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九回豔

“不, 不要!”

雙胞胎中的一個推開凳子站起來,劈手去搶發爺手中的生死契。那一沓生死契輕飄飄的,被他一把抓進手裏,他眼中閃過一抹如釋重負的激動, 飛快抓出屬于他們的兩張, 揣進懷裏。

發爺卻忽然笑起來, 帶着些滄桑無奈。

他在虛空中捏了個響指, 下一秒, 兩張生死契忽然出現在他手中。

單烨華一怔,立刻伸手摸向胸口, 那裏空空蕩蕩, 剛揣進去的生死契無影無蹤。

玩家間一片死寂,彭彭瞪着的眼睛微微泛紅,似乎能切身感受雙胞胎二人此刻的絕望。

“你們,當我是什麽呢。”發爺語氣輕忽,盯着攔在哥哥面前的弟弟。

許久, 他嘆息一聲, 一邊把哥哥的生死契橫過來, 一邊搖頭道:“曲京不是普通地界,外來人來到曲京, 要麽當上巨星成為曲京的希望,否則只有一條死路。制定規則的是這片土地的靈,不是我。你跟我反抗, 毫無意義。”

“不!不要!!”雙胞胎弟弟膝蓋一軟,咣地一聲跪在地上,一個接一個叩頭,“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撕掉我哥哥, 求求你!你撕掉我好不好,我替哥哥去死——”

另一人卻站在他背後,平靜地,帶着悲忡望着他。

“小華。”他伸手撫摸上弟弟的後腦,“別白費心思了。”

發爺兩手捏着哥哥的生死契,已經輕輕撕開了一個小豁口。

單烨華頃刻間已哭喊到喉嚨嘶啞,腦門磕破一個鮮紅的口子,鮮血淋漓。他嗓子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地搖頭。

“好好活下去。”雙胞胎之一在他身後低聲笑道:“活過第八天,平平安安地離開這個副本。然後,勇敢一點,一直走到離開神經。”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連帶着那個悲憫的愛護的神情,也在一瞬間化為空洞。

紙張碎裂聲在餐廳裏似乎不斷回蕩,那個溫柔俊朗的男孩子面向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弟弟,直着倒了下去,倒進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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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梧不記得前幾個副本裏有玩家死去時,他們的隊友是否發出過這麽凄厲的聲音。

弟弟抱着哥哥的屍體發出野獸一般含糊不清的叫聲,悲傷感仿佛一擊重錘,狠狠地掄過每個人的臉頰。

他幾乎下意識反手去抓江沉,在即将碰到那一瞬,江沉已經先緊緊攥住了他。

千梧側過頭注視着江沉。

帝國護衛軍指揮官,此刻面無表情,不露悲喜。

“你的額頭傷得很嚴重,創口這麽大,即使給你用最好的藥,明天也會結難看的痂。”發爺一邊說着一邊惋惜搖頭,“我本來很看好你們兩個,撕掉一個,或許另一個還能翻盤。這樣來看,大概明天就到你了。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屈櫻忽然站起來,冷聲道:“我們可以回去休息了嗎?”

“這麽早就累了?”發爺有些意外,“當然可以,保持精力充沛是做巨星的前提,但是不要忘了,明天會安排你們巡城亮相,那将關乎明天的結果。”

“所以。”千梧忽然開口,聲音冷清道:“撕掉生死契約,是曲京的規則,你無論如何都必須執行這個規則嗎?”

“是的。”發爺點頭,“不執行這個規則,我就會死。和他一樣,毫無掙紮和讨價還價的餘地。”

千梧笑了笑,“哦?那你是否握着全鎮人的生死契呢。”

“當然不。”發爺擺擺手,“只有參選藝人才會有生死契,這都是上天決定和交在我手裏的。”

門關着,留聲機裏還放着阿九的歌聲。

“我們中至少會死一個的。”屈櫻低頭看着掌心說道:“下午我和彭彭商量過偷生死契,現在來看完全無濟于事。”

沒人吭聲,隊伍裏前所未有地低喪,三個人都看着自己的手發呆,江沉則扭頭注視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們。”千梧笑得很溫柔,伸手在三個隊友的手上順次拍了拍,“別太喪氣,還有一個辦法。”

彭彭立刻擡頭,“什麽?”

