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下半年的政治鬥争轟轟烈烈,姜希婕尤其感受深刻—他大伯居然回家來住了。大嬸本來丢下他回來照顧小孫子,這下丈夫賭氣也一起下野回家,倒是難得一家團圓。一進門,姜盡言看見了這個仕途向來順風順水的長子,反而笑道:“你走了,你要孫公子怎麽辦?你們這是合夥為難他呀。”姜希婕以為爺爺要生氣,但是爺爺語氣反倒是開玩笑似的,于是她疑惑的看着大伯。姜同憫也就只是苦笑而已。
她自是不覺得怎麽樣。天氣一天天冷了,難得王霁月今年不回家,她就成天往辣斐德路的王家跑,饒是她現在會開車也不開,美其名曰留家裏用,自己頂着冷風騎單車去。害的王霁月天天擔心她着涼受寒。已經是一月,上海相當濕冷。萬一再下點雨夾雪,王霁月還怕她摔了。
“怕什麽,我技術好着呢。這是法租界,路上也很安全,別擔心我。我每天都騎,路上那個地方的馬路牙子有個缺我都知道。”姜希婕走進王家家門,毛呢大衣濕漉漉的,王霁月趕忙給她脫下來—說不讓她來,說不出口—自己也想見她。現在見姜希婕簡直是一種生活習慣。王霁月自己也總是想,反正都在上海,多方便呢。。。
“。。。你要不然下次穿個雨衣吧,衣服打濕了過了寒氣怎麽辦?”王霁月怕她身上冷,又是暖手爐又是熱茶的,鬧得姜希婕都不知道拿哪一個。“我哪有那麽扶風弱柳的?穿這麽厚實怎麽會那麽容易着涼感冒。”她掃一眼王霁月,“倒是你。在家還穿這麽厚實,又是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她走過去拉着王霁月的雙手打量王霁月的氣色,“哪有。你把我看得像什麽一樣,我連家門都不怎麽出哪裏去惹一身病。只是衣服換了,一時半會不想穿那麽厚的就多套了件薄的而已。”王霁月一副嫌棄她多心的表情,姜希婕臉皮厚慣了,倒也無謂,熟悉的坐在沙發上最舒服的位置上。端着茶本來一臉滿足,卻看見茶幾上散開的報紙上的新聞,眉間擰成一團。王霁月走過來也看了一眼,無奈嘆口氣,“自打東北打起來,中日之間是越發氣氛緊張了。”姜希婕沒搭話,專注看着報紙上關于三友實業縱火案的報道。看完一篇,又拿起另外一份,匆匆掃完,道:“報紙上消息混雜,一會兒說是日本人自己燒的,一會兒說是的确有中國人的去幹這種事,還有把事情栽到青幫頭上。顯然是不想辦了。”“別管人家,最近看這樣子亂哄哄的,萬一出點事怎麽辦,你最近還是少來吧。騎個車在路上,萬一,”“萬一?萬一什麽?我不來陪着你,難道你打算自己去華界自己去東方圖書館?讓我一個人呆着,你想都別想。”
王霁月一直想去東方圖書館找幾本善本看一看,不知道她何時起了這将中西教育進行對比的念頭。但苦于一直很忙,沒有時間。這下放假了,姜希婕自告奮勇和她一起去—理由甚多,從不安全到自己也想看,總之當定了甩不開的牛皮糖。
吃完午飯,兩人遂準備出發。吃飯的時候開着收音機,裏面不斷播放着一兩個小時前如何如何,現在聽說如何如何,消息莫衷一是,姜希婕還非要不斷轉臺聽,喀拉喀拉的吵着人心煩。“你每次都覺得華界不安全,說出去不怕被人打嗎?”王霁月笑她,接過下人遞來的沉重毛呢大衣穿好,姜希婕一口喝完了熱茶,長着嘴哈着氣不答,王霁月見了,白她一眼,“喝那麽急幹什麽,又沒人逼你,真是。”嘴上惡語,自然也打開了姜希婕伸過來幫她扣扣子的手。姜希婕倒是不惱,你打開我就再伸過去呗。
“。。。反正你去哪兒我都覺得不太安全。倒也不是說我和你一起就安全了。。。但是總比你身陷險境而我不能去找你,只能在外面等的好。”王霁月聞言一怔,便收斂了臉上強裝的怒氣,低聲道:“說這樣的話,不如說一定不要讓自己身陷險境才對。”“是是,所以我要跟着你,不讓你有危險。”
“真是什麽都有你說的。”
下雨天路滑,姜希婕開車開得慢些—照平時,她總有賽車手的架勢,當然技術夠不夠格另算—路上聽新聞聽得心裏兵荒馬亂也是夠了。日本人眼看鬧到上海來,王霁月依舊是一副不擔心的模樣—她是從不擔心自己的,一旦事情輪到自己頭上,她反而淡然了,橫豎是自己一個人,要殺要刮悉聽尊便,也不知是天性涼薄還是骨子裏荒涼倔強。兩個人手挽手走進圖書館。王霁月看見古籍善本成山,簡直連道都走不動。本來聽聞還有宋代的善本,王霁月向來感興趣宋代使用的紙張,但是工作人員告知,宋元善本都在銀行保險箱裏存着呢,不可輕易對外借閱。姜希婕勸她,還是先回去看看這幾本吧,你也先學一學好好對待這些寶貝。別等着把宋元時的寶貝給毀了。此語當即招來王霁月淑女而憤憤的毆打。
一連數日,王霁月不是在家對着善本當考據家做筆記,就是在去圖書館換書的路上—當然少不了姜希婕的陪同—整個上海都嗅到了戰争的味道,日本人的軍艦已經開了過來,連蔣總裁都說要抵抗了,民衆氣氛非常緊張。照原先,她肯定與一般市民不一樣,巴不得打起來拼個你死我活,她是自以為夠資格上戰場的;當然現在她是早上出門買菜,籃子裏還放了一大堆雞蛋的主婦了—覺得哪兒哪兒都埋着不長眼的炸彈。
“《民國日刊》都被停了,這是什麽抵抗?蔣總裁只怕又在喊一套做一套吧?”王霁月放下一沓報紙,雙手抱胸饒有興趣的看着姜希婕,試圖緩解氣氛—雖然依舊于事無補—對面人愁雲慘淡的。“。。。明天你還要去?”“明天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我答應你了就是最後一次嘛,這次還完了就算了。別一天天都讓你跟着我。不怕我出事我怕你出事。”怎麽,好歹她去華界總有個車,姜希婕再往回,就是騎單車,萬一真的出什麽事怎麽辦?
