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阿寧呆呆地看着紋斛。

不鬧,不反抗,甚至連半點脾氣都沒有。

只是被捏得扭曲的臉看着有些可笑。

“債主?”

紋斛認真點頭。

“那我是誰?”

紋斛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是個賣桂花糕的。”

李豐楊從旁聽得腦袋一抽——聽這理直氣壯的口氣他差點都信了。

一個賣桂花糕的能把朝雲五子揍翻,他們朝雲山的幹什麽的?賣綠豆糕的麽!

綠豆糕比桂花糕好吃好麽!

紋斛聽不見李豐楊的腹诽,只仍專心致志地為衛寧答疑解惑。

“你收了我的定金,結果沒給桂花糕就跑了,想賴賬不成?”

衛寧規規矩矩搖頭,老老實實摸身上想還錢,可摸完所有口袋才發現——他沒有錢。

還不了錢,只能還桂花糕。

所以每次失憶都要大鬧朝雲山的衛寧同志,這次醒轉過後乖乖去了廚房。楊靖來換班時正好撞見衛寧提着劍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外走,李豐楊則一臉見鬼地愣在一旁。

“怎了?”

李豐楊不說話,只有氣無力地指着紋斛叫楊靖親自去問他,楊靖加快了速度,雙腳更替幾個來回後便瞧見了那個已然靠在了床邊的人。

精神比之前幾天,竟大好了。

楊靖心底一喜,還未來得及問紋斛今兒個覺着如何,卻發現他的神色有些不對。

“衛寧到底怎麽了。”

雖然等了這麽久不見阿寧來找他,紋斛已猜到出了些變故,只沒想到竟然會忘了之前的事。楊靖聽了心裏雖然有些發悶,可還是如實答了。

“我對這個也不太清楚,衛寧是我師叔的弟子,被送過來時就已經是這個樣子,聽師父說是練功過于急躁因而走火入魔,雖說武功大有長進,可腦子卻是徹底壞了。”

當初師父還用這個告誡他們習武切忌操之過急,急功近利的下場多不怎好,不過不少在衛寧手底下吃過虧的三代弟子都有些蠢蠢欲動。

走火入魔一次能有如今的修為,哪怕是腦子有問題又有什麽關系?他們腦子正常的還不如人腦子不清楚的!

紋斛不是習武之人,于這些也不了解,可是他問得很仔細,把衛寧的事情前前後後能想到的都問了個清清楚楚,身子可有影響,平日裏吃食是否該注意,樁樁件件,問得明明白白。楊靖不是是非不分的小人,但凡知曉的都如實答了,只越答心裏越冷。

比不上。

當真比不上。

這一路行來紋斛昏睡的時間比醒着的時間多得多,可總歸還是有些記憶在的,楊靖對他的情意不管怎樣多少還是能感受到幾分,從前他糊塗的時候沒能拒絕,楊靖心裏免不得有些期待:發小又如何,感情這種事本不是時間能決定的。

可是,今兒個紋斛清醒過後,竟半點餘地不留地跟他表明了态度。

沒有當面拒絕,到底還顧全了他的顏面,可是對衛寧毫不掩飾的在乎卻明明白白告訴了自己——沒有可能。

“衛寧這三年來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他如今不懂事,我替他同你們說聲對不住。”

紋斛撐起身子向楊靖行了跪禮,楊靖從沒見過紋斛這般正式待人,哪怕是面對地位至高無上的皇帝之時,他也仍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哪怕是跪,仍舊跪得心懷不軌。

可他今天卻對他鄭重其事,沒有嘲諷,沒有玩笑,用上十二分的真心只為替衛寧表達歉意。

當真,半點勝算也無。

心裏的希望慢慢消散,直至歸于灰燼。

“到底師出同門,無需在乎這些虛禮。”

楊靖強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眼底波瀾早已平息,眼似古潭,無風難見漣漪。

**

床上呆了這麽多天紋斛難得出了屋子,他沒來過朝雲山,自然摸不清東南西北,好在山上雜使仆役不算少,多問幾個總能問出廚房的位置。

他走得很慢,背上的傷還未全長好,經不得折騰。這樣慢慢走慢慢看,竟也沒花多長時間。遠遠聞着煙火氣,紋斛突然想起了從前同阿寧去廚房搶吃食時的場景,過往辛酸皆已成空,阿寧記不住,他也不願記着,挑挑撿撿,竟能拼湊出許多歡喜。

