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然而她像個傻子,每天很忙,只忙到晚上,晚上雖然不很安全,但去學校有什麽好怕的 路也不遠,她卻沒有出門。她只是每天等在酒店,也囑托了前臺和禮賓,要是有女子來找她,立刻領去咖啡廳坐下,打個電話給她,她馬上回來。

小費給的,簡直讓人懷疑她的錢都留下來到這兒花了。

可是一連等了兩周,沒人,沒信,也沒有送花—送花倒是有點像白日夢。她仔細的算了又算,無論如何王霁月也收到信了啊,她寄的還是加急。難道她還是跟個縮頭烏龜一樣躲着不回應?

混蛋!早餐桌上,她起的最早,一個人吃,趁着無人把半空咖啡杯往下狠狠一砸。想想自打遇到她王霁月,長這麽大前十幾年沒受的委屈真是都找補回來了。定是我上輩子欠了你巨債未還,我是那橋上合該走過的女子,你就是那橋下無辜淹死的死心眼尾生。這下轉世投胎,該我還你的債,可你這死心眼是一點沒改!哼!

氣歸氣,她的工作眼看越發繁忙,幹脆起了個大早去花店用不甚靈光的粵語和店老板說定,留下一筆錢,讓人每周三都送花到學校去,包括今天。我還就非要強化我的存在感,逼你想着我逼你來見我。

我從來不願意逼迫你,因為舍不得。以前沒有,未來沒有,就讓我現在任性一次。

于是中午,王霁月回到寝室的時候,管事嬷嬷又在對她招手。“送畀你嘅。”她點頭謝謝嬷嬷,又是一大束百合花。包的好看,新鮮無比,要說上周送來那束和上上周那束,都還在屋裏,殘留着一部分還在開放。這下可好,再送一些,她那屋裏只怕就要被百合花包圍了。

她收到信的時候吓了一跳,以為姜希婕是知道了她跑去探病又功虧一篑的跑了,追到香港來。往下看才知道她是公務出差到香港,如果自己願意希望能到酒店一會。在洋行一番歷練,你給我寫信都有了公務的架勢,這妥帖的社交辭令,這潇灑而清楚美感很足的字顯得溫文爾雅,叫人可以拒絕也可以接受,無可無不可。你還是把選擇交給了我。

然而王霁月忙着畢業的事,她這個性子,到了香港之後越發習慣拖延,竟然把這件事放到了後面,先忙着一切學業處理和工作安排—她準備回上海工作,但不準備回母校,正在托楊錫珍找一個別的平民學校。滬港兩地電報往返比較麻煩,她每天還得處理畢業的文件,一二來去将這事耽擱下來,即便她分分秒秒都在想。

你喜歡香港嗎?你去了這家店嗎?你的同事帶你吃小吃了嗎?半島住着感覺怎麽樣?你會不會現在也在這個區,這條街,這幢樓上,看着我坐的這輛電車叮叮當當開過去?你離我很近,很近對不對?可是我的心沒有跳的那樣快,一定是還沒上次那樣近。

你為什麽那麽瘦,等我見到你,我一定要好好說你一通。

是,等我,見到你。。。

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住,畢業生們工作的工作結婚的結婚,留在宿舍的人少了很多。人少聲靜,安靜的近乎壓抑,好像安靜的空氣直接撞在耳膜上,讓她進來持續失眠。于是她拿着花回到屋裏,稍加整理,剪枝,新舊替換,放好,睡。

似乎只有這稍微有些吵鬧、不時有些人聲的午後,讓她覺得心安,讓她覺得可以好好睡一覺。似乎已經變成了不能一個人睡的人。想起曾經,躺在姜希婕身邊,躺在她懷裏,原來那個時候已經确認完成,相信那個人是安全可靠,應該攜手一生的人。

她剛回到香港的時候,抽空去教堂找神父告解{89}。她對神父說,我傷害了我不應該傷害的人,可是我覺得我無法彌補我的過錯,不能彌補我給她造成的傷害,可我把她當作我的至寶,我不想失去她,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神父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靜,說,你既然已經知道那是至寶,就應該去保護你的至寶。因為感到愧疚而逃離,感到無能為力而放棄努力,是一種懦夫行為,是對自己說謊。既然能夠來到此地忏悔,就應該知道,任何的罪,都可以彌補。任何的過錯,都可以挽回。不論與誰相處,都要謹記天父說:“你們該彼此相愛,如同我愛了你們。”

她不信教,但她希望尋求幫助。她也知道,假如告訴神父她作為一個女子,愛上了另外一個女子,可能會變成淫邪的罪人。但她若一生只愛她一個,至死不渝,到時候無論面臨審判還是得上天堂,她都不後悔,也不放開對方的手。不知道這樣的忠誠,夠不夠讓天父原諒她們可能不被容許的愛,憐憫她們這對“罪人”?

