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醫院的确診其實很簡單:糖尿病。姜同憫不小心把小腿摔斷,訝異于小腿這麽容易就斷了的姜先生送到醫院一檢查,才發現自己有糖尿病,情況已經相當危險—不但很不争氣的影響了傷口愈合,感染,以及骨密度,還影響了他的腎髒,乃至于他的眼睛開始出問題了。

他自己倒是樂觀的很,認為沒什麽大不了的,既然是糖尿病那降血糖就好了嘛。可醫院方面還是憂心忡忡的通知了姜家姐弟,畢竟檢查結果顯示政府要人姜先生的身體已經被血糖升高破壞嚴重,而他本人又有那麽三五分不很顯山露水隐隐約約的抗拒治療的架勢—他一直覺得自己摔得不嚴重,要求盡早手術,每天最關心的就是什麽時候出院,院方稍微流露一點希望他多留一段時間細細治好周身毛病的意圖,他就要生氣。

姜希婕請了假,姜希峻也正好在家,姐倆遂一起緊急出發。本來姜希婕四月可能就要去香港出差,這假請的時間微妙,理由無可拒絕,上頭的小寫百般不希望她去廣州也無可奈何,只希望她有回來的一天,不要直接從廣州去了香港。

好笑的很,姜希婕覺得,又不是沒了我就不能幹活。她倒是有這樣謙遜的自我認知。上火車的時候,她看了一眼疏遠了幾年的親弟弟,驀然覺得這幾年,他的成長之于自己變得很陌生。

“姐,給。”姜希峻先是幫她把大衣脫下疊好放着,接着又從包裏拿出趙媽千叮咛萬囑咐給三小姐帶的藥—最近姜希婕也不是很舒服,着涼感冒總是不好,趙媽懷疑她不是在醫院被感染了就是太忙身子虛,熬了中藥給她帶上,叮囑四少爺無論如何要小姐上車就把藥給喝了,不能誤了。到了廣州自有人接應,唯有路上的藥不能少。

姜希婕被唠叨的煩,驀然發現自己和父親一樣有點因為懶怠而諱疾忌醫的架勢。不等反躬自省,她的思維的注意力卻又立時被弟弟的體貼給吸引了過去。不知不覺,鬧過□□蹲過大牢都不悔改的姜希峻,在北平呆了一段時間之後,為什麽就變成了這麽一個翩翩公子,溫柔體貼的,讓自己覺得陌生起來?要說他原來也如此溫厚有禮,也不是沒有,畢竟是他爹的親兒子,家裏教出來的。可是對待他唯一的姐姐似乎從來沒有這麽乖過,是幹了壞事良心發現,還是幡然悔悟了?

“我說你,”她把甘苦并至味道古怪的藥湯吞下去,“怎麽就變得這麽會體貼人了?難道幹了什麽壞事不告訴我?”不告訴倒也是對的,即便不是怕挨揍—時至今日姜希婕可是一點都不介意打她,她覺得自己能打到七老八十的。“咦?難道你還嫌我多事不成?”姜希峻兩手一背,放在腦後,他坐在靠外側的對面座位上,車廂也很空,遂把靴子架到她姐姐這側的座位上來,“我也大了,不能再吊兒郎當了。小時候不知道,之前也不明白。現在知道自己雖然是老幺,也是個男子漢,總不能輸給姐姐你。老幫不上忙也不行。”姜希婕撲哧一笑,“是是是,也是二十二歲的人了。回家呆了這麽久,你倒是打算幹什麽啊?家裏參軍的參軍,洋行的洋行,你到是能幹點什麽?”姜希婕避重就輕,也知道法學專業的畢業生在而今這個時代是沒什麽出路的,像姜希峻這樣的,倒還有點家族門路,可以進政府去謀一份好差事。可是他那樣子,想也知道了,斷然不會願意和南京有什麽牽扯—躲還躲不及呢。

“我啊。。。”姜希峻仰起頭來,看着車廂頂部,長長出一口氣。

有的事情,不能讓你知道。

汽笛一響,月臺退出視野,人總是走在對出發後知後覺的路上。

而溫熱的廣州,王霁月在叔父家裏,脫了鞋倚在卧榻上看書,倒有幾分西洋油畫中的美女風情。她行将畢業,最後一個學期主要是實習,她實習又先于別人做完了,最後一個學期竟然沒有課只剩下一篇論文。于是便可不着急回去,滞留廣州休息。面上這麽說,實際上也不是沒有同學回去的,只是她不想—不論是修女們刻意的白眼或善意的好奇,她都不想面對。而且她不想面對寝室裏厚厚一沓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的姜希婕的信,整幢宿舍樓的氣氛都因此變得壓抑,整個香港都壓抑,她不想去。

總是走着走着就走進了進退維谷的境地。一門心思逃到嶺南來,如今逃無可逃了。過年之前,她尤其好好盤算了一下畢業之後幾個可能的去向:想繼續在嶺南盤桓的話,留校任教是不二選擇,問題她由于上進心在抵港之後怠懶了,成績反而沒有那麽優秀,客觀條件上只怕有點懸;主觀意願上她也厭惡學校裏白人小團體的沉悶壓抑,知道自己是融入不進去的;若是要正式謀一個教書為生的差事,開始實現她的人生理想,那麽回上海再好不過—女中就給她來過信,楊錫珍也真是愛死她了。可是真要她回去,她得面對姜希婕啊。

