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王婵月才不冷,她覺得自己火力旺的很。可惜這只是她一如既往自以為是的幻覺,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容易這樣“剛愎”,于是也就乖乖的坐了過去,果真像只溫順的貓兒一樣聽話。靠傅儀恒太近,有的時候讓她感覺很親密很享受,但是這種親密享受裏又包含着貓科動物那種由無法泯滅的野性而帶來的緊張—她理應在原野上奔馳和捕獵,是獨立驕傲的像傅儀恒一樣的優雅美麗的豹子,可是她現在卻在這只豹子的地盤上依偎着她,

她們分明沒有任何聯系能夠維持這樣的親密關系。

“過年在家裏都幹什麽了?”傅儀恒斜倚着靠枕,還真有點逛窯子的老爺的架勢,一邊輕撫着王婵月衣服上精細的紋路一邊問,“你別說,在家我都有好好學習。家裏那些過年才上門的親戚聽說我是學醫的。。。”傅儀恒只是朦胧的聽她說在家裏當赤腳醫生、好像學生被提問功課一樣的經歷,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注意力反而依舊集中于王婵月衣服上的花紋。

“你就這麽喜歡這衣服嗎?”“嗯。。。喜歡。這花紋許久不見了。定是什麽人從外國搗騰了回來送你的吧?”“真是什麽也瞞不住你這老狐貍。。。”王婵月一邊給她解釋起衣服來歷,腦海裏反而想起的是那天的槍聲。

傅儀恒到底是什麽人?她是傅儀恒,這一點不假,這個名字不假,血緣家族也一概不假。可她永遠帶着一層迷霧,不肯展示一切藏在若有似無的面具下面的東西。王婵月有的時候也發現得了,她有的話被傅儀恒不着痕跡的岔過去了。她本來礙于兩人關系不敢追問—怕惹惱了傅儀恒;後來又礙于自己的偏愛不願意追問—覺得無傷大雅;直到那一槍,

她覺得不安全。然而絲毫無關自己的安全。

“我聽說這花紋是巴黎流行的樣式,真的?”“是。人家送你的禮物,難道騙你不成?”“我倒不是疑人家。”“只不過這送禮的也是真會挑,這衣服是合适的很。穿在你身上,好看的沒邊了。”

王婵月只是一臉無奈笑着坐在那裏任由傅儀恒欣賞,無法猜到這花紋又觸動了傅儀恒的哪段前塵往事。她也沒打算把送禮的人告訴傅儀恒,其實今年過年她在家裏就忙着回絕媒人了。這一件還是未經她做主過年前就送來的禮物,她推辭不掉了,畢竟是政府要人的公子。她還沒有大學畢業,她不想考慮結婚之類的事,她甚至對結婚有着本能的抵觸。她在上海的時候聽三哥說,整個上海想找姜家說媒的人能有一百來號,這還是真的敢去、覺得自己夢當戶對的那些。但是聽說姜希婕根本就不搭理,上門去的人別說見到兩位老爺乃至老太爺,見到二少爺的機會都沒有。一概不見。

前思後想,王婵月羨慕姜希婕,成天巴望着自己盡快畢業,好獨立自主,遠離這些烏七八糟的聯姻。

她是年輕,不知道姜希婕能自傲不嫁去專注事業的一大主要原因不是別人,正是病床上的姜同憫。天底下這樣寵女兒的父親只怕不好找了,甚至于眼光高于女兒,覺得天底下基本沒有能夠配得上他寶貝閨女的人,要是哪天他的女兒喜歡上誰了,必定是纡尊降貴,女兒瞎了一只眼;然而就算真是那樣,他這個做父親的只能接受,不論覺得合不合适—他是把女兒當作去世妻子的唯一延續了,他固然也疼愛兒子,但還是把兒子當成兒子的,遵循姜家一貫的家規,是狠心嚴格教養的。哪像這個女兒,造了反了他都不管,必然還在一側幫忙造反。

整個春天他都躺在床上養病,被子女二人“教育”了三個多月,眼下血糖水平早已正常,只是腿骨恢複速度很慢。他眼看着寶貝女兒被洋行“剝削”,那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姜希婕由于假請的太長,洋行頗不滿意,然而正好在廣州也有分行,幹脆把她的工作內容移交到廣州方面,美其名曰輪崗鍛煉。姜希婕也只有認了,畢竟之前走的太高太快,現在該挨整就是要挨整。每天她就奔波于醫院和廣州的幾家商行之間,就這樣勞累的架勢,也沒有絲毫的休息時間—到四月份她爹也好不了,回不了上海,她也到了去香港的時候。

