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啊呀抱歉我來的晚了,有點工作上的事耽擱了。讓你在這大太陽底下等這麽久。”傅儀恒穿着非常簡潔的藏青色印花高領旗袍,頭發依舊是簡單盤個圓髻而已,簡直有點素面朝天。偏偏這副樣子在王婵月看來是美豔無敵,不可方物—傅儀恒對她而言有一種從未見識過的成熟妩媚,猶如開的最盛最美的鮮花一般吸引蜜蜂。

“沒、沒、沒什麽,我也是剛剛到沒多久。”“沒多久?我們約在上午十點,現在都十點二十了。好在這一棵大樹,要不然把你給曬壞了,我找什麽賠給你姐姐啊?天這麽熱怎麽也不準備個帽子戴着?”王婵月當然是帶着帽子的,她在廣州那種熱死活人的地方長大,知道戴個帽子的好處,可是她那個非常西洋而張揚的帽子實在和今天努力整理的端莊扮相不符,她寧死不戴。“。。。覺得和今天這身打扮不配,就沒戴。”王婵月略有羞澀,臉頰上的微紅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羞的,全然被傅儀恒看在眼裏,不過她又立刻恢複了正常—“不怕的,我在廣州都過了那麽多年,不怕熱。”然後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略帶局促的看着傅儀恒,自然得到了一個很體貼的微笑,“得,那快走吧。我也帶你逛逛清華。這樣等到你秋天來上學,那就常來常往很方便了。”說着就很自然的拉着王婵月的手腕往裏走。

傅儀恒是不是故意這麽做的,王婵月無從細想,她只覺得又緊張起來。可是傅儀恒一路跟個導游一樣給她介紹這裏是清朝哪位皇帝建的,那裏又是什麽時候換了名字。她對皇家園林沒什麽概念,一路走馬觀花也就那樣,好看是好看,古意是古意—可是畢竟對她而言,古意和在廣州沙面見識到的“洋派”其實是同樣的存在,是天秤的兩端。傅儀恒早在不知不覺中把手中王婵月的手腕撈到自己的小臂上,輕而易舉變成了手挽手的姿态。她瞥了王婵月一眼,看到她一副無知覺的樣子,以為王婵月沉浸在對清華園的觀光中—其實王婵月只是緊張,實際上沒有特定地注意什麽。

她們手挽手走過垂花門{52},動作居然相當整齊,王婵月不由得詫異—簡直與姐姐和姜姐姐一樣。一樣的整齊劃一,默契十足。可是她們之間何來的默契?

傅儀恒帶她穿過回廊,走到盡頭一間小屋,進屋給她讓到茶桌邊坐下。“大部分的女老師現在都不住這裏了。我是因為家裏老房子在打掃,臨時在這裏借住一下。簡陋了些,委屈你了。”傅儀恒也不轉身,自顧自麻利的準備好兩杯花茶—其實她早就準備好了熱水放在那木殼的熱水壺裏。她今天去的晚了,其實還算是事情有變,否則王婵月得在那兒等到十一點。“沒事沒事,照姜姐姐的話,我這樣的就應該多體會一下一般人的生活。”傅儀恒轉身帶笑把茶遞給她,“哦?她倒說過這種話。你們三個一起來,她們倆呢?”“她們倆說是今天要去雍和宮拜一拜。姜姐姐那個樣子,就像要去發願一樣。”“發願?有意思。。。”傅儀恒笑着呷一口,打量着王婵月。她能感受到她略微的不自在,“你哥哥呢?聽你說你有個哥哥在燕大,昨日見到了嗎?”

“見是見到了。四哥叫我以後要是有事便去找他。還說燕大的醫學院也讓我常去看看。我才不想呢,那是三年的預科。我幸苦這麽一年就是為了進協和。我老去找他幹什麽,我要找,要找也來找你。”“親哥哥嘛,總該照顧妹妹的。常來常往也沒有什麽不好的。對了,你哥哥在法學院是嗎?聽說挺厲害的。”王婵月搖搖頭,“四哥原來考過來的時候信心滿滿,現在見了,反倒覺得他不如之前那麽高興了。可能也不太滿意吧。”傅儀恒一笑,知道問別的現在估計也問不出來,便收住這個話頭:“這也是法學院的必然吧。而今政府裏面也不是很喜歡這些專門學法的人才。可惜了。哪像你以後學了醫,到處都需要你,醫學可是了不得的技術。”王婵月聽了這話自然高興,滿心歡喜還了傅儀恒一個燦爛微笑。這微笑投射進傅儀恒的眼裏,稚氣的王婵月不見了,她仿佛看見了兩三年後出落得亭亭玉立溫婉與活潑并存的一個大美人。

