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努勒近來很忙,也知道紋斛一個人在蘭桂宮沒什麽消遣,他不抱怨,他卻不能不管,權衡再三還是決定帶他出去走走。
“明日有些空閑,你收拾收拾,咱們明天出宮玩兒。”
努勒拍了拍紋斛的頭,見他沒躲開心情頓時好得不得了,又不想叫他太得意,只得強行扭過頭,
“別想多,玩兒的是我,你只負責在旁邊看着,幫我拎東西。”
要是伺候得好,沒準兒許你從拎的東西裏挑幾樣喜歡的留下,或是都拿去,反正他不缺這些東西。
努勒自以為架子端得硬,不會叫紋斛得意地看笑話,紋斛也确實只靜靜地看着,任他拍腦袋,直到他拍得心滿意足了回去處理朝務。
明日要擠空閑,今日少不得得熬會兒。
看着差點蹦着離開的努勒,紋斛愣了愣,待到院門關上了,冷風刮了些在臉上才驚醒。
這白饅頭方才連“我”字都用上了,這宮裏,怕是也呆不得幾天。
紋斛放下手裏的小人兒書起身回了屋,左右知他不喜人近身伺候,只以為他要回屋休息,遂并不跟上去。蘭桂宮周圍有人守着,量也出不了岔子。
紋斛推門,轉身,關門,旋即一柄長劍抵上了後頸窩。
“看來是個識時務的。”
紋斛身子頓了頓,也不驚慌,只當劍不存在一樣照常轉身,擡頭,沒看見臉,再昂高了點兒頭——
“明日我要出宮,你們好自為之。”
楊靖收回了抵在紋斛喉間的劍,心下贊賞此人膽識,言語之間也不如初時淩厲。
“出宮我們不能跟着,可你記住,我們師門秘藥只有我們可解,別自作聰明。”
紋斛點頭,伸出端着點心盤兒的手,态度十分端正地遞到了楊靖手裏。
“飯菜太顯眼,只有這些充饑,你們湊合着吃吧。”
楊靖看着這甜膩膩的糕點皺眉,并不願意吃,這時身後卻突然伸出一只手十分不客氣地從盤子裏抓了一把。
“媽的餓死老娘了——好吃,唔,好吃!”
楊梧餓死鬼投胎一樣抓東西吃,他們已經連續兩天沒吃過東西了,這該死的皇宮,以後絕對不會來第二次!
紋斛看着這位舉動十分粗犷的姑娘,也不發表意見,只順手從桌上倒了杯茶給她。楊姑奶奶被伺候得很舒服,灌完茶水用沾着點心屑的手豪放地拍了拍紋斛的肩。
“小子挺懂事嘿,放心,等我們辦完事兒就滾蛋,絕不拖累你,你要是看誰不順眼了也可以跟我說,我順手幫你弄死他。”
後宮裏頭鬥來鬥去是常态,那狗皇帝對這小子這般看重,想來平日在後宮中樹敵不少,他們肯幫忙算得上是這小子天大的機緣,他心裏感激還來不及哪裏會抱怨。
楊靖瞄紋斛想瞧他反應,他未見過男寵,更未見過皇帝的男寵,免不得有些好奇,好奇一個男人如何為另一個男人争風吃醋,只是他發現紋斛并不因為有了這機會而欣喜,也不意外,甚至不看自己肩上的點心渣,只舉手又給了楊梧一個油紙包。
濃郁的烤雞腿香氣勾得楊靖頻頻注目。
“我不要你們殺人,只求你們出宮的時候——把我一并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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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靖同楊梧本是親姐弟,卻拜在了不同師門,不久前楊靖的本門師弟抽風跑了說是要去刺殺皇帝,大家都沒當真。
沒想到他跑了之後再沒回來。
師門上下都知道這小師弟腦子有問題,怕丢外頭吃虧,所以全體弟子出動到處尋找,找來找去找不到,這才想起他走之前曾揚言要去刺殺皇上。
然後,楊靖就找了自己拜在原舊朝暗位頭子門下的姐姐幫忙。
有個對皇宮熟悉的人,再加上兩人身手都強悍,更兼新朝建立不久防守一事上還有許多漏洞,所以他們放心大膽地進來了。
倒八輩子血黴正好遇見努勒嚴打捉蟲。
以常理推之,兩人以為冷宮方向人少戒備薄弱,結果跑到冷宮附近才發現這裏的防守是最嚴的。
可是他們沒法回頭。
楊靖手裏有師父給的皇宮密道圖,雖然布置大改,可還好冷宮這片竟然還保留了一條,咬牙往裏鑽,沒想到就這麽鑽到了紋斛的床底下。
“我看那皇帝對你挺好,怎的,争風吃醋傷了心?或者是不甘心以男兒身行婦人事?”