“生死契撕票是曲京天然的規則,發爺只是被選中成為一個劊子手。沒有人能從他手裏搶走生死契,但撕票的動作實際上仍要由他來完成。”

鐘離冶看着他,“你要殺發爺?”

“不能殺的。”屈櫻臉色慘白,“對發爺或其他居民動手,會被神經判罰暴斃。”

“我不動手,當然不能親自動手。”千梧撇開眼輕輕笑了笑,低聲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想着通過偷生死契這種法子降低減員。神經怎麽可能留這麽大的空子給玩家鑽?”

彭彭:“那你……”

“從明天開始,大家想辦法找一找票。”千梧說道。

屈櫻皺眉,“票?什麽票?”

“有權投給藝人的票。”千梧手指在床單上輕輕敲了敲,“只要能拿到一張票就能翻盤,越快越好,拖一天就是一條命。”

衆人沉寂許久,鐘離冶忽然驚道:“你瘋了!”

“瘋嗎?”千梧微笑,眼神淡淡地瞟到一旁沉默的江沉。

江沉點頭,“可行。只要有一張票,寫上發爺的名字,投進票選箱。劊子手必須殺死自己,往後幾日再無劊子手。”

“你們這才是在鑽副本的漏洞吧。”彭彭喃喃道:“這樣真的不會被神經處罰嗎?”

千梧聞言勾起唇角,輕聲道:“神經舍得麽。”

夜深,小丫頭來叮囑各位候選者早點休息。三個人都走了,江沉跟在他們後面,等彭彭最後一個離開房間,他忽然伸手推上了門。

千梧道:“你還有什麽……”

江沉轉過身來盯着他,“畫,不解釋一下嗎?”

“解釋什麽?”千梧神色如常,“軍官與情人的設定,在這是很好的保命策略。”

江沉有些無奈地笑起來,“糊弄我,可以再用點心。”

千梧挑眉,“我說的是事實。”

“我看到的才是事實。”江沉說着拿出口袋中的千梧的公開資料,“你自己和這支槍同時出現在我手裏,什麽意思?”

“求生欲的意思。”千梧冷聲道。

江沉盯着他,“是嗎,你會願意為此違心作畫?”

千梧與他對峙似地沉默了片刻,而後轉身走到床邊,說道:“你想太多了,早知道會這樣,我換一種設定。”

“這幅畫我見過。”江沉忽然在他背後道。

“唐剪燭副本裏,你随手塗過類似的構圖吧,只是那時我左手拿着的是一支真正的玫瑰,我沒想到它會是你的一個意象。”江沉輕聲道:“如果玫瑰願意回來,或許軍官願意放下槍。”

“你瘋了。”千梧扭頭不可思議地盯着他。

江沉眼神依舊平和,垂眸道:“我很冷靜。”

“我只是想重新擁有它。”

夜深人靜時,千梧拿着紅燭,輕輕推開了房門。

走廊另一端站着一個穿風衣的男人,千梧輕輕撫摸了下紅燭,紅燭自動亮起,他捏着蠟燭向那個人的方向舉了舉。

江沉過來,低聲道:“走吧。”

“唐剪燭竟然還能用麽。”江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裏的紅燭,“我以為上一個副本它就已經廢了。”

話音剛落,紅燭燭光就憤憤地跳了跳。

千梧笑着說,“可能每個道具都會在一些特定的副本受到限制,具體我也說不好。”

江沉望着紅燭思量着沒說話。走廊漆黑而幽靜,他們借着一簇小小的火光并肩上樓。

“有沒有小時候的感覺?”江沉低聲問。

千梧勾着唇角,“你說呢。”

書房門鎖着,千梧動手一壓門把手,發現壓不動,于是便閃身對江沉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江沉從口袋裏摸出一根準備好的鐵絲,伸進去小心翼翼地探。

“啧。”千梧把燭光捧近,“原來溜門撬鎖也是部隊裏的求生技能。”

“多謝誇獎。”江沉平靜道:“艱難時期,确實用這招偷看了不少文件。”

千梧笑眯眯,“出去後我要去軍部舉報你。”

“歡迎舉報。”江沉挑眉,“我一定會嚴肅處理我自己的。”