面上帶着淺笑,腳底也快了許多,紋斛提步跨過門檻,一眼便看清了裏面的那人。

少年白衣俊挺一身正氣,幹淨利落地提劍,架廚子脖頸上,面無表情地說:

“不會做桂花糕就殺了你。”

紋斛:……

“咳。”

上前兩步把抖成篩子的廚子給救了下來,紋斛伸長手敲了敲衛寧的腦袋。

“你還是小孩子麽。”

衛寧摸了摸被拍的地方,搖頭。

紋斛又拍了一下。

小時候打劫廚子的事兒沒少做,可那畢竟仗着年幼,如今他們什麽都仗不了,有什麽理由再胡鬧?

“給人道歉。”

廚子是聽說過衛寧惡名的,哪裏敢叫他道歉,連連擺手說不用,差點要給衛寧跪下,紋斛看得頭疼,衛寧反倒一臉得意。

“他說不用。”

紋斛更頭疼。

疼得肚子有些餓了,從廚房裏拿了四個饅頭盛了些稀粥鹹菜,兩人将就吃完,紋斛大病初愈精神頭不是很好,這會兒又有些犯困,本想将衛寧叫走免得他再生事端,結果往邊兒上一抓,又抓了個空,扭頭一看,個混小子又把劍架到了廚子脖子上,正義凜然地說:

“不會做桂花糕就殺了你。”

紋斛:……

費了好一番功夫,紋斛終究還是把廚子從衛寧手底下解救了出來,看着腳軟成面條的廚子紋斛也不忍心再在這裏呆,拉了衛寧就往外頭走。

衛寧很疑惑。

“不要桂花糕了麽?”

過往雜役瞧見紋斛這個陌生面孔拉着衛寧都覺新鮮,從來沒見過這樽佛這般聽話過,不由停下腳步來看熱鬧。

“這個小個子的瞧着眼生,也不知同衛小兄弟什麽關系。”

“嘿,看不出來了吧,肯定是個世外高人!你沒看衛小兄弟都不敢惹他麽!”

稀裏糊塗的,紋斛在朝雲山衆仆役眼中的形象突然高大起來,能把那樣兇悍的衛寧訓得跟孩子似的,不是高人誰信呢!

紋斛耳朵還算好使,自然聽的清這些人在說什麽,也不去解釋,只将阿寧拉着一路往回走。自受傷到現在從未沐浴過,身上癢得厲害,今兒個趁着清醒還需得洗洗。

好過再叫楊靖替他擦身子。

紋斛這輩子只想拖累手裏攥着的那一個,旁的,容不得半點不清不楚。

“桂花糕先記着,等你學會了如何做再還我。”

紋斛捏了捏衛寧的掌心,稍稍用了些力氣,衛寧覺着不舒服,卻不敢将手縮回來。

“為何捏我?”

“因為你傻。”

衛寧剛來朝雲山那會兒也有人試圖給他立規矩,教他禮貌待人,可是這不僅得冒着生命危險,關鍵是付出再大耐心去教,哪怕當真教會了呢,隔幾天照樣自動清零。

多努力幾次,自然也就沒人再願意這樣做了,沒人管,沒人指正,他便這般半點拘束也無地橫行霸道了幾年,以至于如今朝雲山上的人多繞着他走。

哪怕是這樣一個麻煩精,人家也沒攆他走,還給了飯吃,給了衣服穿,這是恩,必須得記着,光記着還不夠,還得想辦法還幹淨。

也不知朝雲山的人有什麽用得着他們搭手,紋斛今天是頭一回出來逛,自然摸不清頭緒,想來想去想不通,幹脆先丢到一旁把衛寧教好了再說。

“不能仗着你渾就可以随便欺負人,知道麽?”

