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卷:(4)
君還是未說,黛芙妮究竟遇到了什麽困擾。”
“啊——”
一提起這個,幸村又忍不住失笑了,
“呵呵,不過是,高塔上的公主,愛上了守塔的惡龍,又不肯承認,罷了。”
“什麽?賀茂小姐還是被那個目中無人的小鬼給淪陷了!”
藤原欲哭無淚——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自從在英國看到那個暴發戶家的無禮之徒起,她就猜到會有這麽悲慘的一天!好不容易那個小鬼回國了,為什麽賀茂家的三老爺和夫人又把賀茂小姐給帶回來了呢?
唉——想她藤原智原先是藤原家出了名的冰山才女,自從十二年前認識了那三個從不讓人省心的女孩起,真是越來越不淡定了!
那位看上去甜美可愛如洋娃娃的庫洛-裏多小姐是出了名的毒舌,冷口冷心總是打擊得她自尊心破滅又無可奈何;那位外表高貴優雅如英國淑女的賀茂小姐又從小認識了一個自戀的青梅竹馬,讓她年紀輕輕就體會到了媽媽般操心的感覺。
明明,她也不過是剛滿十七的少女好不好!
而好不容易,她家從小看到大的天钿姬殿下終于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十二歲,美絕人寰,多才多藝,氣質出塵,又因為保護嚴密而從不認識什麽男生,可是!可是……
為什麽她會在成人禮前得了重病,不得不掩人耳目地住進醫院,這才認識了這個不懷好心的小鬼。整日笑眯眯的,就會在天钿姬殿下和宗主大人面前裝紳士、裝純良,其實就是個一肚子壞水的腹黑!
越想越氣,就在她差點維持不了那張萬年面癱臉時,中臣淡淡的聲音驀地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其實,這也不錯。”
“什麽?!”
眼前的少女,真的是她的天钿姬嗎?她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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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幸村也同樣驚訝地望向一臉淡然的中臣,
“我以為,公主一般都會期望着王子或是騎士的。”
中臣看着那幅畫,語氣中透着認命般的通透:
“即使真的有王子又能如何呢?不過是從一座塔中換到了另一座。與其如此,還不如幹脆愛上惡龍,就這麽幸福安然地活下去。”
幸村一愣,再一次打量起面前的畫。
确實,盡管窗外的自由真實襯得窗內的華麗格外虛假蒼白,但作者卻絲毫沒有流露出半點掙紮與反抗。不同于他的畫中對于窗內生活毫不猶豫的厭惡,這一幅畫,則帶着某種随遇而安的悠然心态,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高塔上的公主,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高塔的。既然上天賜予了你華美的衣飾與安逸的生活,你就必須盡到應盡的責任。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找到愛情,真是再好不過了。
黛芙妮,你也是這麽想的,對嗎?
至強者水
這幾日,中臣的臉色總是蒼白如紙。
其實一直以來,她的膚色都不可避免地帶着久不見陽光而造成的白皙。這種病态的蒼白,正是貴族所津津樂道的驕傲,也是被無數女子瘋狂追求的美麗。然而,擁有着不需撲滿厚重白粉也依然完美無瑕的皮膚的天钿姬,卻似乎并不在意。她在意的一直只有一件事——何時才能恢複健康。
這才是最為奇怪的地方,因為,這幾日中臣的臉色,在蒼白之外,卻又更多了幾絲若隐若現的孱弱。
是她在意的事物改變了?還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在球場與學校毫無死角的神之子第一次為海底針般的少女心苦惱起來。
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在意些什麽?幸村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妹妹還有學校裏接觸過的女生,眉心微皺。
可愛的玩偶?美麗的衣飾?昂貴的化妝品?熒幕上光芒萬丈的明星?也許都有吧!盡管幸村知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學校裏那些畫着妝、散發着或濃或淡香水味、為了身材而節食昏倒的嬌弱女生,實在得不到他的半點好感。
用看待平常女孩的目光對待中臣,似乎總是不合時宜。
但是,以上這些種種,卻也只是幸村匆匆趕去十五樓時腦海裏零星閃過的雜思。他此刻急切地想知道的是——為什麽視健康勝于外貌的中臣,會變得如此虛弱?
熟門熟路地在服務臺登記,他沒有忽視護士小姐略微詫異的眼神。确實,現在正是天钿姬的午睡時間。
但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他想要的答案就在此時!
他放輕了腳步,忽然閃身躲到一座高大的雕塑背後。
幾乎在同時,一列黑衣女子沉默着走過,領頭的正是着藍色和服的藤原小姐。
等她們漸漸消失在了前方的拐角,他繼續前行,穿過會議室,而後猶豫着在一排和式拉門前停住了步伐。
如他所想,中臣并沒有在午睡。但,她又會在哪裏?
