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在徐德馨懷了二胎,姜希婕繼續幫人投資發財,王家商量着把一部分家財往東南轉移以求繼續發展,王霁月教書育人越發鐵石心腸起來,王婵月時而經常去找傅儀恒時而好久也不去,傅儀恒的地下工作回歸正軌驀然間發現不少官宦子弟都加入了同志的行列,姜希澤卻對此不聞不問—他的一切注意力都放在日本,監視國內的任務他早就不幹了,徐恩增也好戴笠也好他全不在意,他是參謀本部:如此諸般種種該奮發向上的奮發向上,該橫行無忌的橫行無忌中,溫柔的春天竟然過去了。春風總是讓人沉醉,它太溫柔,輕拂過人的皮膚就像是情人的愛撫,夜裏姜希婕偶爾會開着窗睡,只因為夜風甚暖,吹的隔壁的桃花開得正豔。

她們一場又一場的看電影,好像永遠不會累似的壓馬路,王霁月還讓姜希婕帶她去總會喝酒。清明時節,兩人還一同回木渎去給施氏掃墓。那日清明,不但沒有雨紛紛,天氣還晴好的很,照的整個木渎鎮方圓十裏“水光潋滟晴方好”的。王霁月的心情随着天氣也變得稍好,何況她畢竟是帶着姜希婕回去了。祭拜過後,王浩蓬夫婦二人需要去處理一些佃戶的事情,便獨留下姐姐和“姐夫”在這裏—王霁月巴不得,待得夫婦二人走遠之後,燒着紙錢,她就忽然有一種想對去世的母親告白的沖動,何況在她看來,兩個活人的心事在死人面前是無法隐瞞的:“媽媽,你說你是不是故意把一對镯子分送我們倆的?”姜希婕聞言一愣,接着竟然羞赧地笑了,“你笑什麽,見了丈母娘,還嬉皮笑臉的?”王霁月瞪她一眼,“媽媽。。。來不及跟你商量,可能,商量也沒有什麽用,我。。。我也不打算改變心意了。”她本來想說“要是有什麽不好的還請媽媽你幫我懲罰她”之類的話,但轉念間,她對姜希婕的信任就超過了一切可能的懷疑,“她對我好着呢。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那镯子箍的。媽媽,請你保佑我們。”

說完,對墓碑磕了一個頭。姜希婕也跟着磕了一個,直起身後又給施氏上了一柱香,道:“。。。媽媽,我會對霁月好的。請您放心。”驀然間想起當年熬夜做法事的時候施氏對自己的說的話,“您說讓我守着她,我會的。我用一輩子來守着她。”說着伸出左手握着王霁月的右手,

叮。

春天這樣的柔美,若非上班耽擱不得,姜王二人別說有多想在木渎多住一陣子。本以為回到上海也不過是常平日子—雖說常平日子也過的開心,倒好像是之前那些日子就不算是戀愛,現在才開始正經交往似的—結果才不是,簡直大驚過望,王霁月整個人吓得在初夏的自家院子裏走來走去不知道怎麽辦。

如今王家的宅子依舊冷清,兩個姨太太都在南京,王紹勳也很少回上海來,專注在南京交游。住在這裏的人只有王浩蓬夫婦和王霁月而已。偌大宅子不過三個主人,脾氣也好,仆歐都顯得慵懶。此刻散去衆人,王霁月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焦躁非常,姜希婕下了班立刻趕過來,得知前因後果之後還沒來及說啥王霁月就炸了毛了,只得坐在沙發上看着她走來走去,準備自己頭暈,心裏感嘆—幸好王浩蓬夫婦二人今晚上回娘家吃飯去了。

