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衛誠這幾日有些恍惚,站在皇帝身邊竟也走了幾次神。
他在想以前在衛國公府的日子。
父親對他很嚴厲,總說他是衛國公府的希望,阿寧可以出去玩,他只能在書房裏看書,阿寧能跟紋斛胡鬧,他卻只能在練武場練武,阿寧可以闖禍,可以把天捅個窟窿,他卻要謹言慎行唯恐出一丁點兒差錯,不僅如此,還得時時替阿寧善後。
他是衛家長子,是衛家将來的頂梁柱。
他也是衛家的奴才,活該替衛家累死累活,做得好是理所應當,做得不好就是天理不容。
“愛卿可是在想已故親長?”
驽勒的一句話将衛誠拖回了現實,眼裏的紅光褪去,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漠深沉。
“微臣思念家人太過竟致失态,請皇上治罪。”
驽勒笑得一團和氣,樂呵呵地回了“人之常情”四字。
他今日穿了常服,身邊除了貼身的侍衛和随身的內侍之外沒帶任何人,倒比往日瞧着随和許多。身邊之人皆知他對衛誠寬容,早已見怪不怪。
上香已畢,諸事皆妥當,衛誠陪了驽勒游園子,不時說些舊話追思從前。衛國公府歷經兩朝異主三次,幸運的是布置皆未大改,相比因亂軍攻城損壞頗多的皇宮,這裏的花花草草倒幸運得很,連衛誠兒時種下的一棵樹都還好好兒活着。
長得高高大大,活得郁郁蔥蔥。
“朕第一次見你就如同這棵樹一般,雖然年輕,可修剪得很好,內斂,沉穩,圓滑,讓人一眼看着就知道——将來必成大氣。”
驽勒敢稱贊,衛誠卻不敢真受着,哪怕他心裏覺着這是事實,可自小受的教誨叫他慣于謙遜。
不犯錯,不冒進,穩紮穩打方能保衛家百年基業。
“陛下過譽。”
驽勒知他往日脾性,也不多言,兩人領着一群侍從又逛了會兒,忽的前方傳來吵鬧聲,驽勒眯眼循聲望去,卻發現一個人被一條狗追着跑了出來。
“唰——!”
侍衛紛紛拔刀護衛在驽勒及衛誠身前,雖說這是在将軍府,行走之間少了許多規矩,可聖駕經行處總還是會提前着人清理好,萬沒有叫人輕易就驚擾貴人的理。
可是今天偏偏就闖進來一個人。
還有一條狗。
這衛将軍難道是好日子過昏頭了麽,竟出了這麽大纰漏?!
衛誠一眼就認出了紋斛,他緊鎖着眉頭搶先一步摁住了準備提刀上前的侍衛,自己則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捉人,沒想到狗的動作比他更快,張嘴就要咬上紋斛的大腿。
紋斛實在跑不動,咬牙豁出去抱頭一滾,咕嚕咕嚕滾到了衛誠腳底下。
伸手,伸腳,纏大腿。
“救命!”
衛誠腦仁兒一抽一抽的疼,狗順着紋斛撲過來,被他一腳踹到旁邊去。
“不長眼的狗奴才!還不快滾回去!”
紋斛聽出了衛誠話裏的意思,回憶了一下腦子裏的路線,抱頭再一滾,當真滾了回去。
“哎喲。”
被個棺材臉侍衛一踢,又滾了回來,咕嚕咕嚕,滾到一雙特值錢的靴子面前。
心裏咯噔一下,身體瞬間做出反應,腦門兒貼地死死跪在了地上。
“求皇上恕罪!”
紋斛顫抖着磕頭,他後悔沒多劈幾天的柴,沒多練練肌肉,不然剛才紋樞放狗攆他的時候,他至少還能跟狗打一架而不是眼睜睜往火坑裏跑。
“倒是個聰明的。”
腦袋頂上頭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紋斛吓得抖得更厲害,他不敢說話,只将腦袋往石板裏頭壓,他早該拆了這裏的石板全換成泥巴地,腦袋一頂一個坑,多頂幾下還能鑽進去,至少不會這樣幹着急!
“把頭擡起來讓朕看看。”
“皇上……”
衛誠出言阻止,沒想到方才還和和氣氣的驽勒這回竟然略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衛誠便再沒了言語。
不過就是個玩意兒。
這樣喂不熟的白眼兒狼……憑什麽再為他搭上自己。
衛誠沒再說話,紋斛只得認命地看着那雙靴子,順着靴子看到腿,再往上,看到了一個胖子。
圓不楞登,特喜慶的一胖子。
“衛将軍府上竟藏着這般标志的美人,将我宮裏的那幾個都比得沒了顏色,這福氣卻是沒人能比了。”
圓胖子笑,笑得衛誠心裏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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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樞将鏈子盤成一顆球,丢給下人拿去熔了。反正往後用不着,擺在面前平白叫人不痛快。
或許該将這房子一塊兒燒了,那個人住過的地方總叫他覺着惡心。
他碰過的人也讓人惡心。
“嘭——!”
門被人踹開,那團鏈子叫人扔了進來,紋樞半點不吃驚,只擡了腳踢球玩兒。
“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衛誠只吩咐過下人要盡量滿足紋樞的要求,可他沒想到他竟然膽子大到了這個地步。
“幹什麽?”
腳下微微一用力,終于将球踢到了門外去。
“那是我來這兒的第一天你送我的禮物,我不過是将他轉贈給了你的衣食父母——怎麽,我連處置我自己東西的權力都沒有了?”
紋樞直視衛誠的雙眼,從前的衛誠待他如何他已記不清,他只記着,如今的衛誠對他百般遷就,他想要,他便給,他可以不要,可別人搶不得。
“你不該這般胡鬧,那是皇上,是君主,你這樣很可能會害死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衛誠這句話叫紋樞莫名覺得好受了些,可是這樣的好受,卻叫他突然間恐懼起來。
他竟然會因為衛誠的關心覺得歡喜!
薛家皇室的血已叫這男人幾近放幹,他是薛家子孫,注定與衛家人勢不兩立。
“往後,再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那人的話裏話外全是關心,紋樞聽來只覺煎熬,他不懂為什麽會心生歡喜,他只知道複國重擔系于他一人,他如今只能為着薛氏而生,他沒有兵,沒有錢財,所仰仗的只有殺父仇人的庇護。
他的庇護……
迷茫過後,紋樞終于尋到一絲清明。
“我往後不做了就是。”
紋樞對着衛誠笑了,這是衛誠自血洗宮城之後,第一次看到紋樞笑得這般輕松。
“人我已送了出去,身邊再沒了消遣的玩意兒,往後還得仰仗你多帶我出去走走。”
走走,才能多看看,他手裏只剩了衛誠這一條路,如此,哪怕是為着薛家他也得對衛誠多用點兒心。
他是逼不得已,他是為了家國大義,薛家的江山叫紋斛那些個不肖子孫敗了個幹淨,自然得用些非常手段再一點點掙回來。
**
站在熟悉的宮牆下,紋斛一時也回不過來神。
時隔多年,兜兜轉轉,他竟然又回到了冷宮。
“吱呀——”
門被推開,他恍惚看見了那年第一次見到皇帝老頭兒的場景。
那年,娘還擋在身前。
如今,只剩了他一人。
院門洞開,冷風起,破布翻飛。
這麽多年,哪怕是換了朝代,哪怕是被戰火血洗了一遍,這座冷宮還跟從前一個德行。
裏頭縮着的仍然是他,外頭站着的也仍舊是個皇帝,非要說有什麽不同,無非就是這個皇帝比從前那個更喜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