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王霁月覺得上海很安全。雖然也有很多日本僑民鬧事不滿的事情發生,可她始終相信着租界這個□□—日本斷然不會和列強開戰的。可是這樣一想又覺得不對了,我身為中國人卻要仰仗登堂入室來欺淩我們的強盜的保護,躲在強盜強占的我們的國土裏。這何止是荒謬。

然而出于這種大部分人都有的僥幸心理,她帶着管家愣是坐黃包車去華界買東西吃的—也只有饞蟲有如此大的本事了。吉林遼寧先後淪陷,還有個投降的張海鵬{56},國內已是一片沸騰。要說意見,無非分為兩類。像姜希婕那樣的永遠有一腔符合年齡的熱血的學生和那些永遠為他們搖旗吶喊的讀書人支持打,狠狠的打,不顧一切的打;相反像一些曾經留日的人—比如上面的最大老板蔣先生,和一些在學生們看來非常守舊而頑固的士紳啊富商啊,就認為不能打,打了就要完蛋,因為是打不過的。至于夾在裏面的平頭百姓,時而覺得氣不過,時而又覺得不敢還手,重要的依舊是自己的每天柴米油鹽的小日子能不能一如既往的過下去,抵制日貨也許就是他們能做的最大也最實際的抗争行為,畢竟什麽都比不上一個盡量讓所有人都閉嘴且互相妥協、但頂好是和自己無關的協議的達成。

像王霁月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也不在少數,只是礙于絕大多數同學氣性,他們不好表達自己的“中間路線”。她這會兒買完了東西,坐在黃包車上往回走。有人在隔着幾條街的遠處□□示威,路過一面牆,看見用各種标語—比如“勿買日貨”“為國抗日”這樣的—所拼成的“反日”兩個大字。十分碩大,白紙黑字的醒目非常。她似乎生來便對這些太過醒目的有所抵觸,低調做人一以貫之,從來不肯太過抛頭露面。即便作過風靡一時的王朱麗葉,也不肯再當下一個什麽王奧菲利亞之類—即便如此,依舊是招人非議。可見人類關于拉幫結派互相攻讦的惡劣本性是多難克服。

這些日子來,天天聽姜希婕說着外交場合的那些事情,她了解事情的角度就發生了改變。然而更多的變化卻似乎發生在身邊人身上。姜希婕憤慨于王正廷的無端被打,礙于情勢又不能出為倒黴的王部長辯解什麽,而她自己又厭惡政府非要在外交舞臺上和日本人周旋的作法,在她心裏—“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人不能總是這麽躲藏退讓,王霁月就是躲慣了,原先多少壞話都說出來了。要不是她那天兇神惡煞的恐吓八婆,那還不得翻了天了!

爺爺總跟她說,政治上勾心鬥角總是難免,可惡在于,關鍵時刻依然勾心鬥角。她說陳湯當年敢于矯诏發兵西域,如今他張學良倒是游移不定躲躲藏藏,被蘇聯打怕了嗎?男子漢大丈夫,自家後院都不要了!強盜打上門來,還要一邊往後院躲一邊跟強盜打個商量嗎!本來她覺得爺爺會和她站一邊,哪知道爺爺卻說,“他打了也許就不能保住今時今日的地位了。人吶,是英雄還是孬種就區別于,關鍵時刻是選擇顧全自身還是殺身成仁。”

聽起來很像辯解,但語氣又挺無奈的。姜希婕的注意力遂被爺爺的長籲短嘆吸引過去了—外交場合傳來的,可是一句好消息沒有。蔣主席說,要克制忍耐,“靜待國際公理之判斷”。說的好像有公理一樣。爺爺說到國聯去據理力争,不是不可以。巴黎和會雖然争下來一個膠州灣,可是只是一個膠州灣罷了。越這麽說姜希婕越覺得氣憤,在學校裏,她卻莫名的被同學排斥—雖然被排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排斥她的理由,以她的觀察揣測來看,無非恨屋及烏,你家裏既是南京的要員,那我們憎恨南京,必須是要找個實在的對象去恨的。

她連一起去慷慨激昂一下的“資格”都沒有。王霁月屢次勸她不必在意這樣的、連她路過一下都要收白眼的無端歧視—橫豎你本就不打算去的不是?但是姜希婕就是很在意。前日裏打了真正為國為民在據理力争的人,倒去指望些沒用的匪盜和自私自利的軍閥,還粘帶着恨一下自己這樣毫無關聯的人,什麽時候又流行起這樣以出身論善惡的戲碼了?甚至還有人惡言惡語的說,天天指責東北軍,你的哥哥還隸屬中央軍呢,怎麽不帶兵北上啊?就在江西剿匪,剿匪,別人都打到門口了,還在窩裏鬥。

與我何幹啊?怎麽又與你無關呢?

