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秒,兩秒,傅儀恒眼睛定定的注視着不遠處站在岸邊抽煙的兩個人,耳朵專注着聽着後面人說話的聲音,判斷這人距離自己還有多遠。她的眼睛像是有光一樣,抽煙的人回頭看了一眼她,就在黑暗中準确無誤的看見她的眼,她的示意,她的确認,她的命令。
對。一切依計劃行事。沒有偏差。
兩人中站在右側的男子拿起自己的包袱,黑暗中看不清他們的身形,像是隐匿在黑暗中。他們扔掉煙頭,往傅儀恒這邊走來。而她,靠在寺院外牆下的凹陷處,正好躲在路燈光芒範圍以外,外穿一見黑色風衣。插在口袋裏的右手,握着一把芬蘭小獵刀。非常小巧,木制刀柄握在手裏,手感好的沒話說。據送這禮物的傅封琅說,這可是從當地的老獵人裏收來的,不知道殺過多少獵物,沾過多少熱氣騰騰的畜生血。
欠點人血吧,也許,她想,今天給你開張。
它沒有護手,因此可以深深刺入;也只有一個鋒面,因此非常鋒利。傅儀恒認真回想了一下昨晚演練的動作,沒有生疏,也許天生不愛紅妝愛武裝的她就是适合幹這些事。甚至于她能在這樣見血的活動中感到非常美妙的快感。在山西家裏,別人都說他是傅家的孫尚香,她自己的院子裏專門有一間房用來放置收集來的各色刀具,以至于家中親戚給她送禮,都知道送刀就好。
快到了。腳步聲越來越近,今晚應該是很開心吧,喝了點酒,腳步還這麽快,難道騙他去找個窯子,就這麽興奮嗎?
四,三,二,一。
剛才還在抽煙的兩人中沒背包的那個突然一個箭步上前,将渾身酒氣學生樣的男子扣住,那人的朋友也立時換了臉色,二人合力将此人制住。這人不明所以,本來微醺而興奮的沉醉于去最銷魂的窯子的路上,這下莫名被人綁住,難道是最近和中統的人接觸被人,
被人?
他沒來得及出完冷汗,心髒處傳來劇痛。他亦無法呼叫出聲,因為嘴巴被人捂上了。傅儀恒這一刀刺得又準又深,還刻意往下拉了一點,造成相當的傷口。另一名抽煙男子取下包袱,拿出繩子把包袱纏在那人兩肩,頸部和膝蓋—其實頗像捆一只西式的烤雞。這時他還來不及哼哼,或者申辯,眼神在黑暗中逐漸黯淡,傅儀恒輕巧的拔出刀,三名男子遂合力把他扔到了什剎海裏。
刺心,沉湖。神不知鬼不覺。遠處縱使有人看見,也只能看見一個黑衣的身影從燈下略過。但這是北平平常的一天,平常的一夜,平常的什剎海後的僻靜的一條街。
三人扔完活人,立刻離開。負責扣人的男子與傅儀恒同行。路過燈下,不經意瞥見傅儀恒在整理袖口。
“見血了?”“不要緊。沒人看得出來。再說了,這都是,”傅儀恒拆下黑色布條,男子許是放松了,竟然自然的用東北老家的語氣說:“看不出來啊,還能給手腕上打綁腿!真是老同志!”
然而他們音量極低,互相一笑甚至顯得神色暧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約會的情侶。只是這對約會情侶走到路口就散了,不但去的是相反的方向,而且走的是不同的岔路,活像剛才全然不認識對方,更沒有一起結果一條性命。
走了很久,确定沒有人跟蹤之後,傅儀恒長出了一口氣。深秋夜裏的空氣已經很涼了,但是爽冽。巷子還是如此安靜,她選擇走每次她和王婵月一起回傅家的路線,因為不知道糖炒栗子的鋪子還開沒開張,想買一袋,明天給婵月吃,小丫頭喜歡。想着想着,她還笑了一下。
自蘇區淪陷以來,北方局和組織上出于聯系完全斷絕,各行其是的狀态。雖然原先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但今非昔比,人心動搖的很厲害。他們這些老同志自是一片冰心在玉壺的,盡管洛陽親友并不會問,可有些新鮮血液迅速的敗壞。傅儀恒在之前的學生工作中吸收了一些人,最後報上去給孔局長{94},孔局長沒來得及完成最後的篩查過濾就轉投上海,這事和北方局就算是整個被撂下了。各自的上峰為了革命事業也好為了功績也罷,幹脆全部發展。現在好了,傅儀恒前陣子收到風聲說,看見一個之前吸收過的進步學生和中統局的人過從甚密。
前日下午和高局長{95}見了一面,兩人商定,必須下手剪除。為此兩人制訂了周密計劃,一行一共三人,必将這個即将畢業的大學生消滅的幹幹淨淨。她本來還有那麽一秒鐘想過,這個人可不可以不用死,畢竟是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一個大學生,學業優秀,以後到了社會上應該是可以大幹一番的。下一秒她就知道不能,這個男生不但見過她,見過很多重要的同志,知道每次集會的所在,也知道這一批所有的人的名單,本來還是個很有發展前途的小同志呢,可現在非殺不可。
今天黃昏的時候,她匆匆出門,先到一家館子與同事吃了飯,順便和跑堂夥計交換掌櫃的給她的指令—找錢給她的都是硬幣,确定今晚行動。然後按計劃徒步前往廣化寺。走過紅色的寺門,濃烈的煙火味道。甚好。走到寺外什剎海邊僻靜處,便悄無聲息隐藏在黑暗中,猶如忍者。華北透亮清淨的秋日夜空,數得上百顆星星來。佛祖為證,蒼天為證,今日不論我所為是不義還是大義,我皆無怨無悔。
