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王霁月想的倦了,昨晚因為可怕的夢境也沒有睡好,遂在卧榻上斜倚着睡着了。直至有仆人來喚她,她才知道已是晚飯時間。
王建勳夫婦其實相當寵愛這個侄女,可能王霁月更符合他們想象中的女兒。而且眼下也就只有這個侄女在身邊—長子留在上海,次子呆在北平,女兒也在北平念書,他們的寵愛都集中性的爆發在侄女身上。王建勳今日回來的早了,卻不似往日笑嘻嘻的和顏悅色,反而顯得煩悶。王霁月問他怎麽了,他說,不外乎是生意上的事。王霁月當然知道他的生意上的事和政府必然有無盡的聯系,不限于廣州一地。但既然是如此,她反倒毫無好奇可言—左不過是蠅營茍且,龌龊肮髒,偏又不得不幹。
“自然是會有些煩人的事,過一陣就好了吧。好事多磨,不如這麽想。”安慰起來也不怎麽高明,“是啊,唉,主要是本來這件事我去拜托了。。。”王建勳絮絮叨叨的說起個中曲折來,王霁月只是應,其實根本沒在聽。“。。。對了,有件事我倒覺得應該告訴你。”王建勳放下筷子和剛才說到的粵語笑話,“你和姜院長的侄女關系很好,她最近可能是要來廣州了哦。”“嗯??為什麽?”“她父親,姜委員自打當年辭了職位出洋考察之後,一回國就趕上福建鬧事,就到了廣州來斡旋嘛。誰知道他過完年又回來了,也不知道和陳伯南在計劃些什麽,結果一不小心前兩天把腿摔斷了,送到醫院說還查出別的病來了,這下就把女兒和兒子叫來了呗。唉聽說年紀與我相差不多怎麽這個小腿摔成好幾段啊,我倒也沒問是什麽病。。。”
王霁月在嶺南呆了一陣子,也開始變得有些迷信,很看重吉利不吉利。想到昨晚的夢境,一時想打個電話去上海叫姜希婕—別來是不可能—要千萬小心。為什麽要千萬小心?因為我夢到你出事了。
她又不想往姜希婕也許已經平靜的心底投下石子,再起漣漪。
“叔叔可知道姜伯父是住在哪家醫院嗎?”要遣人送花也得趁早,否則只怕趕巧,叫姜希婕知道自己在廣州,憑生波瀾。“等到那姜家三小姐來了,你也正好去醫院看看吧。免得她到了你反而沒去探視,有失禮數。你若是去得早了,倒叫姜同憫一個病人不好待客呢。”王建勳有點啰嗦,哪曉得她滿心盤算着先差人送補品去先應付應付,姜希婕真來了再說。
事已至此只怕不能叫你不來了。
而我也不忍心專程打個長途去,只為讓你別來了,反而讓你不但空歡喜還帶傷心一場。就算你真的不在乎了,我卻不忍心再傷害你。
一再說就說到了姜希婕真來的那天。她算着日子應該差不多,姐弟二人一定會馬不停蹄去醫院,住處聽說是在嶺南大學醫學院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下,陳伯南一代南天王,直接自掏腰包給配齊了所有必需,從物到人—倒是按着姜同憫的要求,從簡而儉。饒是如此,姐弟二人只需要每天去照料老父就是。
消息只到這裏,王霁月自然不知道姐弟二人的主要任務之一是說服老父好好接受治療,萬一的任務是在生死攸關時作為負責的家屬在同意書上簽字。她覺得奇怪,雖然姜家姐弟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無能之輩,可你非要說他們會照顧病人,特別是一個小腿骨折生活不便的中年男子—那姜希峻更合适,姜希婕又不是熬藥煲湯的聖手,來幹嘛?
前日她已經差人送了花和補品去,花束附了卡片,親手寫着不敢打攪祝早日康複之類。現在人來了,換她忐忑不安了—萬一花還在,被姜希婕知道自己在廣州怎麽辦?雖然只有幾天就要回香港了,萬一她真的找來怎麽辦?
轉念一想,要真不來怎麽辦?是要當她不知道呢,還是要當她真的已經心灰意冷呢?
若你對我還有挂念,為什麽不來信呢?我分明給你去了回信,你知道我是謹慎的人,為何不給我一個試探的答案,讓我可以繼續?她也知道自己這麽想簡直禽獸不如,俨然一副畜生德性。可她沒有勇氣,她慣于讓一項充滿勇氣的姜希婕來帶領她。
你也是會累的吧,你也累了。
以前我猜那是愛,這也許也應該是愛。後來我想,這難道真的是愛?好像觸犯什麽了不得的禁忌似的,不敢握住你伸過來的手,好像會有幾千度一樣。握住你我擔心我會燙傷,看一眼你也許我就會灼傷。于是我逃開了,逃得好遠,逃得倉皇。逃了才知道沒有了你,我連溫暖都失去。香港氣候那般炎熱,走在太陽底下我卻覺得自己一身又一身出的盡是冷汗,因為你不在我身邊,我體內只有寒氣。她像個不知為何良心發現猛然戒斷嗎啡針的瘾君子,被不曾預料的戒斷症狀折磨的要死要活,終于知道要戒還是得慢慢來。
可是你真的要戒嗎?等到你回去見到她的時候,要怎麽辦?她是活人,不是物件。
國內戰火不熄,有時候和叔叔不免說到一些未來的打算。叔叔是慣于兩手準備的人,說已經開始在馬來亞置辦資産,一來那邊的生意現在很掙錢,二來馬來亞也是留後路的好地方。“萬一哪天又打仗呢?”