姜希婕只是點頭,并不說話。以前的她,早就因為什麽“四項條件”跳起來了,哪裏還能心平靜氣每天陪王霁月在家裏做筆記或去圖書館還書,她是應該做更激烈的舉動的。“明天我來接你,咱們早點去,早點回。”但她現在的焦慮反倒一分沒少。至于為什麽焦慮如此,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好像是上火了,說話吐出來的氣都是一團火,偏沒有辦法下火,只能生憋。
早點去是早點去了,兩人一早把書還了,和接待她們的秘書寒暄幾句,便準備走。王霁月還有些戀戀不舍,總想多拿兩本回去;秘書聽上面的命令,對這兩個大小姐分外照顧,兀自推薦了幾本剛收來沒多久的古籍,說趁現在還沒人來拿去研究,趕緊回去看看吧,“新鮮熱乎”的。王霁月千恩萬謝地拿了,這才像個開心的小兔子似的出門去。姜希婕拉着她往快步自家車走;她當然擔心,昨天閘北天通庵就已經打起來了,她就擔心哪天走在路上被流彈打中,走在路上不是走路,是逃跑。快步上車,姜希婕剛發動汽車,就聽見城市上空魔咒一般的“嗚”聲響起。
兩人被尖利刺耳的聲音吓得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她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防空警報。像是地獄之門敞開時惡魔的獰笑,姜希婕忽然在被震懾的恐懼中想起剛才在圖書館附近似乎看見幾個模樣古怪的人,反正不像中國人,從舉止神态來看,更像所謂的日本浪人。她正想回頭看看,
“呯!!!!”
第一顆炸彈落在商務印書館工廠,就像一塊巨石落入海洋,激起鋼筋水泥的巨浪,如暴雨傾瀉一般落在寶山路上。馬路上尖叫四起,人們倉皇逃竄。姜希婕動作飛快的發動汽車,一腳油門,車子像彈射一般飛了出去。王霁月被巨響吓壞,卻依然扭過身體看着後方,看着越來越遠的工廠和圖書館在轟炸中被烈火包圍,一聲不吭的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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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抱緊了懷裏的兩本明代善本,渾身顫抖—超過三十萬本的古籍,就這樣變成灰燼。她看見不斷遠去的馬路上,滿是被砸傷的人,被燒傷的人,驚惶失措的人:這裏是華界,是繁盛的商業區,人口稠密,又正是下午。而遠處如夢魇般不肯消失的爆炸聲和哭聲慘叫聲尖叫聲回蕩耳邊,她想起日本的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地獄變》,這眼前難道不就是一副地獄變相圖!
姜希婕努力開快,但也架不住路上行人倉皇逃竄。最終她們竟然花費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回到王家。停好車,關上門,姜希婕跑過來拉着王霁月,仔仔細細的看她,确定她只是受驚,沒有受傷—一路上她們只說過兩句話,“你沒事吧?”“沒事。”剩下盡是死一般的寂靜,而整個世界是嚎啕的。
她看着王霁月,王霁月哀傷的看着她。漫天紛飛落下的是三十萬冊古籍善本被付之一炬之後的紙屑{59},有的是《辭源》,有的是《二十四史》,好像蒼天落下焦黃的眼淚。
王霁月沒答應身後管家下人們的尖叫,喚她們趕緊回屋裏躲着去,她緩緩地抱緊了姜希婕,像是在上戰場赴死之前告別妻子的丈夫一般眷戀哀傷。
作者有話要說:
{59}這是真事。甚至有紀錄寫道“…紙灰飄飛十裏之外。火熄滅後,紙灰沒膝”,想想好恨啊!
打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