話音落,鎖芯發出極細微的一個聲響,江沉把鐵絲收好,擡手壓下了門。

書房裏空無一人,千梧把紅燭放在桌上,轉身看着背後的書櫃。

占據一面牆的書櫃塞得滿滿當當,每本書的書脊上都寫着人名。千梧一眼掃到江沉的名字,随手抽出來翻了翻。

“空白的。”他遺憾地搖頭,“看來你的演藝生涯剛剛建檔,還沒什麽造詣。”

江沉聞言也抽出千梧那本,同樣是空白。

他放下冊子,一眼掃過書櫃,“所以曲京每一位明星候選者都在發爺這裏有生平檔案。我們找一找阿九的。”

足有數百上千的冊子,千梧捏着紅燭到處檢查,說道:“沒有阿九。”

“會不會是那個。”江沉說着,指向書櫃的左上角。

有一個名字:雪柔。

“雪柔……”千梧挑眉,“為什麽是她?”

“別人只有一冊,她足足有十幾冊。”江沉一邊說着一邊随手将不遠處的凳子拎過來,千梧踩上去,将上面第一本“雪柔”抽了出來。

他翻開扉頁,挑了挑眉。

雪柔,藝名阿九。

“恭喜江少帥答對了。”千梧站在凳子上說,“看來阿九曾經在曲京叱咤風雲,光是生平檔案就這麽多。”

“你小心點,別摔了。”江沉在下面扶着椅背,“把書拿下來看。”

燭光幽暗,只能照亮窄窄一片空間。千梧跟它溝通了半天,它的光暈反而越來越弱,像是故意在唱反調。

實在無法,兩人只好湊在一起借着那一點點光翻書。

阿九來曲京時只有十九歲。

傾城歌姬,一曲動京華。她來的那天晚上正值中秋,她在花燈船上一曲高歌,将美豔和溫情唱進每一個曲京人的心中。

阿九成了曲京的珍寶。逢她出行,便同山呼海嘯,愛慕者擠滿了周遭幾條街。群衆一路尾随,卻又不舍得靠近打擾,護送到曲京大舞臺門口。人進去唱了,買不到票的人還要站在外面等她出來。

阿九是一個有才華亦有情義的姑娘。

她來曲京的第二年,寫了四首新曲,每一曲都令人驚豔難平。發爺過生辰,她為伯樂填了祝壽詞。一直疼愛她的鄰街大娘過世,她為大娘守孝半月不登臺。

來曲京的第三年,阿九已經和這個地界成了生長在一起的符號。她深愛着賦予她璀璨人生的曲京,深愛每一個以真心喜歡她的粉絲。她在這裏源源不斷地寫歌唱歌,曲京大舞臺上永遠有她的身影,衣裙蹁跹,這份輝煌和熱鬧似乎永遠不會消散。

……

十幾本冊子裏,一多半都記錄着阿九的創作靈感和唱片成績,剩下還有許多她的飲食起居。

她喜歡的胭脂,她愛穿的綢緞,她每日早上都要吃的湯包……

整座城市傾盡地愛她,她同樣傾盡地愛着曲京。

“你,冷靜一點。”江沉默默把書冊從千梧手底下抽出來,“不要露出小時候看民俗小說的沉迷表情,怪讓人害怕的。”

千梧怔了一會,“給我,沒看完呢。”

“不可能坐在這一宿把這些都看一遍吧。”江沉有些無奈地看着他,伸手貼着他腦門壓了壓,“清醒,冷靜。”

千梧嘆息一聲,片刻後才開始泛泛地翻動着後面的冊子,說道:

“搞藝術搞到這種地步,真是太成功太幸運了。人人都是她的聽衆。”

“千梧老師在外面也有數不清的追崇者。”江沉笑着說,“從大人物到普通老百姓,喜歡你的人多了去了。千金難求一畫,這話一點都不誇張吧。”

“其實是有點奇怪的。”千梧草草翻到最後一本,說道:“這裏提到了九回豔。”

九回豔是阿九來到曲京的第九年創作,她原本要在九月九日自己生日那天登臺演出。

“就記錄到這了。”千梧不信邪地往後又翻了翻,擡頭又望向書櫃,“沒了?”