“我就知道。。。我早就該知道的!”王霁月氣急敗壞,“她怎麽能?!唉!”姜希婕皺着眉頭無奈搖頭,“事已至此,你做姐姐的應該好好給她出主意,不要生氣,氣壞自己何苦呢?”“她到這步田地裏還不肯跟我說實話!”姜希婕很想說,那不你也沒問啊,但那是火上澆油,她還要命,“唉,誰都有這個時候嘛。想當初要不是我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上海,心裏難受的很,也不會就那麽自然的跟哥哥承認了。再說她寫得其實也好猜,等于是對你說實話了嘛。”王霁月聞言瞥了一眼被仍在桌上的信紙,煩惱更甚。

王婵月這次來信總算是乖乖讨論到自己的感情問題,說自己喜歡上一個人,那人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讓自己着迷,但又如何如何可遠觀不可亵玩,姜希婕讀到這裏簡直要笑,那你成天往人家裏跑就不是亵玩了?接着又寫自己實在是喜歡這個人,卻覺得絲毫沒有出路,非常痛苦,等等等等。姜希婕覺得王婵月是實在受不了了,所以才在一般的日常信件中對姐姐傾訴了這件事,往下還是繼續報平安了。可是通篇不提男女,也故意隐去本來相當重要的各種基本信息,此人從何而來,職業是什麽,家世如何,等等等等,一概不提,只說如何的好,自己如何喜歡,使用的形容詞也是明顯男女皆宜的:她分明是不願意說卻又不得不說,否則就要憋死了。王霁月看了信才覺得姜希婕所猜測的果然不虛,

“她願意跟你說就挺好的,我當初誰也不願意告訴。家裏人一個都不告訴呢。”姜希婕伸手一把拉住走過的王霁月,拉她坐下。“可,可,可是傅家小姑啊!”“是,那又如何?輩分不對?違背倫常?這些三綱五常的話,說我們也可以的,可你難道願意拿這樣的話去說她?”王霁月眼神低垂,倒有了論及自己的時候不曾有過的擔憂和悲哀,似乎她自己是無懼于這些東西的傷害的,但長姐如母,她不願意王婵月也這樣—哪怕磨鏡之好也有遺傳因素—她總覺得這條路會太苦,因此不願意小妹追随自己,“我只是覺得太辛苦。何況,她和傅家姑姑這樣不比你和我,你我之間也是難得如此,她這樣癡癡的喜歡傅家姑姑,對方就會答應她嗎?就會有結果嗎?我總害怕她受傷害。”

姜希婕一手摟着王霁月的肩,一手握住對方的手道:“我們倆,是因為愛而勇敢。婵月這樣也很勇敢,勇敢是獲得幸福的第一張門票。但是那是她們兩人的事,我們不應該插手。我也不想她受傷害,但就像我一直懷疑希峻和□□有聯系,不希望他和大哥有天在戰場上刀兵相見一樣,我管不住他,更不願意他追求不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人生,我寧願他去追求他的自由。哪怕最後是一場失敗或者苦難,作為親人,我能做的也只是那個時候和他一起承擔。”“可是,”“二哥當時就跟我說,無論發生什麽,記得你還有親人。一輩子能為誰動真心不容易,由她去吧。嗯?”

王霁月點了點頭,嘆一口氣,靠在姜希婕懷裏。良久道:“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我們的什麽就變成這樣的?”姜希婕撲哧一笑,“她剛剛認識我的時候,你還沒答應我,我連表白都沒表白啊。別給自己亂扣帽子。我看啊,我們倆的作用至多不過是讓她看清楚自己的想法而已,總之你先別擔心,明天我去回一封信給她。”“你?”“咦,不行麽?那你口述,我寫?寫完給你檢查?”“檢查?你不控訴我幹涉新聞自由?”“別,我就是個秘書,哪兒敢有什麽怨言。萬一老板一不高興夜裏把我踢下床怎麽辦?啊!”