醫生私底下跟她們姐弟二人說過,姜委員的恢複情況并不理想,整體的病況也比較嚴重。可能是在海外考察的那段時間自己不注意,也沒人照顧,導致血糖沒有及時得到控制,一步一步敗壞了身體。醫生一臉真誠的說,我不帶任何政治立場的說,我希望姜委員退休,回家休養,不要再這樣到處忙了,他的身體耗不起了。他現在骨頭也脆了,眼睛也不好了,腎病也開始了,還有心髒也開始出問題。整個身體就好像被過高的血糖捅得千瘡百孔的破風箱。

姜希婕點了點頭,她明白,但她也知道,父親剛從國外考察回來,正是一切雄心壯志的時候,怎麽可能把他直接趕回去,怎麽舍得讓他就這樣大志未籌過下半生。于是她對醫生說,假如她父親病好了卻依然要留在廣州的話,還請醫生您多照顧了。他這個樣子,私人醫生也沒有用,我會叮囑他監督他定期到您這裏來檢查的,要是有一星半點的問題,您只管告訴我,我來對付他。

醫生默然,良久嘆了口氣道:“要知道這南粵有半個是胡先生{88}的。如今胡先生怎麽可能和南京和平共處呢?姜委員的大志我明白,我很敬佩。但是他這副身子是熬不住了呀!”姜希婕點點頭,“我明白。但是我爸爸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待到他真的不想幹了,我再來把他接回去吧。”

像小時候對女兒的惡作劇,總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她明白醫生的一直在暗示她父親再這麽折騰下去很有可能減壽,可是她也不願意父親不得志。你讓他去追逐,那樣即便失敗了也是曾經追逐過。恍然間她覺得父親幾十年了依然有一顆少年的赤子之心。

廣州嗖嗖的熱了起來,已是四月,姜希婕在收拾東西準備直接去香港。姜希峻無業游民,正好留在廣州照顧老父,做姐姐的也不知道怎麽說這一對父子的好。好在父親恢複的勉強,在她出差回來之前應該有希望下地走路。

在出發之前,她給王霁月寫了一封信。內容相當簡單,說我不日即将到香港出差,為其大概兩個月,假如有空,能不能去見見你,或者你來見見我呢?附上了酒店地址,沒有刻意表露多餘的情感。假如只是發出這靜若止水的一擊,絲毫情感也無,以一個不卑不亢地姿态,會不會降低被揣測的餘地,讓她終于有機會試探出王霁月的本心,做一個最後的決定?

是,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也是最後的一步。眼前黑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不知是萬丈深淵還是壁立千仞。她提着行李箱走出了門。她每天都在心裏和可能已經在天堂和愛人重聚的Kitterlin對話,Kitterlin說,快樂的事,要努力的記住,傷心的事,要努力的忘記。這樣回憶會變得更美,做出決定也會更容易。愛一個人,應該愛她本來的樣子,而不是把她改造成你以為的樣子,如她所是。

她說,可是萬一她不愛我呢?萬一她要離開我呢?

Kitterlin說,那不應該影響你愛她。何況,你們為什麽還要站在原地等對方的答案呢?

她說,可是這樣的事,不被世道所容,我又何如去争取她與我一起?我知道我應該試一試,可。。。

Kitterlin說,那就去試一試。大不了失敗了,你也不會後悔。否則你想想,等到她真的嫁人的那天,你眼睜睜看着她成為別人的妻子,自己卻不曾努力過,到頭來恨自己,為此覺得後悔無比,甚至于狂熱的嫉妒,你能忍受嗎?

Kitterlin說,你已經見過了我,難道還想再做下一個我?

Kitterlin說,你既然害怕未知,就主動的消滅未知。

她住在半島酒店,這簡直超規格待遇—不知道怡和哪根筋不對了,讓他們住在半島。但她無意去思考是不是又是自己的緣故,初到這王霁月生活了兩年,讓她也思念兩年的城市,感覺每個街角都是王霁月的身影。那些茶室冰室,肉檔菜鋪,琳琅滿目層層疊疊的招牌,叽叽喳喳聽慣了卻也很好聽的粵語,好像下一秒王霁月就會在某個不知名的街角出現,穿着她一向喜歡的月白旗袍或者連衣裙,對,只是旗袍和連衣裙,

在香港你不用怕冷,在香港你不用擔心有人認識你說你閑話,在香港,沒有我。

沒有我陪着你的這兩年,你是怎麽過的?我,我度日如年。來到一個新的城市,卻像在收割舊的記憶。

她知道王霁月的專業,學校,稍加打聽也能知道宿舍所在,只差是幾層幾樓幾號房。到香港的第二天,見過頂頭大班,略有時間,她居然去寫了一張卡片,買了一束百合花,請人送到宿舍去。

終究我還是忍不住。站在窗邊,看着維港,天氣晴好,你在幹嗎呢?我離你很近,很近,好久沒有這樣近了。

我很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88}國民黨元老胡漢民。曾被蔣中正軟禁,釋放後回到故鄉廣東,成一方領袖。

你看,要出去浪之前我是多麽的敬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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