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姜希婕簡直違背自己給自己設定的“新時代新女性”的金科玉律,在雍和宮發了瘋一樣燒香許願,她一會兒希望王霁月平平安安去香港再平平安安回來,一會兒又希望王霁月不要去;一會兒希望王霁月永遠和她守在一起,一會兒又希望王霁月嫁得如意郎君:佛祖若有知,彌勒佛若有知,觀音菩薩若有知,加上韋陀和四大金剛,這可就亂了套了—這位善女子許的願望實在互相抵觸,可她的心又很誠,這可叫神仙們如何是好?
她心裏糾結,表情不免變得太快,還把自己折磨得脾氣暴躁,有游人不小心撞着她,她就一個刀眼甩過去,簡直是非常不友好。要不是這個游人是個軟柿子不是個牛脾氣,二人只怕就要打起來。王霁月不知道她是怎麽了,把她拉到一旁,“你幹嘛。這好好的來廟裏燒香拜佛的,你這麽大戾氣,佛祖看見了哪裏還會保佑你?”姜希婕喪氣的點頭,心裏想着,我不求佛祖保佑我,只求保佑你。其實她也明白,她許的這些願望,實現與否的最重要因素,不是她誠不誠,茹不茹素,而是眼前這個人。
出了雍和宮大門,姜希婕長舒一口氣,倒也沒化解五內的郁結。王霁月懷疑她是最近奔忙累了,趕上天熱有些不适,提議要不然就先回去休息。姜希婕擺手,“我沒事的。沒中暑沒傷風,哪兒都不難受。好不容易帶你來一次北平,前朝該死的皇帝們都在這裏,怎麽能浪費挖苦他們的機會?行程裏的項目我們一個都不取消。”她倒是又想開了些,與其原地難受心疼,不如帶着難受心疼陪王霁月玩,要不然豈不是心疼死了都白費!
王霁月也不好駁她,只好順從。姜希婕事前托了人,生怕人多老早備好小船,帶着王霁月到先前張作霖的大帥府{53}去泛舟,明清皇家園林,南海環着瀛臺,倒是十分漂亮。姜希婕自告奮勇劃船,累的手酸也不哼哼。王霁月在船那頭撐着傘,看着她又不好意思,又不能幫忙,表情時而尴尬時而無奈。本是俗套非常的相處場景,姜希婕為了緩和氣氛,兩個人居然說起明成祖朱棣。
可是說着說着,氣氛難免又回來常見的情侶相處,王霁月忽然說:“昨日在燕大見到希峻和浩寧,卻沒見到戴西呢。”姜希婕正準備說個“是啊”,就想到曾經王霁月和郭婉瑩不太對盤的情狀,便剎住了嘴裏差點跑出來的疾馳列車;還有郭婉瑩說的那些話,說她自該是個不會嫉妒王霁月的人。“。。。也不知道。我也許久沒有她的消息了。”“喲?你還能沒有?”姜希婕心說這酸味是哪兒來的?“我怎麽會有。我這一天到晚的,不是抱着書看,就是抱着書看。除了周末一點點時間是在家,別的時間還有不在你眼皮子底下的時候?”她說的雖有氣,倒也是事實—特別是自打手腕那點在她看來不打緊的受傷之後,她們二人真是徹徹底底形影不離了。
王霁月聽得出來姜希婕有氣,頗想生硬的還嘴“你今天是不是吃了槍藥”,但總有點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感覺,“聽說她學的是心理學,我也很感興趣。畢竟做教育的人應該知道學生的心理,學會分析。我倒挺想見見她的。”姜希婕心裏直喊,祖宗啊,咱不惹事行不行?“是嗎?晚上回去倒是可以讓門房去問一問。不過現在放假了,不知道她在不在。”“嗨,我就也是那麽一說。為了把行程都走到,還是不要橫插這麽一杠子事了。”“我,”
姜希婕被太陽曬得發熱心煩,我這不是都是為了你?!而今我做了這麽多,哪一件不是為了你?哪一件不是毫無用處的在為你考慮?真是,我甚至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萬一你終歸是走了,一去不複返,我怎麽辦?好好的風筝攥着手裏,喜歡的不行,就這麽放開手讓它飛走了?
“嗯?”“。。。你們搞教育的,不應該早點工作,直接在工作中和孩子們相處積累經驗嗎?”王霁月早就熟知她這套說辭的順序,像是一個一個的陷阱,等着你按照她的指引跳進去。這次她俨然不打算順着跳坑了,“你為什麽總是不願意我去香港呢?”
