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王霁月次日一早醒來就開始了一場牙齒的戰争。天曉得姜希婕怎麽想的,許是她自己嘴饞,不僅限于餐桌,家裏所有的食物都變成了她喜歡的想念的天津衛的特産。王霁月除了早上的嘎巴菜和老豆腐,就沒吃着一樣軟的。蹦豆差點磕掉了她的槽牙,皮糖粘着她的門牙,接着還有果仁滿嘴亂蹦,不是核桃仁就是花生仁,松子仁呢?松子仁姜希婕不愛吃,幹脆不讓買。

王婵月倒是一臉享受,睡得舒服了端着一盤子各種果仁在餐廳吃的不亦樂乎。王霁月看了妹妹一眼,心裏直嘆氣,真是未老先衰。端起紅茶,問沙發那頭坐着看報紙的姜希婕,“今天怎麽個安排?”“到天津衛,自然要讓你們這些江南佳麗感受一下天津衛的風情。上午先去遛遛,帶婵月去泥人張做個泥人呗,我看她挺喜歡的。下午找個茶館喝茶聽戲。”“聽戲?”“聽戲。不是昆曲,也不是京戲。快板。”王霁月不甚理解,姜希婕也不打算搭理她,自顧自言語到:“我們家搬到天津來的時候,什麽好的都在租界裏了。聽老人說,原先好的都在天後宮,宮南大街宮北大街一帶。拳亂一起,盜匪橫行,老百姓生意都沒法做了。好多都躲進租界來,外面就冷清的多了。說到底這鬧事的也是百姓,受害的也是百姓。”

“嗯,憂國憂民。可堪大任。”王霁月側着腦袋微笑着看着姜希婕,似乎不太把這些話往心裏去,又像是等着姜希婕的下文,“爺爺曾對我說,拳亂起來之前,庚子年以前,天津大旱,各地也是總是水災,老百姓吃的都是稗子和野菜。可老百姓怨鐵路,怨洋人,覺得人家金發,藍眼,是妖怪,教會□□都是拿去當了藥引子。于是殺害教民焚毀教堂,興的确是大清,還什麽喝了饞了符咒香灰的水就刀槍不入。。。總之像是愚蠢的人幹的愚蠢的事,偏偏所有人都蠢到一起去了。國都被占,割地賠款。”“你也要想想,對于拳民來說,那就是他們能想到的最高最深了。他們不過是農民,是莊戶,字也不識幾個,大部分的知識都從戲文裏來,你指望他們像袁大總統那樣想事情嗎?袁項城最後不也是那麽一個愚蠢的下場。”“所以就可以理所應當的做亂民?搶劫商鋪,□□婦女,殺戮無辜,縱火焚燒?他們在北平的藥鋪放火,然後跟隔壁人說不怕,焚香即可無事。結果把好幾條胡同全燒了 。說沒事的人呢?跑了!好比當年黃巢一個考不上就造反,造了反報複性去盜掘皇陵。亂世之中總是這些宵小之輩大行其道,拳亂比亂世還不如,盡是些迷信的無知無恥之徒。”王霁月笑着點頭,仰面看天道:“有野蠻之革命,有文明之革命。野蠻之革命有破壞,無建設,橫暴恣睢,知足以造成恐怖之時代,如庚子之義和團,意大利加波拿裏,為國民添禍亂{49}。可是三小姐,而今我們這革命也成功了,不不,尚未成功,好在手段到底是文明的,怎麽還是這麽一副樣子呢?”

姜希婕機關槍似的一通說,心裏的惡氣出了,此刻也軟下來。聽聞此語,知道王霁月又想把話頭引到“教育興邦”上,而且肯定能拿剛才自己說的商鋪被無知拳民所焚為反擊的例子,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對争執這件事這麽有興趣;不過說到教育,“你還是想去香港嗎?”

本來很輕松的“憂國憂民”的談話一下子就轉到剪不斷理還亂的個人前途未來,“。。。我也沒想好,假如過去,可能還是念英文,也不一定就好一些。但。。。始終是想出去看看。”她沒打算說她的真實目的不止是這個,還有躲開父親的監視免于老是被提親;而且她也不想把話說太滿,不論哪個方面說滿了都是或早或晚的對姜希婕的傷害;甚至于,此刻她看一眼姜希婕随着自己的話語而表情陡變的美麗的臉,她都感到一絲絲的心疼:其實我也不想告別你,為何你不願意随我一起去?