那些信看來讓人無比傷心,傷心得她都覺得自己應該去跳珠江謝罪。姜希婕在信裏先是繼續表白,而後道歉,最開始只字不提對自己不告而別欺騙她的憤怒不快;過了倆月估計是因為自己一點消息都沒有就開始着急,有時一整封信都是道歉的內容,她像只失去栖息地的小鹿,期期艾艾地說,你可以恨我怨我,可以打我罵我,只是請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聯系我,不要把我趕走。

不要把我趕走,讓我留在你領地邊緣好不好?我只想看看你,我只想看看你。

她說,往後你不接受我也無妨,你在心裏怎樣怨怼都可以,只是請你要恨都恨我,千萬不要覺得這有你的責任—她是這樣了解自己,明白自己凡事都會先找自己的原因—你就恨我好了,責任應該都由我來承擔,這樣你就會好過了不是嗎?她們也是如此相似的人,想把一切都自己承擔下來,讓對方從容的怨恨自己,輕易的忘記和放下。她又寫,無論你怎樣恨我,請你不要把我驅離你的生命,我想陪着你,即便你只讓我遠遠的看着你也好,請你不要離開。

她并沒有使用“遺棄”,可能覺得要避諱,投鼠忌器。王霁月反倒自己覺得,這和遺棄也沒有什麽區別。若我不曾知曉你的心意,也就談不上負了你,自然無所謂遺棄。而今我知道,既沒有明确的拒絕,也沒有肯定的接受,只将你我放在了進退維谷的荒原,一個人放逐地遠遠的。

而後姜希婕日漸絕望,似乎悲觀的認為王霁月是不會回去了,最後幾封來信裏,絮絮叨叨說到自己的近況,工作如何,家人如何,平日裏都如何消遣,反倒表現出一派我過得很好的架勢。末了開始說,你也許已經厭煩我了,從最開始,到我魯莽的表白,到現在沒完沒了的來信。我也不應該追求太多,畢竟是強求你做你做不到的事。只希望你幸福,在心裏某處還能記得我。

在心裏某處還記得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偶爾留一個呆滞的瞬間,留給我和你的往昔。那時候也不再有“我們”,只有兩個很久沒有見面,也許也不會再見面的人。

姜希婕也許從心底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自己不愛她,不能給她哪怕僅僅是□□一致感情。她希望自己愛她,正如她愛自己,哪怕程度不一樣,哪怕永遠都是她愛自己更多。情願無休止的付出,只要求簡單的回報。可這長久的空白和冷淡終于也讓她覺得,這不可能,全是一廂情願地在強迫自己做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然後就沒有信來,只留下大段的空白、正如王霁月之前給予她的那樣、空白的未知和不在來給她猜測。新年收到了姜希婕的卡片,簡單的只有新年祝福。很有心的寄到王家來,終究是不願意放開她這個人,像是被獵人射了一箭受了傷之後的小鹿,不知道應該逃離,還是留下。是違背趨利避害的天性,還是認為以痛為标志的追随就是它終生所求所在。

最怕順序有個先後,時間卻不肯重來,晚了就是晚了。王霁月看着那張賀卡,字是熟悉的飛揚潇灑的趙孟頫和花體英文,簽名當然更熟悉。有時候她覺得可以從姜希婕的字看出來她當下的心情,譬如原先的筆記—假如這篇筆記的字更規矩而近于楷,那麽證明她那天鎮定,上課時心情毫無波瀾;若是更飄逸而近于行,那麽就是她心情有波瀾,筆鋒不藏就是心情好,筆鋒謹慎就是不開心,生氣。

她在自己面前,一向喜怒形于色。包括一手好字。那些信,卻漸漸看不出特別來,甚至于最後都變成了規規矩矩猶如字帖一般的樣子。她情願把自己的心全部包裹起來,冷藏,隔絕。責任,感知,鏈接,一并打包,從自己手裏拿走,封存回自己心裏。

也許,

她看着眼前法式的庭院,微風吹過,很暖。

我已經失去你了。即便現在想要回報你,想要告訴你我可以試一試像你愛我一樣去愛你和承擔責任,你是否已經認為我不可能了呢?你太痛了,于是選擇耳聾。這是我應得的懲罰吧。我将如你所願,因為失去你,永遠的記得你。我本可以認為這是你對我的報複,而我看完你的信,我才知道,你不會報複我的,因為你太愛我。

過節的時候,王婵月曾問她姐姐,是不是和姜希婕鬧矛盾了?她一驚,說是不是在上海的時候姜希婕對她說什麽了。這樣問的時候,她巴不得聽到姜希婕的憤怒和埋怨。可王婵月白了她一眼,“姜姐姐才沒有。我只是看她不太對才來問你。姐姐,你是把人家怎麽了?我看你好像有很多話不跟我們說,也不跟她說似的。不和我們說也就罷了,你也不告訴姜姐姐,倒是打的什麽了不得的算盤要保密啊?”

她問,姜希婕怎麽了,看着不對?王婵月更是翻起很不好看的白眼,說姐姐你們倆平時到底都說些什麽啊,姜姐姐看着好憔悴,也不太開心的樣子。就像臺風時候陰沉沉的天。

王霁月合上書,四下無人,放心發呆,放縱思念。其實昨晚她夢見姜希婕死了,夢見姜希婕溺死在冰冷的海裏,帶着因為絕望而美麗微笑看着她,緩緩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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