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月末,北平,玉佛寺{45},夜裏黑雲密布,一絲月光也無。

現如今傅儀恒經手的人,或者藏在玉佛寺—深夜可以從地道潛至西直門車站上車逃到綏遠包頭,再輾轉至東北最後去往蘇聯;或者藏在她家附近的蘇州胡同,那裏小商販多,便于隐蔽,等到時機恰當,再跟着改換身份到天津去。自顧順章叛變,每個人的頭上都好像多了一個隐形的價碼,別人随時可以取下他們的首級換錢。

這次轉移兩位從江浙緊急撤離過來的同志,因為他們原先的身份已經暴露,到別處去繼續工作也很有可能被抓到或者被別的叛徒認出,所以必須撤離。組織上最後安排他們暫時到包頭,視情況而定最後是轉戰到東北還是回來。傅儀恒一身紫衣,四下環顧之後走進正門。方丈早等候在禪房外,兩人看見對方,一言不發只是進房去,也不點燈,傅儀恒只輕聲說了句,“上路。”禪房內兩人點了點頭,随二人出門去。方丈前邊領路,傅儀恒殿後,走到羅漢堂,方丈小心翼翼走去打開了那迦犀利尊者胡子下面的機關,遠處的地道打開。方丈點了點頭,依舊一語不發,雙手合十肅穆而立。傅儀恒走到方丈面前還以佛理,然後帶着那兩個人走下地道。

她在前面拿着手電帶路,後面兩人依舊屏住呼吸,地道裏絲絲涼風,馬上五月,竟然吹的人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走了約莫有十餘分鐘,眼前是一小截樓梯,傅儀恒示意他們站在原地別動,自己走過去輕開了機關,地板打開,她先自己上去查看了一番,然後帶着兩人爬了上去,是車站的貨倉。車站接應的貨倉管理員在門口放哨,回頭見他們已經來了,偏頭看一眼鐘,這傅同志真是永遠準時。

三人站在貨物倉庫隐蔽角落,傅儀恒拿出車票給他們,又從貨箱的暗格裏拿出藏好的衣服給他們。三下五除二一打理,這二人再不像逃難的了,反而是正經一副長袍馬褂的商人模樣。傅儀恒悄聲說,“二等車。永茂源甘草公司周保寧。”兩人點點頭。本來這已經是該說了所有話了,應該抓緊時間讓他們趕緊進站去,傅儀恒偏又私心大起說到:“希望你們能到東北。”兩人一愣,“缺人手。需要把幾個重要的同志救出來。。。總之祝你們一路平安。”

不等火車汽笛響,傅儀恒匆匆走回玉佛寺。方丈還站在那裏,見她平安出來,方才點頭離去。為了保證絕對保密,傅儀恒自己騎單車回去。夜色沉澱的北平城,從城西到城東,直到回到德國飯店。前臺做夜審的白俄本來困的沒法,見她回來了,又操着一口怪腔怪調的法語對她喊,“Président, votre lettre!”傅儀恒一愣,走過去接過好幾封信。別的都沒什麽了不起的,有她在上海的幾個名媛朋友閑的無聊寫來問候她的,只是還有王婵月的,婵月的信,她的字,還有若隐若現這個人的光芒,總是來得更矚目些。

但她心煩。回到房間也無心看信,放了一浴缸熱水,躺在裏面放松身體,再點燃一根煙。

短短不過幾天,26號顧順章叛變,29號恽代英{46}就被殺,本來即将要成功營救,轉眼就人頭點地。似乎回到國內之後,一切的速度都被加快,一切都是暴風驟雨一般。只要一個不慎,就是鮮血淋漓付出代價,全然不像原先他們在巴黎時,在美國時,所擔心的不過是要躲着一些警察罷了,即便抓進去,沒有什麽實際罪名也就平安無事—好像沒有敵人一樣安全。那個時候她開始明白為什麽孫文要跑到檀香山去,現在更加明白了。但是他們不是孫文,不是宋教仁,他們有鋼鐵一般的意志。

即便這鋼鐵一般的意志讓她感到疲憊。

原先在巴黎時,衆人聚在一起讨論什麽主義什麽路線,她總有一種不求甚解的傾向,為此甚至招來過說她太過軟弱的批評。她自己不是硬着上的人才,她不激昂她不狂熱,她不是搖旗吶喊的臺柱,她只能走相對軟性的路線,在背後為臺柱保駕護航,發展臺下的觀衆。花神咖啡館對于她來說,的确不是聖殿,也不是據點。她也沒有選擇去蘇聯,她沒有那顆朝聖的心。

終于因為她的性格和手腕乃至于身份,她成為這方面的人。多年後在昆明,婵月問她,你厭倦殺人嗎?那個時候她依然回答,不厭倦,也從來沒有喜歡過。她沒有直接參與過紅隊執行任務,她是後面那個牽線搭橋的人,是那個參與指揮的人。她甚至不時在想,假如有一天和侄女婿姜希澤交手,是自己會贏,還是他會贏?她不怕殺人,就像曾經幹過也毫無畏懼一樣,但也從無狂熱,絲毫沒有戰場上非你即我的兇殘—說到底,她是個時而會懷疑進對了教堂沒有的信徒。