陽光陡然被雲層遮去,她睡着了。

一周之後同樣的中午,王霁月依舊睡着,依舊毫無行動。她當然也料不到這個時候姜希婕在一家很平民的茶餐廳裏吃完了午飯,和本港同事在一起喝冰咖啡。又累又困,連着加班數日又起太早,她罔顧同事警告,完全不在意自己最近消化不良的事實,冰咖啡大口大口地喝,誰叫今日下午終于可以休息,卻閑極無事,難道又回酒店去等王霁月,守株待兔?街頭人來人往,和同事交流大部分時間都只能說英語,一打一打的文件彙票保管表格,有的時候她懷疑自己這麽忙到底是為什麽。以前空無的消想着獨立自強,後來想着為了好好的愛護王霁月,後來王霁月松了手跑到這裏,她病态工作,反而像是擁有了追求獨立自強的基礎,卻已經沒有最初的原因。

眼看天色暗了下來,好像要下雨一樣。姜希婕發着呆,冰塊化了不少,咖啡本來就加奶加糖,這下越發淡了。想起Kitterlin說喜歡黑咖啡,想起Kitterlin最後的那幾天曾跟她說,愛情裏面,有什麽好計較?

為什麽要計較?誰愛誰多一點誰愛誰少一點真的那麽重要嗎?相比這浪費心力的計較,你真的可以承受失去的結果?

看到悲歡離合生生死死,有的時候她覺得看見繁花盛開的時候,她會看到後來的一地荒蕪;看到一地荒蕪的時候,她會看到原先的繁花盛開。有的人覺得終歸要失去就承受不起失去的痛苦,也有的人覺得既然終歸要失去,現在就要抓緊。

她抓起提包就走,不管同事的呼喊,只是依稀聽見對方用蹩腳的港式英語跟她喊,好像要下雨了你要不要拿傘啊。下雨才不要緊,她想,下刀子都無所謂。就是此刻要下炮彈,将我炸成碎片,我也會借助彈坑一路跑到她身邊,把她追回來。

從茶餐廳到學校的路其實不很遠,耗時最長就是上山的那條路。她沒開車也沒叫任何工具,完全徒步跑上去,近來疲憊便虛弱些,跑了沒一會兒就開始喘。就這喘不上氣的檔口,她還有閑心思去腹诽同事烏鴉嘴—真下雨了!豆大雨點噼裏啪啦打下來,跑不動也得跑。

幸虧她打聽過地址,跟着路牌一通狂奔還順利找到了王霁月的宿舍樓。可惜跑得太急,來不及躲雨,跑到宿舍樓下的時候,已經是渾身濕透。她往樓上看去,她知道王霁月是最喜歡把花瓶放在窗臺上的,找找哪裏有百合花,哪裏就應該是她的寝室。

甚至來不及想萬一找不到,萬一王霁月把花全部扔了怎麽辦。罔顧滿臉雨水卻擡頭找去。

王霁月被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吵醒,心想氣候異常,這一陣莫名的大雨是怎麽回事。而後又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異常,快得異常,簡直咚咚直響。她本來還在慢悠悠的換掉睡衣,找一件稍微厚一點的連衣裙換上,忽然腦海裏炸開一個念頭,如白光乍現,閃的整個世界一片白茫茫,什麽也看不見。

她猛然站到窗邊,正好看見姜希婕人站在大雨裏正往樓上看過來,正好看見了自己。

她自己是什麽表情,她不知道,後來問姜希婕,姜希婕說她也忘了,因為當時完全被喜悅所侵襲,甚至不能分辨她的表情。她唯獨記得,姜希婕看見自己的時候,眼睛裏頓時有了光彩,雨水橫流的臉上露出純潔的笑容。

王霁月的寝室在三樓最盡頭,她瘋也似地抓過雨傘沖下樓去。腦海一片空白的沖進雨裏,支起傘跑到癡癡立在原地的姜希婕身邊。兩人默然無言,姜希婕傻不愣登的笑着,笑着笑着好像還在抽咽,臉上都是水也分不清是雨還是淚,眼睛倒是紅的。王霁月看她這副樣子,心酸湧起,扼住喉頭,緊緊的抱住濕透而清瘦的軀體。

姜希婕從未覺得自己這麽累過,也從未如此放松過,從未如此開心過。任由王霁月摟着,也緊緊抱着王霁月,正想把腦袋埋在她頸口,卻被王霁月掙脫,然後王霁月像匹野馬一樣拉着她就上樓。

王霁月是反應過來這不是個擁抱親密的地方,怕她再這樣下去要生病,趕緊拉着她回到寝室去再說。那只手指修長骨節纖細的手握在手裏的感覺已經久違了,手那麽涼,又那麽軟,想要回握卻虛浮無力。

快步走回寝室,嘭的關上門。王霁月想拿過毛巾幫姜希婕擦擦頭發,姜希婕穿了高根鞋,比她高了小半個頭。她仰着臉為了擦了幾下,

這張臉,還是這副樣子,卻也不再是這副樣子。她依舊很美,甚至更美了,成熟了,妩媚了,美的更放肆了,也更憔悴了,更疲憊了,甚至感覺她又瘦了。

她把毛巾扔到一邊,兩人再次緊緊抱在一起。

“。。。對不起。。。”

“。。。我很想你。。。我來就是想告訴你,我的心意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你願意的話,讓我從頭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89}以下內容如果與真實情況或當時真實情況或天主教教義有違背導致冒犯,還請各位教友見諒并指出!

好了,我可以放心出去浪了。。。你們看到的時候,我已經在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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