她這一呆,一秒時滞,王婵月倒開口了:“我還挺好奇呢,你。。。”她持續緊張到自己的胃都要痙攣,原來親口提個問題和親筆寫在信裏可以是這麽相異的兩回事,“我什麽?”“你怎麽會來當老師了呢?”她單手托腮,水靈靈的眼睛閃着光,像一朵剛開放的粉紅的荷花,傅儀恒忽然心軟,“。。。我也有想要安定下來的時候呀。人總是要工作的,否則是要壞掉的。就像機械都要加機油不斷的做功才能不生鏽。人也是一樣嘛。我就托了關系進了清華工作,還好清華也要我。學生們也不覺得我是政府派來的奸細。”王婵月對她說的話倒是從來不疑惑,對那些懷疑傅儀恒的風言風語也沒有耳聞,只是點了點頭,“我還奇怪,清華有什麽課你可以教呢。”傅儀恒大笑,“我不過是文學院裏負責講外文的一個小小教員,你這是要高看我,還是小瞧我?”

傅儀恒的笑聲就如同她平時說話時略低而厚的聲音一樣具有魅力,即使開懷大笑的時候她的笑聲很亮。王婵月本來以為不小心說了不該不說的話,聽到這朗朗笑聲倒也放松下來,“沒有。我只是不知道你還這麽多才多藝的。”傅儀恒又問她在天津呆的如何,玩的如何,王婵月這方才變回那個活潑機靈的丫頭片子,像倒豆子一般叽裏呱啦一通。傅儀恒只是托腮靜聽,不是點頭,配合着好奇、認可、驚喜以及慣常的迷人微笑。

“這麽說來,”等到王婵月終于說累了,端起茶杯喝那溫吞水,傅儀恒有些出神的撫摸着白瓷茶杯道,“姜家那個小姐和你姐姐真是要好啊,要好。”她眼神低垂,望着圓桌的邊緣發呆。王婵月本想開口道,那是自然,瞧見傅儀恒這副樣子,頗為陌生。一時也呆忘了說話,全然不知尴尬的盯着傅儀恒看。

她曾幻想過傅儀恒看她的那些信的樣子。她也知道自己有時頗為稚氣,但她也的确藏不住這天性,幹脆随它去了。不加掩飾也許就是最好的,她想,傅儀恒看到自己有些頗顯稚氣的字句時,一定在笑,可能抿嘴微笑,可能哈哈大笑,甚至可能講給別人聽。就算被當作笑話講了,她倒沒有什麽不快—只要傅儀恒高興就好了。

天知道她如何自然而然的誕生了這樣的覺悟。若是說在遇見傅儀恒的第一次就決定了如此,那這不是今生孽緣,也沒人信。

“你怎麽了?”王婵月輕聲的問,傅儀恒才從自己混沌的記憶之河裏掙紮冒頭,“嗯。。。嗯,沒事。一時發呆了而已。”“是上課上得累了麽?”“哪有。我下學期才開始正式給學生們,最近不過是些雜事。哪裏談得上累。要說累,之前在上海成天寫好幾份稿子也不覺得有什麽累的。喜歡一件事,做起來便不覺得有什麽苦累了。”“喜歡一個人也如是吧。”

王婵月語調平靜的說出這話,把傅儀恒唬的一跳:“喲?怎麽說起這個來了?難不成?”她故意擺出一副拷問小姑娘是否春心萌動的表情,挑着眉毛看着王婵月;王婵月自然如她所願的羞紅了臉:“不是!不是!這話是姜姐姐說的!是她說喜歡一個人便會奮不顧身,不辭幸苦為對方着想和努力的。”“哦。”她還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想不到那丫頭長得禍國殃民,倒是個情種。人不可貌相啊。”“難道長得漂亮,就必須得是妲己褒姒嗎?”“非也非也,還可以是武曌,可以是慈禧。”

王婵月嘴皮子自然不如正在雍和宮大殿外休息的二人,被傅儀恒轉移了話題,卻不知怎麽殺回去,或者也可能是因為,更加應該是因為,她對傅儀恒天生有一種服從的情緒。

她也想過抗争,她也的确抗争過。她們在彼此的不得已和妥協退讓裏相愛。後來逃難的路上,後來出國的船上,後來異國的床上,王婵月數次午夜夢回,回到那扇垂花門,卻看不見傅儀恒在那裏等她。留給她的,只是四下無人的空寂。她以為自己不曾放手,甚至于緊緊抓住不曾松手,便不會像姜希婕一樣失去。後來她又怕是手中沙,只好不敢違拗的小心翼翼的捧着。豈料風來了,吹散了,她這朵掙紮開放的薔薇終于也被大雨打的凋零。

傅儀恒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說時間差不多,帶她去清華園外最好的飯館吃飯吧。王婵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表,倒惹來傅儀恒誇贊那表不錯。王婵月笑了,沒說什麽,自己倒是自然的去挽傅儀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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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52}本章及以後描寫的全部為至今仍在存在的清華古建。這些建築當時的功用全部參考維基百科。

看材料的時候看到一句話,用來形容那個時代裏很多人的命運非常合适,“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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