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王婵月不是故意偷聽的,她只是口渴想喝水可杯裏空了,只好下樓倒水。她受傅儀恒的影響,走路步子本來就輕現在簡直近乎無聲。那邊你侬我侬的兩人沒有發現也屬于正常。可她耳力又好,隔着老遠站在樓梯就聽見細聲細語的對話,出于偷聽快感沒有上前去,然而越聽越不對,最後聽到一陣肌膚觸碰的聲音,渾身的汗毛都被震驚的立起來。人往往都是如此,她聽到那聲音,猜測是親吻,想看又不敢看,越發緊張,燒熟自己的臉蛋不說,心跳的她以為別人都能聽見了,終于好奇的王七小姐小心翼翼探個頭出去,差點把自己吓得摔下來。

她看見她姐姐很是享受的輕輕咬着姜希婕的嘴唇,整個場景何其誘惑,她從來不知道姐姐也可以這樣風流妩媚。她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被吓着的貓。

幸好那邊兩人都閉着眼睛。要不然可就是一出好戲了。深夜撞破私情,鬧得雞飛狗跳。

姜希婕忽然迷蒙的睜開眼,睜開之後幹了什麽,王婵月不知道,因為她見到姜希婕隐約要睜眼就跑回樓上了。然而那倆人情到濃時眼裏沒有別人,自然沒有聽到王婵月又輕又快的步子。

她伸手猛的關門,呼啦一拉,又怕撞出聲響,又猛的收手,幸而是悄無聲息的關上了。回到床上坐着,才看見另一側床頭櫃上放的就是王霁月給她留的另外一杯水,可她現在也不覺得渴了。眼睛直愣愣的發呆,她想起原先小時候在廣州,聽人家說過自梳女。其中有些自梳女會與親密的姐妹結為契相知,彼此依靠,享受終身。小時候她什麽都要問,父母不讓問的事情也會私底下偷偷問傭人,等到粵語好一些了,就自己跑出去問普通百姓。他們家曾有一個老媽媽就是自梳女,只是不知原先受了什麽人的虐待,為了反抗竟然吞炭為啞,終生不能說話。王婵月有一次好奇想和她一起回她鄉下家裏看看,老媽媽死活不願意,最後招來一個和她們那群自梳女相熟的秀才才算把王婵月給搪塞回去。那個秀才先生為了阻攔王婵月,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王婵月問傳說的金蘭戀是真的有嗎?先生說有,還有一首詩呢。

“绮羅叢裏契相知,偶合居然伉俪随。筮得坤爻空血戰,無陽畢竟使陰疑。{92}”

王婵月好好品味了一下這首詩,總覺得怪怪的。但畢竟是個男子寫的,你要他如何去理解個中況味呢?秀才先生也算是大度開放了。可終究沒有人能夠解答她的疑惑。淤塞的好奇心留存至今,她卻正經見到了一幕绮羅叢裏的伉俪随。她是怎麽天真的以為她這兩位最親厚的姐姐只是單純的好友關系,好友關系如何親密到一個走了另一個就憔悴的要死,如何親密到要追到對方家裏來睡,又不是原先剛上中學的時候。她們所有的不與旁人分享的親密,不能為旁人所理解和抄襲的默契,不能留給除了彼此之外任何人的眼神交換,不是愛,還能是什麽。

除了愛,別的什麽都不能是。原來一個女子的确是可以對另外一個女子如此戀慕,她們的确可以如此親密,比書裏看來的戲文裏聽來的情情愛愛還要動人一百倍。

她奇怪自己只是看到了姐姐的私隐,為何竟然臉紅心跳成這樣?她止不住的回想剛才的畫面,好像拿着筆再把姐姐的風流妩媚和姜姐姐的溫柔沉溺再描畫一遍。也許正是因為她們美麗,甜蜜的畫面才在自己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才叫人一邊尴尬于看到這樣私隐的場景,一邊又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也不知她們今晚睡在一起,

呸呸呸!