周末她帶着煩悶情緒,正常回家吃飯。本來和王霁月在一起時,她不願把這些煩躁想法表露出來,她想給王霁月的只是快樂,即便王霁月能看出來她的情緒。但是回到家,在一周沒幾次的共同吃飯的飯桌上,她就想把這些銅豌豆全部倒給爺爺。爺爺聽完,倒沒有安慰她什麽,反倒是說:“希婕啊。。。你知道爺爺我,從來不幹涉兒子孫子們幹什麽,是因為我相信總應該是一代比一代好的,一代比一代更加适應不斷變化的世界。只是從爺爺我與這個世界搏鬥的年月,見慣了官場污濁、你争我奪,說實在的,誰的手也不幹淨。結果進了所謂民國,見了所謂的新政府,也沒有改變多少。當官的依舊戀棧權位,為了一點權力不惜一切代價。固然是有了這些權力他們才能做曾經他們想做的事,可是有了之後,難保就能真的做那些事。天下亂,則盜匪與豪傑并起。有時候盜匪與豪傑并沒有什麽差別。手段,目的,品行,可能都沒有實質的差別,只是後人文過飾非罷了。所以我希望到你們這一代人開始與世界搏鬥的時候,你們可以改變這個世道。因為世道渾濁就像一個髒木桶,蘋果放在裏面難免是要爛的。現在這個木桶,只能說比爺爺之前呆的木桶相對牢靠一點,但一樣是很髒的。希望到你們那個時候,就是一個可以箍緊的幹淨的桶了。當然,洗刷這個桶加固這個桶,還要靠你們。所以啊,以後你想去洋行,那就去。想做實業,那就做。沒有哪一個特定的行業能憑借一己之力興邦,誰都要貢獻自己的力量。”

桌上的孫女和孫媳婦聽的無比認真,老頭子喝一口白蘭地,接着說道:“最近爺爺我雖然覺得。。。也很義憤填膺,也很傷心憤慨。但是爺爺告訴你,我能看見,未來可能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窩裏鬥就意味着不能聯手抗敵,分家異爨的時候兄弟只顧着争財産,外人正好逐個擊破。不知道內情的人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看見一面又高又大的旗子就跟着走,曾經如是,現在如此,國外如是,國內亦如是。我對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的希望,在你們這一代人身上。所以你一定要冷靜,無論發生什麽事,想清楚你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千萬不要随波逐流。”

姜希婕很認真的點了點頭。雖然她關于“自己到底要什麽”已經有了一個二選一的答案,她只能選擇王霁月,然後在剩餘選項裏挑一個能夠搭配的。萬一不能選王霁月怎麽辦?不,一定有一個選王霁月的方法。

“千萬不要渾渾噩噩的過日子。現在不同了,不像原來,是個人都要抽鴉片。抽大煙的人,每天就躺在煙榻上和幺二□□們度日。這些人過的渾渾噩噩。現在有的人,固然是不吸鴉片,卻不知道自己在精神上也是渾渾噩噩的。那樣的人,活着又有什麽勁兒。”

屋外秋風一陣涼似一陣,眼看梧桐要開始掉葉子了。姜希婕忽然覺得自己過得也有點渾噩,可是讓她給自己找一個停泊之處,那人還不知道自己是她的碼頭。她正配合着秋風在那裏反思人生,感慨情劫,吃一塊九轉大腸,忽然就看見大嫂徐德馨的表情不對了。實際上徐德馨已懷胎足月,可是就是沒有動靜,害的姜家上下天天提防着她突然分娩。趙媽帶頭領着下人們練習了一遍又一遍,萬一怎麽怎麽樣就如何如何處置,說什麽當年生小姐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今天算是終于實戰了。

晚上九點,一個男嬰呱呱墜地。姜盡言一把年紀了站在醫院裏笑得合不攏嘴,讓人立刻去給新爸爸新爺爺新奶奶新叔叔一幹等人發電報。護士把孩子抱出來給老太爺看,姜希婕湊上去,“。。。都說小孩能看出來像誰,我怎麽就看不出來像大哥還是像大嫂?”“像你!哈哈哈哈哈!小侄子像姑姑!挺好!”“爺爺!”姜希婕又不傻,看他爺爺那個與她爹分毫不差地促狹樣子就知道是在開她玩笑,“像我哪裏對了,兒子不都長得像媽媽嗎?別看了,快給大嫂抱去看看吧!爺爺你就專心想想起名字的事情吧啊!”她一邊攙着爺爺往一邊走對護士這麽說,轉身就看見傅元瑛看着孩子的表情。很喜歡,很慈愛,很向往。她知道傅元瑛一向喜歡孩子,結了婚就一直想生,可是她自從上大學以來身體就不好,和姜希澤結婚以來一直沒有動靜,竟然就着急的去看過了好幾個醫生—實話說,連她婆婆都不着急啊。

大概就是愛吧,姜希婕想。于是找了個機會跑去對面上欣喜和哀愁交織的傅元瑛說,“元瑛姐姐,別着急。”被說慣了,傅元瑛也不覺得臉紅,只是笑了笑了。

說不着急,其實我自己才是很着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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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56}也是僞軍第一人了。帶頭去打嫩江鐵橋被馬占山團滅。

說好要來的飓風跑偏了!!!跑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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