不知道現在已經冰冷的沉在什剎海某個底部的男生又是否悔恨某個當初?會不會後悔成為進步學生?會不會後悔和中統的人接觸?會不會後悔考到北平來念大學?傅儀恒,你又後不後悔殺這麽些人?她是老同志了,而且富于經驗。可能讓她去國家政治保衛局{96}也完全合格—除了出名了點。所以最近她好好跟高局長商量了一下,要不要還是準備點什麽事讓她的名聲改變改變,比如被自己人追殺一下,好讓她從被懷疑的名單上下來,更加方便她套取情報。她總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
回到家,關上門,沉靜的蘇州胡同的秋天夜晚。
次日下午時分,陽光最好最暖的時刻,王婵月走進傅家的院子,熟門熟路,連通報都不用。她也知道傅儀恒這個時候定然會像貪睡的貓兒一樣,在書房最舒服的卧榻上賴着看書。她想問她,今天又看什麽書了,《資治通鑒》又看到哪裏了。上次說魏晉時候王家郗家還有謝家的起起伏伏,你還沒有給我說完。或者你給我說說伊麗莎白一世的故事,她爹的風流情史,大革命的故事,什麽都好。雖然我并沒有你那麽喜歡歷史故事。可我喜歡你給我講故事。
而且我現在腦子已經糊了,我不想再思考人體解剖的順序或者任何傳染病學的理論,我實在,
“來了。”她撩開簾子走進書房,傅儀恒果不其然賴在榻上,只不過手邊拿了一本《三國演義》,“嗯。不是說不看這種抄人家文章的書嗎?”“抄的這麽好也是一種本事呀。來,做。”傅儀恒倒是絲毫沒有避忌,直接在卧榻向後靠了靠,給王婵月挪出一個位置來,一邊還放下了手中書,從伸手可及的小桌子上拿過一個小茶杯給她,“口渴了就喝。秋天燥熱,多清潤一下。這是放了胖大海的茉莉花。”王婵月本來在傅家已經熟悉到就當做自家,可今時不同往日,她這個祭司對女神已經動了凡心了,于是坐下的姿态就略顯拘謹。
傅儀恒是幹什麽的,看在眼裏,眼神裏一絲波瀾也沒有。可惜王婵月累了,沒繃多久就自動繳械投降。腰也彎了背也駝了,坐像頗不雅觀的端着茶杯。“累了?”傅儀恒輕聲問她,“嗯。。。”王婵月沒解釋,不像原先那麽聒噪,傅儀恒心道這又是怎麽了,件件事都反常,“又是什麽課把你累成這樣?要我說,不必太過努力了,你已經很優秀了,名次什麽的對你也不重要,也不要獎學金,就不要那麽刻苦了。”
“我可不是不那麽刻苦了,就跑到你這裏來了。”王婵月面色無奈的放下茶杯,自嘲道:“我就是太累了才到你這裏來,要不然我今天就應該呆着圖書館你溫習功課,下周一還要考試呢。”“什麽考試,還能把你難住了?”“你不能這樣啊,總不能你是一流的學生,老師們心尖兒上的那個,就覺得人人都是了吧!”傅儀恒笑了,輕拍王婵月的肩膀,“是是是,我是社會學的,不能和你比。”
王婵月一時恍惚懈怠,轉眼看見傅儀恒風情滿溢看誰都像調情的眼睛,又是一陣心潮泛濫,倒真是像秋日的湖水,不知為何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是你嗎?我愛的人,屬于我命定之人,就是你嗎?這多麽虛幻,又多麽真實,你在我眼前,我卻好像永遠觸不到你,好像已經永遠的失去了你。
她覺得酸澀,于是膽大起來,想就地卧倒,沒想到傅儀恒倒也讓出位置給她,“就躺這吧。累了就躺,多好。休息一個下午,就當旁的事情一件沒有。”
王婵月枕着軟墊,側卧躺下,不敢回頭去看背後的傅儀恒,看她以何種眼神,是欣賞還是憐愛的眼神看着自己,還是根本就沒看。感覺有疲倦之氣從胸腔彌散開來,她長呼一口氣,耳邊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知道傅儀恒又在看書了。
她總是這樣,好像尴尬窘迫都是我一個人的。
良久,王婵月像是睡前想要個故事一樣,懶散的問道:“你說,姐姐和姜姐姐好嗎?”“嗯?好啊,當然好了。那麽親厚的兩個人,一輩子也再難找了。問這個幹什麽?”“沒什麽,随便問問。”
傅儀恒看着王婵月的鬓角,耳廓,她真的一點都不像她的堂姐,反倒像是她堂姐的相好。傅儀恒的确是這麽想的,在她尚且不知道真實情況之前,她已經把那兩人的感情當作是愛情,而不是一般的小姐妹情誼了。她甚至信心滿滿的認為,遲早有一天那兩個人會明白過來的。不過這麽一問,她想起婚禮上的種種細節,難道,
“婵月,婵月?”她想把睡美人叫醒來問一問,沒想到睡美人真的沉睡了。傅儀恒低下頭去看這丫頭,真像只疲倦了的小野獸,小豹子,有着漂亮美麗的花紋,孤獨而高傲的在草原上,卻沒有人與她游玩。
這麽想着,大象小姐笑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94}孔原。
{95}高文華。
{96}全稱為“俄羅斯聯邦內務人民委員會國家政治保衛局,克格勃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