“我。。。”
我總覺得你去了香港,就不會回來了。你去了香港,我就不能陪着你,或者直白的說,我就不能再控制你,失去這雖然聊勝于無卻也缺乏作用的控制,我真的就對你毫無辦法了。無論誰妄圖取代我在你身邊的位置,我都無計可施;等到那個人取代我在你心裏的位置,一切就完了。我早就明白你會飛走,我也知道我沒有辦法綁住你,但我就是不能接受,不能什麽都不做不掙紮就繳械投降。
要照平時,遇上姜希婕張口不語,王霁月一定會乘勝追擊,抛給她好幾個選擇讓她選,全選,全不選,或者有所取舍,看姜希婕反擊再反擊她,是王霁月這些年來最大的樂趣。毋寧說是姜希婕是出現在她生命裏,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最匹配的人—她可以依靠她,可以與她玩耍,可以與她學習,可以與她交流自己孤獨了十幾年的精神世界。原來這飄渺的山峰之上,只有姜希婕一人忍着寒風與她獨立。
可是今日這個問題,王霁月沒有辦法給姜希婕選項,她對姜希婕的強烈抵觸感到迷惑,她總覺得大不了你同我一起去香港便是,可是每次她向姜希婕如此提議,姜希婕便直言她不會浪費時間再讀一個無關緊要的學位,她會立刻去接觸實實在在的商業世界。她心目中,她是一個獨立自強的新時代的新女性,而獨立自強的重要标志就是一份自己養活自己的工作。
王霁月早也不打算說服姜希婕與她同去了,她也覺得老這樣讓姜希婕陪着自己是不對的。于是她只想問出個究竟,再相機行事。安撫她也好,糊弄過去也好,她總是想起曾經姜希婕捧着那一封莫名其妙的情書哭的肝腸寸斷的樣子,她不忍心。她隐約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迷霧重重中那堵牆面前,高聳的牆仰視看不到盡頭,她以為這堵牆堅不可摧。
“。。。我總覺得香港那樣三教九流的地方。。。”這個理由不好,上海更雜呢,也不見得就如此。
“。。。我總覺得那些馬來華僑。。。”這更不好了,這算是人身攻擊,種族歧視,何況還是華僑。
“。。。香港的水平也未見得就有上海好。。。”完蛋,你還指望她走得更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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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我就是不想你遇見別的人。我不能陪你去,所以我什麽都害怕。”姜希婕選擇投降說實話,顧左右而言他是沒有用的,她清楚王霁月了解自己,聰明非常,再躲下去,被找到也只是個時間問題。“遇見別的人?你在嫉妒他們嗎?”王霁月臉頰嘴角挂着玩味笑容看着她,“希婕。別拘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害怕我去了新的地方,而你沒有跟着,就會有人替代了你的位置,在我身邊。”怎麽這話說出來感覺怪怪的呢?王霁月想,可是哪裏怪呢?就好比面前這堵牆為什麽不是紅磚也不是水泥汀的呢?難道它只是個木籬笆?“但我向你保證,不會的。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尤其是你。怎麽會有人能替代你呢?我會回來的,你別擔心。還有哪裏比上海好呢?香港再是如何繁華,如何華洋雜處,我看也比不了上海。我會回來的,最多就是兩年嘛,別擔心。我能照顧好我自己,二叔家也在廣州,常來常往的,你不用擔心我。你就讓我放心的去,自由的去,你自己也好好工作。你也不希望等我從香港回來,一張口就能把你鬥趴下吧?”
王霁月感覺自己像個将出門去趕考的兒子,在安撫什麽都放心不下的老母親。然而縱使她說了這麽多,猶似面面俱到,姜希婕其實一點都不放心。當王霁月說“別拘着我”的時候她心都碎了,在自己心裏的哭牆前,為自己的一切本就無用的努力放聲大哭,卻在面上強繃出一份鎮定自若,想想也夠難看了。王霁月安慰她的理由她不能反駁,她的立場有誤,而對方一無所知。你真的明白我在你生命中的位置嗎?抑或是你明白你在我生命中的位置嗎?其實不是那麽簡單的。我不想當你婚禮的伴娘,卻似乎注定了這樣的命運。
“。。。你也要想着,”王霁月見她臉色難看出了奇,堪比鐘離無豔,只好祭出殺招,“我跑那麽遠,就能躲着爸爸一點,免得他成天總是想着把我嫁出去,能拖一年是一年。”這理由說好也好說不好更不好,姜希婕聞言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閉着雙眼,久久不語。
王霁月不知她是為了什麽,一時無話可說。小船在湖心慢慢飄蕩着,無所依靠。
姜希婕閉着眼睛,直到覺得眼淚已經被憋回去了。才擡起頭來,對王霁月笑了笑,“是,你說得對。是我多慮。”王霁月覺得這一刻她的笑容似曾相識,反倒心裏酸澀起來。她很想問,為什麽你是這樣?等姜希婕反問,怎樣?她又會無話可說。像是莫名的黑暗裏有危險的生物,一旦靠近就會自動散逸神力,輕輕的把她彈回去,不讓她瞧見怪物的真面目。
姜希婕又輕輕搖槳,天上掠過幾縷流雲,倒好在把陽光遮了去。
我情願做你心海中無法靠岸的一葉孤舟。只要在你心裏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53}就是現在的ZNH啦,國民政府接管北平之後作為公園。但是這寫出來也是口口,幹脆委婉表達。
感覺的确是很慢,但是寫的自己非常舒服。毋寧說節奏是很正确的。眼看即将到五十章,請做好150章完結的準備。也就是40W左右結文。每天寫每天寫,感覺非常好,簡直是每天不寫就不舒服。眼看終于是要九一八了,有一點大戲終于要開場的感覺。目前為止寫的最享受的就是這一篇啦,也希望看文的大家喜歡,反正我每天寫的時候真是享受的不行。這也算是作者的樂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