王婵月頓時覺得羞恥,不自覺地在黑暗裏拿雙手捂住眼睛。徹底的黑暗裏,她想到學姐,學姐固然是很美的,學姐想的是不是一樣的事情呢。腦海裏未及想象出畫面,剪影就如霧消散,什麽都沒有的境地裏,是另一個名字在反複的回響。她猛然睜開了眼,

不。

不要。

參加完婚禮,王婵月就打算趕緊回北平去。她去找傅儀恒的時候,傅家的下人卻告訴她,十七小姐有些事出去了,留下口信說讓王小姐先回去就行,不要等她。王婵月不明所以,向來乖巧聽話,便自行離去—其實要她見到傅儀恒她也不知如何自處,回去她也覺得奇怪,現在每天每天看見兩位姐姐那麽親密她就。。。

傅儀恒在街角看見王家的汽車開走,目送到快要完全看不見才舉步離開。可是剛走兩步,她又停下來回頭,确定王婵月已經走了,王家的汽車絕塵而去,馬路上空空蕩蕩。

她有任務,必須留在上海一段時間。她必須要護送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由南京輾轉上海換手,然後繞路杭州和金華,最後抵達南昌。這樣東西非常重要,而且只能由人力輾轉運送,

是密碼本。

江西戰事吃緊,國軍大軍壓境而紅軍節節敗退,現在基本上已經把中央蘇區敗得只剩幾個點了,不日可能就要撤退,假如真的要逃跑,那麽這一路被人追着打的情況下只有把握對方的密電碼才能有活路。潛伏在參謀本部的同志冒死把這份電碼偷了出來,輾轉托人送到上海來換手。傅儀恒此番正好在上海,奉命保護這份密碼本安全離開上海。

讓她來幹再好不過,因為東西就是從王浩蓬的手下人手裏偷出來的,她這個娘家人完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監視侄女婿有沒有發現這件事,甚至于整個參謀本部有沒有什麽新的動作。甚至于組織上總有一種傾向,認為即便傅儀恒真的在出任務時惹了什麽禍被抓進去,營救也非常容易—她并不是随便說殺就殺的人。

傅儀恒消想着哪天鬧點什麽事情,讓不論是CC系還是戴笠或者都覺得自己和組織上是鬧掰了才好,雖然她沒有那個當雙面間諜的心思,但為了方便行事,不得已也要為之。

華界的餐館早已換了老板,他們見面的地點也改成了公共租界的一家白俄餐廳。約定非常簡單,情況安全的話,下午一點,餐廳見。如果沒有見到人,證明情況不安全,那就下午五點,華界的一家餐廳拿東西就行。傅儀恒莫名有一種預感,今天只能在長三堂子見,最近風聲這麽緊,尤其是姜希澤回來了,據傳他是個到哪裏都喜歡管一管抓一抓的人,雖然他的主業是對外軍事情報,但是戴笠的徐恩增的事情他都會因為交情和面子而參與處理。可能唯獨有他,似乎不害怕王亞樵之流,一樣大模大樣的在上海行走,根本不擔心那個瘋子會一起把他也給弄死—弄死他,再殺了戴笠,取□□的人頭還有何難!

她一邊想着,一邊警惕的往白俄餐廳走,慣于這樣一心幾用—也不說定是好漢瞧得起好漢呢?姜希澤盡管自诩無所不為,但是從來不主動參與這些黨争,他現在一心對抗外侮。或者王亞樵壓根就沒有把他放在考慮範圍內,畢竟本來姜希澤負責的是軍事情報,不是□□身邊的衛戍。

但是終究不能小觑了他,傅儀恒四下看了看,确定安全,舉步進門,這個侄女婿是身邊的□□,總要做好哪一天又打起來,比現在的情況還要危急萬分的大決戰的時候,他們就是敵人,是徹徹底底的敵人。