衛寧點頭,也不問為什麽,只規規矩矩聽着就是。

聽了,記着,下次便改。

紋斛不厭其煩地說,衛寧老老實實聽,或許沒過多久就會忘,可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他願意改。

**

朝雲山的名氣不算小,可年份卻并不深,自祖師爺來這兒安營紮寨開始算起也不過衍生出三代。祖師爺名叫萬貫,師從晉陽真人,與衛寧的師父蘇豪是同門師兄弟,萬貫收有五個徒弟,個個在江湖上都混出了些名堂,朝雲山的名氣也多由他們撐起,如今萬貫不管教習弟子專門研究賺錢發財,山上俗物多由大弟子吳昔掌管,三代弟子也多由他負責教習,只是到底積澱少不知規矩厲害素日只知練武修身,這才出現了五師弟負氣偷溜,全山上下集體出動跑去抓人的情景。

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傻人有傻福,只留了雜使仆役駐守的朝雲山竟然沒被偷襲。

萬貫走到山腳下,突然也發現了自己的不對。

他本想着他傻,徒弟應該會多幾個心眼兒。

徒弟傻,徒孫至少也該多些心眼兒。

只是沒想到都傻一堆去了。

如果不是他做生意賠本兒把錢都填了進去,眼下也能花重金多請幾個先生來教一教,哪怕只給他們多添幾個心眼兒也好,總好過放出一山的笨蛋白白給人折騰。

“吳昔見過師父。”

一臉正氣的大徒弟前後腳地跟了過來,他們應當都是收到楊靖的消息後才往回趕的,想來這一兩天人就能到齊。

吳昔看着一臉正氣的大徒弟,看着看着,竟然從他身子一邊瞅見一截兒花衣裳。

“噫,吳昔你這是……”

讨不着媳婦兒結果拿了件兒衣裳來充數麽?

吳昔也不辯解,直接往身側跨了一步,露出一個小閨女。

萬貫瞪大雙眼:衣服裏頭長出來了個小閨女!

“看什麽看!”

游玉婵狠狠瞪了一眼萬貫,原想着大名鼎鼎的朝雲山掌門應當是位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沒想到竟然是個好色無禮的糟老頭子。

如若她爹爹還在,如若他們游家不倒,如若舊朝未滅,哪裏會由着這樣的無恥之徒近她百步之內。

游玉婵想着過往之事免不得紅了眼眶,倆眼珠子跟泉眼一樣往外汩汩流水,萬貫吓得往後一退,幹脆轉身腳底抹油幾個縱跳便沖入山間密林。

山底下求收徒而不得的人睜大眼睛看——有神仙!

游玉婵從旁哭了好一陣,把自己的悲慘經歷反複想了幾遍,越想越覺得委屈,可不管她多委屈旁邊的那個愣木頭都不知道出聲安慰她一句。

游玉婵小姐脾氣一上來,沖着吳昔就是一通吼。

“你杵在這兒幹什麽!”

吳昔一愣,原本是想等這位姑娘哭完一起上山,如今看來好似這樣做有些不妥。

人姑娘明顯不樂意他在一邊看着。

所以吳昔道了聲抱歉,極自覺地跟随師父的腳步幾個縱跳飛入山間密林。

求學的人再看:哇,又有一個神仙!

被丢在原地的游玉婵被吳昔的反應給弄懵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傻子,不由原地跺腳把這倒黴的師徒翻來覆去罵了好幾遍,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坐到旁邊繼續哭,可斷斷續續哭了半柱香也未見着吳昔下來。

荒郊野嶺的,她突然熄了心底的不平開始害怕起來。

混蛋!要是叫她翻身,她定要讓這些人好看!

游玉婵一邊揩眼淚一邊往山上走。山底多惡徒,被傻子氣也好過被歹人糟蹋,從未走過山路的官家小姐拼着一口氣愣是一步一步上了山,山路崎岖,走不過的地方就趴在地上爬過去,裙子劃破了,手劃破了,依舊無法阻攔她上山的決心。

她曾是丞相府的嫡出小姐,可是如今卻成了沒臉見人的舊朝餘孽,她可以哭,可以控訴不平,可沒有人會搭理。

爹爹費了這麽大一番功夫讓她活了下來,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折騰死。

游玉婵咬牙往山上爬,身子越是疲乏,心底的凄苦卻越是消散得快,待到暮色四合之時終于到達山頂,一身累得不行,可心裏卻又十分的暢快。

她再不是除了繡花外什麽也不會的大小姐,她游玉婵,哪怕沒有家族為依傍也照樣能活下去!

狼狽不堪的游玉婵仰躺在屋舍群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突然頭頂一黑,她反射性地跳了起來,未防備竟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五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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