或者我也不應該幹涉你的自由,你也有對我厭倦了的時候。其實我們也會有再相遇的一天的,不要擔心。。。

但是她都沒說出來,只是讪讪的住了嘴。

姜希婕也接茬話,這件事是她心裏的一團火,生怕越燒越大,還是不要添柴了。這時候王婵月吃飽了走出來,小姑娘真是嬌俏的沒邊兒,斜着脖子扭着腰肢,本是不太好看的站姿—自然是被她姐姐打了一下—其實卻很好看,姜希婕想,正想開口,王婵月卻說起,“庖丁解牛應該可以理解為最早的解剖學,不過庖丁切得大一點,筋骨相接處應該是關節和韌帶;如果是我。。。”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興致。

飽睡一覺的王婵月似乎精力十足,下午在聯興茶社聽後起之秀劉寶瑞的相聲,笑得前仰後合,開心的沒有一點大家小姐的樣子。姜希婕頗感意外,小聲問王霁月,王霁月也是一副佩服的樣子,“她就這樣,平頭百姓的娛樂都很欣賞的來,稍微慢一點的就受不了。我們帶她去聽個評彈,她覺得還行。聽個昆曲就死活不幹了。”人跟人不一樣,姜希婕就能欣賞得來昆曲,雖然大多數時候她只能感受到調子好聽,別的一概不能。她更喜歡在這樣的場合,欣賞王霁月。王霁月性子溫和,但凡戲曲她都略有興趣,到了地方便安安靜靜的坐下聆聽,聚精會神。姜希婕總以為認真的王霁月是最美的,專注的投入的,心無旁骛的;就像撫琴的伯牙,作畫的顧恺之,寫字的王右軍。

“呆子,你又在發什麽呆?”姜希婕看着看着,一陣心酸,眼神落在了二人之間的桌面上,王霁月似有感應似的,轉過頭來,看見的是她一副哀涼的表情,以為她又想到什麽舊日事覺得傷心,遂轉過身去拉着她的手。

戲臺子上,講相聲的正講到精彩處,一時哄堂大笑。姜希婕心裏千萬情愫無從說起,只好對王霁月笑了笑,“沒事。。。”

晚上回到家裏,姜希婕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着呆。手掌随意放在沙發上,感受到面料經過經年累月的撫摸之後變得陳舊而舒适的質感,這質感就像曾幾何時經歷的歲月,靜悄悄無人打擾的安靜歲月,空落而寂寞的童年。無人打擾,便沒有煩惱,生活縱使是上房揭瓦也顯得平淡如水。而今有人打擾她,有無數的煩惱幾乎把她纏繞至死,幾乎把她活活淹沒,她也覺得美好。或許就像她奶奶說的,人的本性啊,就是賤。要是不賤,倒也不那麽好了。

樓上傳來王婵月又亮又脆的聲音,“姜姐姐,什麽時候帶我去玉清池{50}啊!我,”後半句沒了,想必是被王霁月給摁了回去。姜希婕吊着嗓子喊回去,“那可是澡堂子!你可是不能去的!”“別人去的,我為什麽就去不得?”調皮的王婵月居然掙脫了姐姐的控制,頭發也沒擦幹就跑下來,“別人又是什麽人?婵月想去玉清池,難道是想去研究解剖嗎?庖丁解牛,活牛在他眼裏就是一塊塊的肉。你也想體驗體驗?”

其實王婵月純屬好奇,她沒見過公共澡堂是什麽樣子。雖然照她的說法,總覺得很髒才是—反正不衛生。但是那麽多人在一起泡澡,怎麽想怎麽好玩—倒是看才好啊,還是不看好?別人都是恐懼尴尬的,只有她總能抱着強烈的好奇心,無視沉重而壓抑的尴尬氣氛,一窺究竟。姜希婕給她這麽一堵,她倒也一時剎住了奇怪的好奇心。被姐姐抓了回來,乖乖的擦幹頭發早些去睡。即使是被王霁月塞回了房裏,好奇寶寶依然在念叨,王霁月只好哄她,讓她睡前好好想想傳染病這回事,想出一個完整的在澡堂子裏容易傳播的疾病清單來,明天告訴她們。不等答案,啪的關上了門。

“你還不來?”王霁月站在二樓的樓梯上,居高臨下用輕柔的聲音問樓下持續發呆的姜希婕,“嗯?哦。。。我有些累了。不太想洗澡。”姜希婕邊說,邊上樓。配上她懶洋洋的動作倒的确是顯得疲乏。王霁月愣了愣,然後挑起眉毛道,“你若是不去,就別上床來。”說完轉身便快步走到房間去。她倆自然是一同睡在姜希婕原來的房間,那間屋子離其中一間浴室也很近。王霁月跑回屋裏,把門半掩着,躲在門後聽姜希婕的反應。

姜希婕自然是一張大紅臉僵在樓梯半道上。嫌棄也是被嫌棄了,話是這麽說也沒有錯,但是為什麽就覺得這麽的奇怪啊?王霁月那不是在說一般的話,分明是在嬌嗔吧,這是嬌嗔吧?可是這麽一想,不睡自己的床睡哪兒啊?她是斷然不能放過和王霁月同床、抱着她安然睡着的機會。那每天趁王霁月睡着的時候偷的香還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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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霁月就聽見有個人腳步如飛的沖進浴室去了。真是好玩。心裏這麽想着,王大小姐笑得很甜蜜。

作者有話要說:

{49}語出鄒容《革命軍》。此處為有意背誦。

{50}當時天津最大的公共浴室,亦是華北地區最大的公共浴室,當時號稱“華北第一池”。

然而已經注解了五十條了。啊,真是佩服自己。

前日喝多,大病一場,差點把胃都吐出來了。感嘆這輩子真是和威士忌不對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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