打開餐廳門,準時,但人不在。傅儀恒心說果不其然,兀自坐下吃飯。一邊吃一邊想,其實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人覺得既然姜希澤與自己的關系如此近,應該是套取情報的最好情況,她只好苦笑然後對人家講,我看着那孩子長大,他太聰明了。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多好的人,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她準時從餐廳出來,叫黃包車前往華界。說來那家長三堂子的先生和自己有交情,否則斷然不會選擇去那裏接頭。三十分鐘,她就到了地方。幽深的巷子中間的那一戶,敲開門,是熟悉的黃三姐,“三姐。”傅儀恒低聲道,臉上帶着笑意—向來膽小的黃三姐都這麽輕松,想必是沒有什麽問題了。黃三姐側身讓她進去,“你自己上去吧,先生在樓上等着呢。”傅儀恒知道她是習慣守門了,于是點頭感謝,快步上樓去。

閨房很漂亮,黃毓琇坐在煙榻上認認真真的燒一筒煙,銀煙鬥盡頭是一簇火苗,黃毓琇知道是她來了,頭也不擡,只等着把煙點着了,調價反射的想把煙筒遞過去,“不是鴉片。”傅儀恒還是拒絕,自顧自掏出香煙盒子晃了一晃,黃毓琇只好把煙筒暫時放下,給她倒上一杯茶,說:“你又要抽那些洋煙。”“你知道我用不慣煙筒,水煙也不抽。”“我是知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嫌棄我們。”“我嫌棄了誰,也不會嫌棄你啊。”黃毓琇淡然一笑,手握煙筒看了看屋外,

“要下雨了。”“是啊。一場秋雨一場寒。”“下雨好,下雨你方便。”“你已經給我行了很大的方便了。”“你就是嘴甜,哄得人什麽都聽你的。”這時候上來個外場{93},給傅儀恒奉上手巾擦臉,傅儀恒看也不看的接過,黃毓琇則只是專注的看着窗外的陰天,雨看似馬上要下下來了。

傅儀恒擦過手,不着痕跡的把手巾交給外場,外場便下去了。可能還沒等外場完全走下樓,黃毓琇突然高聲喊着讓黃三姐差人去買點點心回來,要哪家哪家的,說今晚反正也沒有客人回來,不如留傅儀恒一起吃飯。

黃三姐應了聲好,估計就打發外場去了。

“你太聰明了,從良只怕都要費力些。”傅儀恒笑着說,“我如何不知道你每次叫來我這裏的人都是這樣,豐澤園的小籠包也不知道有你多少秘密。也罷,好吃便是。我也從不管你。”黃毓琇睨她一眼,傅儀恒也只有陪笑。她當初幫黃毓琇出了點錢讓她出來自立門戶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并不是為了制造一個合适的接頭地點。可是後來才一點一點發現黃毓琇性格淡泊但又聰明非常,對自己而言也非常可靠,不是太出名的太多人心尖兒上的先生但又能發揮一定作用,簡直是接頭地點的不二人選。是故除了黃三姐和黃毓琇之外,這個清淨堂子裏剩下的幾個人都是她的人。今天那人沒來,若不是她自己已經離開上海了,她會繼續在這裏發揮黃毓琇的作用的。

她覺得這樣的關系再好不過,她并不愛黃毓琇,黃毓琇也不愛她,她們只是一樣畸零的人。縱使她會像恩客一樣在黃毓琇這裏留宿,黃毓琇也是報恩一般從來不找她要一分錢,她們之間的感情也只是互相安慰,與愛無關。

“再說了,你就不能盼我一點好。”“好好好,像你這般聰明的,自然再有個周先生來娶你的。”黃毓琇凄然一笑,傅儀恒看在眼裏,有些心疼,“你這一走,我好生寂寞啊。”

傅儀恒沒接話茬,心裏想着,即便我在,你也很寂寞。我們都一樣。大概當年在他鄉見到周先生帶着的黃毓琇時,之所以會對她印象深刻,大概就是看到了一樣的自己。

沒有愛,我不愛我自己。

兩人良久沉默,直到煙抽完了,黃毓琇依然看着窗外的陰暗天空,“下雨了”。

作者有話要說:

{92}清 曾蘇紹《順德竹枝詞》

{93}舊時堂子裏的男性工作人員,專事打雜。有說法認為龜公和外場不完全一致,外場有的時候只負責打雜,不負責拉客。龜公則形同老鸨。

“我不愛我自己,我不能愛,我恨。我與我自己幾乎無法共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