踢自是不踢,摟着好睡呢。但掐是要掐的。

在王霁月每天不間斷的擔憂中,姜希婕負責安撫,她堅信這都是生活的插曲,像交響樂組曲,總有悲傷的部分,也總有美好奔放的部分,端看自己這個演奏者努力的程度。即便如此,她需要擔心的事情依然很多。比如父親的病。姜同憫初夏以來病情反複的很厲害,腎髒只怕一日不如一日,姜家上下一看不對,又給他送到醫院裏了。醫生大概一看,說這下管用的腎怕是只有一個了。即便如此,理應好好在家休息不問世事的姜同憫先生,聽聞桂系合謀陳濟棠鬧北上抗日的時候,竟是怒不可遏,而後又痛心疾首的寫了好幾封親筆信,差遣兒子寄出去。姜希婕見狀,自知勸阻無用,想回去找爺爺出馬—回到家才覺得更不可能,爺爺在家靜養,最近連報紙都不看了,一昧避世。這種時候讓爺爺去告誡自己的兒子不要再操心?要能管用,或者說老爺子願意,只怕就不會有這麽多事了。

原來他們家的人都是這樣,誰都清楚對方的倔強,誰都幹涉不得對方的理想。

随着事件發展,局勢時而緊張至極,劍拔弩張,時而又像是看到了和平希望一般霎時緩和。姜同憫成天在醫院緊張的很,不但要及時得知時事,還要不斷的寫信發電報。這樣的事自然都是兒子在代勞,姜希婕心想,爸爸呀爸爸,你給你兒子創造了多少的機會!

“爸爸,咱們不要忙了好不好?”七月中旬悶熱的黃昏,她下了班匆匆趕過來,帶着父親愛吃的小籠包,看見父親竟然仰面躺在床上唱《四郎探母》,手裏還拿着一封電報,“再重要的事,如何發展,那也有大勢所趨,”“就是因為有大勢所趨,而有的人不願意接受,爸爸我才這麽忙。”姜同憫面對女兒容易心軟,現在病成這樣,沒了精氣神兒,語氣便越發緩和,叫你相信他病好之後是再也不會鬧騰了。“那就先把這玩意放下。”姜希婕拿過他手裏的電報,看也不看的扔到一邊,希峻不在,準是去回電報了。“吃飯。”

老父一臉憔悴,吃飯之前依然堅持唱完《四郎探母》,“只殺得血成河屍骨堆山;只殺得楊家将東逃西散;只殺得衆兒郎滾下馬鞍。”“唉唉,爸爸,這不吉利的。別唱了。”“哎喲,我閨女兒還開始在乎吉利不吉利了?真叫人好奇。”“嗨,其實洋行的人可在乎了。他們都是在香港學的。稍微有點不吉利都不行。”“可爸爸這唱的,也不是不吉利,是命啊。”

姜同憫自然接過飯碗開始,邊吃邊喝水,面色如常。唯有姜希婕停留在那句“是命啊”上,“爸爸,”“嗯?”“這麽多年,”老父吃的滿嘴,顯然是餓了,“你後悔嗎?”

姜同憫把第一個小籠包咽下去,慈愛的笑笑,“後悔什麽?”“後悔從政,後悔選擇和大伯不一樣的道路,後悔去廣州。”姜同憫看着女兒平靜如水的眼睛,眼睛像自己,其他都像妻子,他不禁感到很懷戀,心裏浮上一個念頭,感覺自己活不久了。将死之人,似乎都有這個能力,突然一個瞬間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不是因為什麽病征體征的變化,不是刻意求死,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知道就是知道。

“不後悔。爸爸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一點都不後悔。”“可是,”姜希婕還想說陳濟棠已經倒臺,這不是苦心經營的一切都付諸東流了嗎?轉念又想到,她自己并不知道父親到底基于什麽立場去斡旋,或許現在這個結局也是他想看見的呢?

還沒等想完,老父顫抖着把碗放下,以至于小碗像是掉在床頭上,“爸爸我這一輩子,雖然四處奔忙也無所獲,但我有你和希峻這一兒一女,我覺得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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