萬一哪天又打仗呢?像姜希婕說,世界大戰再一次重來呢?終于躲無可躲退無可退,必須要與世界的洪流決一死戰呢?
你害怕。我也害怕。我知道你害怕的也許是失去我,是會發生你無能為力的悲慘的事,我也一樣。我也害怕失去你,看到受到折磨而無能為力。可好像不等戰火蔓延,我就已經經歷這一切。像鈍刀割肉,我還後知後覺。等你都已經失血殆盡,我才覺得疼。
她想起商務印書館被轟炸的那天,她們一起回到家,她忽然覺得好像歷經滄桑渡盡劫波,在家門口緊緊抱着姜希婕。
人總是會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丢了一些東西,要好久之後才會想起來。賭徒有時候要輸的傾家蕩産兩手空空,才想起金銀勝負都是過眼雲煙,珍貴的人與人的情感紐帶才是唯一想要的。
萬一打仗了,什麽理想,什麽事業,也許終究都要失去,我唯一想擁有不放手的,只有你。
她在樓上偷聽到有人去探過病之後又來找王建勳,說到這難得出現在廣州的姜家姐弟,說一切順利,姜少爺是真英俊潇灑!他那個姐姐真是漂亮的沒邊了!就是有點生病,臉色憔悴的很,可是憔悴也憔悴的好看啊!
對不起。她回屋裏躺下,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哭着睡着了。原來我忘了我給你下了行刑的聖旨,等你快被剮幹淨了,我才想起來,跑過去看,你已經鮮血淋漓。
誰知道哭了一場卻依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夢見下瓢潑大雨,姜希婕一個人蹲在雨裏,自己想去找她卻總也找不到傘。正想不顧一切沖出去呢,醒了,下着大雨,被子全在地上,她反倒開始擔心姜希婕會淋雨。
以前總是自己忘記帶傘,而她送來。後來到了香港沒有人會給她送傘了,遇見下雨被困,就安安心心被困一會。被困的時候看書,看雨,發呆,抱臂而立,也不會有人關心她是不是冷。她自己也就罔顧冷不冷煩不煩着不着急這樣的事。
為何是求上進的去香港,呆着呆着反而越發怠惰了呢?也許不該再躲避了。如此糾結數日,明天就要離開廣州去香港之際,最後收拾行李時,有一封信從随身的書裏掉了出來,自然是姜希婕的。她撿起那封信,輕輕婆娑的那個名字。良久,起身,出門去。
腦子一熱沖到醫院門口,一路打聽走到住院大樓門口,卻不敢進去。路上可是難得慷慨激昂了一回,準備找到姜同憫的病房直接堵姜希婕—不在就等,哪怕兩手空空的來探病;在更好,
在我就可以直接擁抱你。不管會怎麽樣,我必須用行動來看清自己的真心。有的人就是如此可惡,非要堵到最後一瞬間,才能作出決定拿出行動。可王霁月到了最後一步還是憎恨自己是哈姆雷特—她延宕,不敢進住院大樓門,害怕在樓道上遇見了姜希婕不知該怎麽辦。本來覺得無論姜希婕如何,自己都能妥帖的應對。結果現在許是離她越來越近了,心跳爆表,幾乎無法思考。
王霁月深吸一口氣,走進住院大樓,她知道姜同憫住在三樓的一個僻靜的病房,清早無人,走道裏自然是一如既往的消毒水味。上到三樓先往左走,北面沒有看到有病人,那自是南面,她小心翼翼的轉過身去,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果然走到那盡頭處的闊大病房,門開着一道縫,她從縫裏看進去。
看見一道纖瘦背影,趴在病人的床上,還睡着。
她瘦了。背影看着都變薄好多,一寸相思一寸灰,這呆子為何偏是一寸相思一寸脂呢?瘦成這樣,還要喝酒,你還要不要命了?何必那麽累呢,來日方長,你不需要這麽努力拼搏。。。
她一會兒腹诽,一會兒愛惜,不知道到底是要埋怨好還是傷心的哭好。又不敢哭出聲,怕驚醒了夢中人。她悄悄推開門走進去。姜同憫肯定是夜裏疼的難受,沒睡到,兼之鬧得姜希婕沒怎麽睡,倆人睡得似乎都很沉。王霁月走進去看着姜希婕的睡顏,是,婵月說的沒錯,很憔悴,很疲憊,無關那深深的黑眼圈,是她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疲倦的氣息。王霁月看得癡了,不想姜希婕忽然咳嗽起來,吓醒她個發癡的夢中人;走廊上偏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沉穩有力,王霁月生怕是姜希峻,她怕窘—見了姜希婕當然可以解釋,見了姜希峻怎麽說,啊?說我答應你姐姐了,你今早不來你信不信我把偷偷親她一口?
這話當然她不敢說,只敢想,膽子不夠,竟然一溜煙跑進了對面的病房。
作者有話要說:
內容提要這種東西無論如何都是很吊胃口的吧?然而作者又要出去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