“關鍵線索,大概不會這麽容易翻到。”江沉說着把書理了理,“但我們起碼知道阿九是誰了,明天或許可以想辦法跟居民打聽打聽,應該不至于人人諱莫如深。”

“唔。”千梧點點頭,“你把這些放回去吧,我懶得爬凳子。”

江沉聞言便捋起一摞書冊,踩上凳子放回原處,千梧在下面給他遞。

二人流水線作業,一會功夫千梧就攤手道:“沒了。”

“交出來。”江沉無奈地拍拍上面的書脊,“這裏明明還有空餘。”

千梧和他對峙似地凝視片刻,終于嘆了口氣,從右手袖子裏抽出一本冊子遞過去,“給。”

物歸原處,兩人又從書房裏出來。

“我是不懂你對偷拿副本裏的東西有什麽執念。”江沉搖頭嘆息道:“別跟我說你又從這些人物傳記上獲取到了什麽直覺。”

“就是有啊。”千梧挑眉,“你憑什麽質疑我沒有直覺,你敏感天賦很高麽?”

“……”

“你說公衆票選的依據是什麽?”江沉問,“今天是公開資料,明天是巡城亮相。我們似乎并沒有展示才藝的安排,發爺也說,個人才藝不重要,重要的是讓大家喜歡。”

“這就是造星。”千梧說,“為什麽喜歡不重要,只要喜歡就夠了。每個人票選的标準都不一樣,這種事很玄,要看命。”

“千梧老師在這裏仍然很讨人喜歡。”江沉笑着說,“神經大概是故意為你安排對你危險系數低的副本。”

千梧忽然想起什麽,“那個蔣陽陽——”

“嗯?”江沉停頓,“怎麽了?”

千梧說,“蔣陽陽或許因緣巧合與阿九有什麽相似之處,今天在街上就有人對她的資料很驚豔。”

“傾城歌姬,這是她的個人介紹。”江沉思索着說道:“她還在公開資料上寫了一些自己創作的歌詞,美豔,動聽,富有才情。或許這些相似之處讓曲京人想到了阿九。她的票數确實高得吓人。”

千梧聞言點點頭,一邊思考着一邊繼續走。

今天那個看守老頭說,曲京的快樂沒有了,或許唯有找人完整表演九回豔,快樂才會重回曲京。

“阿九大概死了吧。”千梧忽然說道。

江沉腳下一頓。

“我想不到別的可能,戛然而止的個人傳記,每個人都對她閉口不提。”千梧說着又頓了頓,“他們不敢提她,但他們又思念着她。大街小巷放着她的唱片,不斷選星希望能重現她的《九回豔》。”

千梧低聲喃喃道:“會被人這樣喜歡,她一定很滿足。”

江沉聞言默然注視着他。千梧微微出着神,黑眸低垂,似是羨慕又似是憐惜。

他一邊低語,右手一邊似是無意識地撫摸着左邊的袖子。

江沉忽然皺眉。

“你——”他伸手捉住千梧的左手腕。

千梧吓一跳,一個回神瞪着他,“幹什麽?”

“還藏了一本?”江沉難以置信地把他的胳膊拉到身前,不由分說伸手進袖子裏,果然捏到一個東西。他皺着眉抽出來,是最後一本阿九的傳記。

江沉:“……”

千梧:“……”

片刻後,千梧輕輕舔了舔唇角。

“這是來自天賦者的直覺,你不會懂的。”他說。

江沉:“……”

指揮官先生面無表情地将書冊丢還給他,“藏好了,別讓下人和其他玩家發現。”

“嗯嗯。”千梧笑眯眯地把書重新卷一卷,塞進袖子裏。

兩人走到千梧門口,江沉正要說晚安,千梧卻忽然頓住了腳。

“你聽——”千梧忽然說。

“聽什麽?”江沉一愣,挑眉沉寂片刻,低聲道:“哪有聲音?”

“有的。”千梧說着走到走廊對面,伸手推開了窗。

月色下的小院靜悄悄,前面的曲京大舞臺一盞燈都沒亮,黑燈瞎火中,他卻分明聽見大舞臺裏傳來一個女子低沉婉轉的歌聲。

很輕很低,嘶嘶啞啞,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麽。就連旋律都十分缥缈,斷斷續續。

千梧一把拉住江沉的手,“跟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咦咿呀咿呀。

小神經摩擦着地面哼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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