去啊,随便找個警備司令部的人,送過去就行了。”“既然随便找個人就行,幹嘛不找我啊!別人斷然想不到我手裏拿着你們的重要信息啊,我去多安全啊。”
姜希澤饒是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最後笑了笑,擺了擺手,依舊是整理了外套的衣領,走出門去了。
想也知道,三小姐晚上的電影看的不太開心。以至于好一陣子不開心之後,王霁月來信說她要回來的時候,姜希婕根本不跟任何人商量,徑自跑去接王霁月了。到木渎鎮上的時候,昨日下的雪正在融化,很冷,地上也很濕滑。王霁月正在家裏收拾東西,家裏人都走了,獨獨剩下自己一個主人在看家。等到自己也走了,這裏就忽然好像無人看守的老房子。這種過于空落的感覺讓她難過,偏又只能一個人挨着,就像胃疼一樣—橫豎是不能有人和你一起分擔這種痛苦的。可是誰又會來呢?明明此刻你才是這幢不值錢的老房子的主人。既然都歸你管理,任何好處都歸你處置,那苦差事也只有你來幹才對。
誰能來呢,誰也也不能,誰,
留守到最後的管家忙不疊地跑來對她說,姜小姐來接你了,小姐!
“你來做什麽?這冰天雪地的,你怎麽過來的?”她急急跑出去迎,看到姜希婕什麽都沒帶,一個人空着雙手就來了。“開車開到不能開的地方,雇黃包車。黃包車跑到不能跑的地方,想找個轎子又嫌太慢,幹脆和老農一起坐了人家的牛車過來。”“你也不怕你這身好好的短大衣濺了泥點子!”王霁月連忙上下查看,卻被姜希婕扶起來,“哪兒來的那麽多泥點子,我還專門穿了件短的。”“冷不冷?快來喝杯熱茶。”王霁月拽着她進屋,手上勁兒也不敢使大了,畢竟手腕還是受過傷,“不冷不冷,前陣子家裏羊肉吃的多了,成天都燥熱的很。”
可她甫一進屋,因房間空蕩而顯得咄咄逼人的空氣就開始向她侵襲,這地方是不會再有什麽人住了。老房子都像是有生命的,一旦沒有人住了,就像老人失去了精氣神一樣,開始逐漸衰老,破敗。年久失修只是筋骨壞了,沒人住的房子會開始變得不再保暖,荒草和蛛網叢生,最終荒廢,死亡。
“空落吧。”王霁月給她倒上茶,又給她遞過一個手爐。把她的雙手攏在上面,“捂着點手腕,別受了寒鬧得嚴重了。”姜希婕點點頭,有時候遇上了王霁月她就容易變得語塞。“怎麽就來了?還不跟我說。”“我。。。想到你要回來了,不想你一個人回來,就來了。是有點突然。”說着守着,她的頭也很乖的低了下去。王霁月微笑,興之所至,驚喜之餘,竟然伸手去擰了擰她的耳朵,“是啊,很突然,讓人措手不及。我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走了。”“我,”“我很驚喜啊,你來了。”外面刮進一陣冷風,王霁月走去把門關了個嚴實,生怕姜希婕着涼似的。“我挺高興的,你別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你都做得很對,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你都在。”
她回身坐下,就着一杯熱茶和溫熱的手爐,和姜希婕說起小時候。什麽小時候總是摔跤啊,什麽摔跤總是摔到頭,什麽小時候去私塾裏讀書半路差點掉到水溝裏啊,什麽小時候逢年過節都在家裏打年糕啊,過年的幾百斤的年糕啊。她把她這段日子以來想要封存保護的記憶又重新為了姜希婕打開,傾訴,從大瓦罐裏的陳釀的酒變成初春化凍重新流動起來的河,重新溫暖了她的身體,她的心。
說着說着,忽然眼眶一濕,還來不及多孝順母親一點,人便故去了。姜希婕什麽也不說,只是替她擦去眼淚,讓她靠在肩頭安靜的再哭一會兒。只當着自己的面,她才能放肆的哭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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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塵也是有重量的,記憶也是,會把人壓垮。
充滿了記憶之地,如今因為人的故去,此地對于生者的意義也會逐漸消失。猶如一座城池一般逐漸沉沒于平靜的深不見底的大湖之中,永遠的消失。可能每一次的別離都是如此,一旦別離此地,就是永遠的別離此時此刻的此地,以及在此地的此時的自己。一旦告別,再回來時,時間不同,地點的氛圍,有關的情思,甚至于夜風中的氣味,都會或多或少的改變。少小離家老大回,終于從主,變作了客。
夜裏似乎又下了一點點細雪。姜希婕半夜醒來,看見窗外的影子,怕王霁月會冷,便給她又好好蓋實了被子。趁着王霁月熟睡,她偷偷吻了她的額角。我一定會陪着你的,天涯海角,碧落黃泉。她從背後摟着王霁月,靠的近一些,再近一些,假如現在兩個人不是身在兩個被窩裏該是多好。。。
王霁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坐着一艘小時候經常坐的烏篷船,不知道去哪裏。兩岸都是人,卻看不清楚任何人的面容。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卻似乎也無所謂,遂任由船夫劃船。直到出了城,進了一片龐大的沼澤,四周都是長滿了蘆葦的低矮的涠洲。她看到一只青鳥從頭頂飛過。青色的鳥,體态修長而曼妙優雅,落在遠處的一片蘆葦裏。她想追着這只鳥,追到了它,細細看它的羽毛到底多美麗。船卻不動了,回頭看去,也沒有船夫。浩蕩天地間,只有她和那只鳥。
她想走到後面劃船,偏又搖不動橹。這時候看見青鳥要飛走了,不由得大喊起來。終于把自己喊醒了。睜開眼,是姜希婕已經穿戴好了,坐在床沿看着她。
“醒了?”
她們去拜別了施氏和王太夫人的墓,然後一起離開了木渎。離開的時候,難得晴了天。似乎春天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7.12赴北京。7.15返美帝。北京時間7.17抵達。可能也就是7.17到7.20那幾天沒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