女人天生對這些事好奇,楊梧也不例外,她用手肘捅了捅紋斛的肋骨,言語之間意外熟絡。
“我只是想出去找一個人。”
紋斛冷不丁回了這麽一句,楊靖聞言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這人說話時的表情,只見他面有笑意,眼底,波瀾不興。
“找一個本該來找我,卻至今杳無音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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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雲娘在,衛誠對紋樞看得也不似從前那般緊,雖說中間有雲娘搭線傳遞消息,可紋樞作為正經主子還是得出來見見他的忠實奴仆,所以趁着衛誠被雲娘拴住,紋樞獨自一人出了将軍府。
這是他長這麽大,頭一次一個人走在外面的道路上。
沒有侍衛,沒有随從,沒有衛誠。
連街邊最下賤的乞丐和□□都能輕易要他的命。
紋樞瑟縮在寬大的鬥篷裏,他突然想起上次衛誠帶他出來時,有他護着,任是再兇狠的人也傷不了他分毫,他可以放肆地耍脾氣,可以任性地挑選中意的小玩意兒,半點無需為旁的擔心。
那時他還想,自己比紋斛強百倍,過着他羨慕不來的日子。
而如今,他也似紋斛一般從陽光底下縮進了暗無天日的角落,成了被人厭棄的廢物——不,紋斛仍舊遠遠比不上他,他好歹還有孔善和雲娘,而紋斛不過是個任人亵*玩毫無反抗之力的男*寵。
他至少比紋斛好,遠遠比紋斛好!
想到這裏,紋樞突然又有了力量挺直脊背,他擡起頭,大跨步走向約定的地方。
他會當皇帝。
他會成為薛氏最争氣的子孫,他将被載入史冊供萬代敬仰!
心下激動,腳步也越來越快,紋樞一顆心跳動得極快,仿佛他走向皇位的步伐,響亮而迅捷。
可這勝利者的步伐,卻在走出幾步之後突然停止。
他看見了紋斛,那個傳說中惹怒了皇帝被丢進冷宮等死的紋斛。
還有傳說中那個兇神惡煞,動辄叫人生不如死的皇帝。
努勒仍舊胖,高大圓潤的身形叫人一眼就從人群之中看清了他,只是如今他不像是個皇帝,也不像煞神,倒像個孩子,不停地在人群裏鑽來鑽去看熱鬧。
可是不管他怎麽鑽,總不肯放開手裏牽着的那個人。
被他拉着的那個人并不見熱絡,只一臉無奈地跟在後頭跑,跑得慢了被拉一趔趄,前面那只胖手立即回轉過來将人護在身側,小心翼翼護着往前走,哪怕再眼饞一旁的雜耍班子也不敢再往裏頭擠。
明明是個皇帝,卻跟個做錯事被夫子抓包的小孩,明明想讨好,卻偏偏別扭地要裝作不在意。
恰如之前他同衛誠,不管一個人如何鬧別扭,他的身心總還是被另一個人牢牢抓在手裏,唯一不同的是,紋斛是掌控的那一方,而他紋樞,卻是已經被厭棄的那一個。
對比鮮明得近乎殘忍,叫人恨不得上前去撕爛他那張永遠波瀾不興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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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善知道今兒個紋樞要來,特意整理舊部在京郊的宅院裏等,久等不來還以為路上出了什麽岔子,正想出去找人時,紋樞帶着一身戾氣進了門。
“末将孔善,見過六殿下。”
“罪臣見過六殿下!”
一屋子的人齊齊向他跪下,紋樞臉色稍霁,他十分享受這樣被人跪拜的滋味,所以沒有立即叫他們免禮。
他只昂着頭,俯視孔善,以不容拒絕的口吻命令道:
“本王要同你單獨議事。”
他以主子的姿态發布命令,眼裏全無下跪之人,自然瞧不見下跪之人面上的嘲諷和鄙夷。
孔善面不改色,低頭恭敬,擡首亦是恭敬,見紋樞不等他起身便自顧自轉身離開也不惱,仍恭恭敬敬地跟在了他後面,一前一後進了一間屋子。
“我要你幫我殺個人。”
開門見山,半點不拖延。紋樞已經從雲娘的口中得知了孔善在宮裏安插有人手,他還知道,衛誠受傷同孔善脫不了幹系。
同紋斛也脫不了幹系!
“你當知道我五哥薛紋斛在宮中給那狗皇帝當男寵,他是我們薛氏的污點,有他在,哪怕是我們搶回了天下也仍擡不起頭。”
孔善面有猶疑,
“可是五殿下是出于被迫,況且他畢竟是皇室血脈……”
紋樞冷哼一聲。
“皇室血脈?哼,你可知道如何能讓你輔佐之人,同樣也成為天下不忘舊朝志士死心塌地追随之人?”
“選了我,将剩下的殺個幹淨,讓他們再沒別的路可選,如此當再沒人跟你争這王佐之臣的位子。”
不顧紋斛死活,直接用他來陷害衛誠的人,紋樞不相信他對這個“皇室血脈”還有幾分真心。
紋斛比不上他。
從來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