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是衛誠第一次帶紋樞走出将軍府,沒有高牆的天,沒有高牆的地——似乎也沒好到哪兒去。
沒完沒了的百姓,沒完沒了的嬉笑,跟江山異主之前沒有任何區別,甚至于商鋪的生意還更好了些。
這些人,難道半點亡國之恨都沒有麽!
紋樞越走越覺憤怒,連路邊賣包子賣燒餅的人在他眼裏都成了惡鬼。他突然發現他決定為之犧牲全部的東西在別人眼裏竟一文不值,皇帝姓什麽同這些平民百姓半點關系也,更別說他這個在前朝無足輕重的皇子,在新朝搖尾乞憐也好,為舊朝灰飛煙滅也罷,還抵不上他們今晨抽的煙絲重要。
愚鈍至極!
冷漠至極!
殘忍至極!
紋樞自顧着憤怒了一陣,憤怒過後還是不得不認清現實,現在的百姓生活安定,心已偏向新朝,此時他舉複國旗定鮮有人應,只有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才會有懷念舊朝的可能。
到時候,他這個舊朝唯一幸存的皇子定能一呼百應。
紋樞想通後看着滿大街的人也不如先前那般可惡,猛然想起身邊還站着一個衛誠,他連忙偏頭打量怕衛誠瞧出端倪,結果卻發現他也在走神。
時不時,望望宮城方向。
憤怒頓時湧上心頭,紋樞冷笑一聲道:
“莫不是還挂念着五哥?你若舍不得了進宮同你的主子讨要就是,你是他最得用的走狗,沒道理連個他用過的東西也不肯賞你。”
衛誠循聲看向紋樞,似是頭一回認識他一般。
從前的紋樞淡漠,清淨,不欲與人争執,只要他不說話,站在一旁半天都不會叫人發現,這是衆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卻也是最正直最有憐憫之心的一個。
然而,如今的他,活脫脫成了個被仇恨侵蝕殆盡的惡鬼。
“怎麽,衛将軍不去?也對,我那五哥渾身都是讨人喜歡的本事,沒準兒昨晚上伺候得好,叫你那主子上瘾了呢,你過些時候再去也好,等他玩兒膩了自然會給你剩下幾口。”
紋樞自顧自地說,瞧着衛誠變了臉色心裏浮出詭異的痛快。
“紋樞,你怎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衛誠總記得當初那個為他們衛家仗義執言的紋樞,哪怕明知無法挽回,仍舊豁出性命力保衛家的紋樞,那個永遠只拿着一本書,安安靜靜遠離俗世喧嚣的紋樞。
現在這個被仇恨沖昏頭腦的人,哪裏還有從前半分影子。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那是你的親哥哥!”
“親哥哥?呵,我親哥哥被你一個個殺死的時候你怎麽不說這些?你殺光了我父母兄弟,如今還來跟我說什麽手足之情,不覺得可笑麽!”
這句話戳中了衛誠的軟肋,他看着近乎歇斯底裏的紋樞,心裏的厭倦再次被憐惜取代,也不再去觸他黴頭,伸出寬大的手掌強握住了紋樞那細瘦白皙的手。
“我欠你良多,往後定好生待你,莫再想這些不相幹的折騰自己,何苦來。”
聲音裏的疼惜愛護如仙家靈藥般輕易撫平了紋樞的委屈,手背上傳來的溫度叫他安心,一張蒼白的臉也不自覺浮上一抹淺紅。
心跳,竟漏了一拍。
掙了幾次掙不出手來紋樞也不鬧騰了,乖乖任衛誠牽着繼續往前走,衛誠給他買了許多小東西,書,折扇,鎮紙,并不多名貴,卻是樣樣都極讨他喜歡,所用之心可見一斑。
他紋斛何曾享用過這些。
在衛誠心裏,他不過是送予他發*洩怒火的玩意兒而已,如今更是淪為了一個蠢胖如豬之人的脔寵,同他已是雲泥之別,他何須再因塊兒泥巴給自己找不痛快。
紋斛想着,如此也有了興趣多逛會兒,興致高了,竟連自己出門想做什麽都忘了個幹淨,一心只想着手背上傳來的滾燙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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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善領着一位面白無須的老人遠遠指着被衛誠護在身邊的人再次确認。
“你可看清了?”
那老人一邊點頭一邊抹眼角。
“沒錯兒,咱家認得,那是六殿下,咱家認得!”
他們當初只知道有兩位皇子被衛誠保了下來,可惜兩位殿下自那以後從未出過将軍府,自然也無從确認。為防上當他們沒敢輕舉妄動,今天終于逮到了機會。
孔善同那位老者都難掩心中激蕩,六皇子殿下雖在諸位皇子之中算不得頂好,卻是最寬厚上進的一個,有了他,複國就有了希望。
“雲娘那邊準備好了麽?”