“浪跡江湖憶舊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擯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南京監獄裏傳出來這麽一首詩,是恽代英留下的。也許這些摒棄尋常事的人才能夠豪作楚囚,不見對泣,只有相和之歌。只是故人生死,死者長已矣,存者偷生于流年變換中,千言萬語卻不能說出一個字。不論她在上海還是北平,從不見一封信由武漢來。對方不可能無處探尋自己的下落,只能是,她分明不想知道自己的下落。

自己的一切理想可能在她看來不名一文。看了看手指間夾着卻沒抽一口的煙,是長長的即将掉下的煙灰。

連想似乎也想不起來什麽了,一切的盡頭就在這裏。回憶寫在紙上,此刻已經投進了無名的爐火之中,燒成灰燼。僅有的一點溫暖讓她想起曾經在花神咖啡館裏袁蘭子的微笑。但,連背景都想不起來了。

半個多小時後她總算從浴室走出來,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先拆開無關緊要的名媛朋友的信,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并不算回信。然後留下王婵月的,小心拆開,拿着信半躺在床上看起來。

“儀恒,見字如晤。希望你在北平一切都好。許久不見,成日挂念你。”是啊,一直都沒見。說來其實不過見過那麽一兩面,你竟然如此挂念我。“現在就快要畢業了,開心的很。考取協和醫學院沒有任何的問題,成績什麽的都過關,家裏從上到下也都由我的主意,還有四哥在燕京大學,他也來信說北平生活一切平穩順利,等我到了他還可以照顧我。我說我才不要他照顧我,我是自立自強的,就像姜家姐姐一樣,就像你一樣。再說到時候我可是醫學院的學生,那麽忙的,哪有時間成天去找他!”哦,傅儀恒倒是從不知道王婵月還有個哥哥在燕京大學。燕大如今學生氛圍頗為進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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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也有人來勸我,說燕大的醫學院也是不錯的,還快一點,問我要不要換個主意,考到燕大去。可是我覺得燕大總沒有協和作為教會私立那麽好,何況學醫這樣的事怎麽可以太過着急。不過去了北平,便可與你一起,我已經覺得很開心。”是嗎,你就想要到我身邊來。到我身邊來又是何必呢,不過你若是真的到了我的身邊來,也許工作反倒會更容易開展,但。。。

想只小兔子一樣的你,我總舍不得欺騙。傅儀恒想起小時候母親對她說,養貓養狗都好,別養兔子。兔子看上去可愛,實際不通人性,蠢的很。還不如養白眼狼,白眼狼還知道讨好主人呢。

是我錯了,不該說你是小兔子。

“我本想一早便去北平,這樣總可以賴着四哥玩一玩。不過一旦想着玩一玩,萬一三哥也跟過來可能就不好了。我也不能跟着他出去抽大煙逛窯子啊。家裏不太同意,他們要我回廣州去看看。夏天廣州都要熱死了,誰要回去。我得想辦法賴掉,或者讓他們到上海來,反正他們也好多年沒來了,就當看看三哥。只是不知道姐姐是否要去北方玩,前兩日我聽她說了,說姜家姐姐要回天津去,不知道她們會否同去游玩。說到她們倆,真是形影不離,好的不能再好了。”

傅儀恒微微一笑,是啊,好的不能再好了,形影不離。看那長相妖孽漂亮的太過的姜家小姑娘對那王家小姐的上心程度,也許我們是同一路人。好比丫鬟對從小伺候到大的小姐一樣專心,又比丫鬟多一分威壓之感。即便是婚禮上,兩個人都要想辦法靠在一塊才行,想想也是。。。

我也曾奢望這樣轉瞬即逝的幸福。可惜從來沒有獲得過。我只是遠遠看着那篝火燃燒的美麗,卻身不由己步步離開。

次日清晨,有人來酒店找傅儀恒。兩人在咖啡廳的僻靜角落見面。傅儀恒昨晚睡得晚了,現下有些睡眼惺忪。“昨天可還順利?”“照舊。”“嗯,那就好。過陣子,你得另外尋覓個住處了。”“怎麽?”“現在決定讓你進入大學,去發展學生們。具體安排還在準備。但你當個教員,總不好老是住在酒店。你們家在北平的老房子,要是可以,就住回去吧。”“那片地方,我總覺得不太安全。”“不安全也罷。你現在的工作任務就要轉變了,不再需要那麽隐蔽了。反正交接還是在安全的地方就行。”

傅儀恒點了點頭,心裏浮現的是王婵月的樣子,不知為何記得很清晰。

作者有話要說:

{45}本文內北平市街道全部參考昭和十三年日本人森芳雄印刷出版的北平街道地圖。

{46}□□早期領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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