“您放心,一切都已妥當,咱們的人已經把消息漏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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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之中,紋斛拿着一塊糕,吃一半,扔一半。
吧唧一下,砸到了一張饅頭臉。
驽勒拍了一把桌子——
“你不要太過份!朕的忍耐是有底線的!”
紋斛再拿起一塊,也不咬了,直接一把扔過去。
“啥眼神兒。”
“就你那出息,還底線。”
“白瞎了薛老頭兒的江山。”
紋斛明擺着嫌棄,驽勒也明擺着不高興,可不高興了半天也沒見對方有所收斂。左右近侍不約而同低下頭掩住眼裏驚駭。
這位主子好生本事,對聖上如此無禮竟沒被治罪。
真乃神人也!
神人紋斛漫不經心地吃糕,淡定看近侍被白饅頭轟走,眉目擡都沒擡一下。
昨晚上還以為自己躲不過這一劫,沒想到卻叫他抓住了驽勒的小把柄。
“你脖子上那玩意兒還是摘下來罷,每天晚上游走在那些個男男女女床榻之間,保不齊出現第二個認識的,新朝剛建成就出了這麽大個笑話,薛老頭死了都得氣得從棺材裏跳起來。”
昨晚驽勒扒光了衣服耍流氓,卻不防叫紋斛瞧見了他貼肉戴在胸前的一個木頭扳指,別看這東西寒酸,實際卻是堂堂前朝衛國公府長子,新朝鼎鼎大名的衛誠衛将軍親手削的。
紋斛認得,因為他從前也有一個。
在發現衛誠打阿寧的時候,被他一把扔恭桶裏頭去了。
“我早該猜到,衛誠被他老子踹出家門之後怎會跟個外族胖子混一起,那人最道貌岸然假正經,斷不會輕易做出這種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兒。”
驽勒圓胖的饅頭臉一皺,殺意毫無遮攔地釋放,可連衛誠都要忌憚一二的氣勢在紋斛眼裏卻驚不起半分波瀾。
驽勒眯眼:“你難道真不怕我殺你?”
紋斛拍手:“你難道真不想得到衛誠?”
這句話将驽勒磨得半分脾氣也無。
他從小就喜歡玩兒男人,尤其喜愛衛誠這等偉丈夫,第一眼見到他便生了據為己有的心思,雖說後來使了些手段弄到了自己床上,可對方抵死不從,磨了好些日子也不肯松口。後來衛家被誅衛誠複仇心切,這才不得不與自己結盟,奪位攻城,改朝換代,樁樁件件都離不開他的過人本事,驽勒也在這期間越陷越深,沒成想為着個強虜的男人真動了真心。
“朕本以為倚仗江山之富再傾這一腔赤誠定能感化他,哪曾想他仍無動于衷,反倒是對你念念不忘。”
饅頭眯縫眼睛再瞪紋斛,紋斛攤手。
“這跟我無關,衛誠這厮最愛的還是他自己,你就是對他再好也好不過他自個兒不是,不過我是看着他長大的,留着這條命替你出謀劃策,興許能令頑石開竅呢。”
再怎麽着也比他自個兒一個人瞎撞好。
還能讓他活命。
多好。
驽勒從前聽衛誠談起過紋斛,那還是在衛家被誅之前,這是他心頭好,且求不得,或癡或傻都叫衛誠愛得掏心掏肺。
他曾無數次幻想将此人大卸八塊,直到後來衛家出事衛誠恨紋斛入骨才轉怒為喜。
“當初衛誠保你之時我曾恨不得殺了你。”
驽勒繼續犯狠,然而昨天當着衛誠的面趴在他面前顫抖求饒的人如今卻半絲懼色也無。
如同換了個人一般。
“哼,朕以為衛将軍心心念念之人定有什麽特別之處,沒想到竟是個表裏不一虛僞做作之人。”
驽勒昂頭,從靈魂高度鄙視情敵。
紋斛不說話,安安靜靜看傻子。
他身邊咋那麽多傻子,輕易就中了衛誠的毒。
“我跟我弟如今同死了沒甚區別,舊朝血脈到我們這兒已再無延續可能,到現在我還得對你感恩戴德,我倒是能誠心誠意跪你,可你敢信麽?”
紋斛不給驽勒留臉,驽勒氣歸氣,卻并不因此動殺念。
不過各取所需罷了,要真整得你親我愛的連他自己都覺着惡心。
“留你的命不是為着聽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說出個章程來照樣要你狗命。”
紋斛剝完最後一顆花生米,嚴肅認真地向驽勒伸出一根手指頭。
“首先你得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