他的時間不多,因此只能一邊慢慢地前進,一邊思考。經過了他曾來過的餐室、畫室,他剛想拉開一扇陌生的門,卻突然停住了動作。
“塔塔——塔塔——”
似乎是有節奏的腳步聲,還有輕微的喘息聲,從走廊的盡頭傳來。
幸村眉頭一松,快步走去,毫不遲疑地“唰——”地拉開了門。
正午略微刺目的陽光迎面撲來,伴随着濃郁的紫藤花香。少女就在這陽光和花香中翩翩起舞,姿态輕盈優雅。可幸村卻眼尖地發現,少女那略顯沉重的步伐和胸口急促的起伏。
對于幸村的到來,她置若罔聞,仍沉浸在舞蹈中。
幸村環視室內,發覺這是一間寬敞的舞蹈房,兩面都是巨大的鏡子,對門的那面牆則全是落地窗。窗戶似乎經過改造,只能由室內看到窗外流動的藍天。除此以外,這間房間再無他飾,與其他幾間高貴雅致到極點的房間截然不同。
幸村也不出聲,就這樣安靜地打量着中臣。聽聞了那麽多關于她的舞蹈神乎其技的傳聞,這卻是他第一次看她跳舞。
招魂,鎮魂,祈禱。手中的金銀扇随着動作的變化開合,将陽光旋轉于股掌之間。另一手即使沒拿神樂鈴,光憑手腕的轉動就足以令人眼花缭亂。更不用提其餘那些繁瑣靈巧的走步與身姿了。
平心而論,中臣的舞技果然是他見過的她所有技藝中最為出色的。即使沒有音樂,即使只是幾個簡單的基礎動作,即使她的身體已經疲憊得接近極限,但任何看着的人心頭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莊重的敬意與純淨的徹悟,仿佛寺院池塘中一朵白蓮的安靜綻開,或是夜半無人處一株昙花的寂寞盛放,最是那不經意間的動人心弦。
如果換一種場合和情境,幸村都會毫不猶豫地鼓掌微笑。但此刻,他的唇邊毫無笑意,心中煩躁地只想上前一把将眼前這個不知疲倦的舞者拉回卧房。
“撲通——”
中臣突兀地在旋轉到一半時跌倒在地。幸村一驚,大步跨上前,手忙腳亂地将她扶起。
“幸村君?”
中臣眼中略帶詫異,掙紮着想要爬起,卻因脫力再一次滑坐在地。
幸村依然沉默着,只是手上卻放輕了力道,跪坐在地,溫柔地将她半扶半抱起來。中臣只得順勢坐在幸村膝上,大半的身體都軟綿綿地伏在他懷中。
濃郁的藤香充斥了他的鼻間。他驚訝于手中濕漉漉的觸感——她的衣服居然已經全被汗浸濕!
他尴尬地轉而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卻敏感地發現那不同尋常的僵硬。根本不用思考,這是他最為熟悉的征兆——病發了!
心念至此,他不敢再動,小心地維持着這個過于親近的姿勢。
從小就很少與男子接觸的中臣盡管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對于男女之事卻從未有過了解。就算是上一世,家教甚嚴的她讀的也是女校,情窦未開就來到了這裏。因此,雖然覺得不妥,她的面上仍是一派光風霁月,渾然不知另一邊的幸村卻是不由耳根微紅。
待到四肢漸漸恢複了知覺,她才淡定地開口:
“多謝,幸村君,我無事了。”
幸村聞言連忙将她扶坐起身。中臣不解地望着他越發紅的臉龐,卻也沒有過多思考。她轉而問:
“幸村君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中臣君,”
幸村馬上恢複了臉色,沒有笑容的臉上是一片嚴肅,
“明明應該好好午睡休養的中臣君,為什麽會在這裏,還這麽拼命的練舞?”
聞言,中臣微微一愣,随即撇過臉去:
“我不想多說。”
聲音冷淡中透着矜持,理直氣壯得優雅高貴。幸村呼吸一滞——她又恢複到了初見時那樣高高在上的疏離!
“你……”
“幸村君,”
少女終于回眸,直視着他的眼睛,
“無論如何,這都是我的事。也許前段時間我的态度給了幸村君一些錯覺,覺得我需要您的同情或幫助。那麽,我在此向幸村君致歉。”
說着,她微微彎腰,向幸村行了一個莊嚴古老的歉禮。
幸村再次無言。
似乎自認識這位少女以來,向來是讓別人有口難言的他,無語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多了。明明并不尖銳,也不狡黠,更與諸如強硬固執威嚴等等這些形容詞無緣,可她偏偏就有這種魔力,悄無聲息地反守為攻。
這讓他突然想起了老子的一句話: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這個世界最強大、也最難纏的人便是如此。不動聲色的王者,以最柔弱的形态,将所有的尖利包容,将所有的壓迫化解,将所有的頑固一點點消磨。這種人,打不得,罵不得,譏不得,謗不得,逼不得,勸不得,更……
懂不得……
女子難猜,尤其是如水的女子。更何況,眼前的這一位,不是一捧可掬可玩的細流,也不是一朵可逐可戲的浪花,而是渺遠的、深不見底的千年古潭。
“呵呵。”
幸村若無其事地淺笑出聲,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我也只是随口一問,中臣不想說的話就算了。”
“如此,”
中臣點點頭,卻未收起原先的疏離,
“若幸村君無事,我想繼續自己練舞了。”
“自己”二字,咬得極重,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幸村微笑着道別,拉上拉門的一瞬,面上的笑容卻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挫敗地靠在牆壁上,望着紙門上映出的少女身影,聽着耳畔重又響起的舞步聲,紫藍色的眸子幽深,眼中沉澱着複雜的情愫。
入院以來,他似乎總是在回想,回想着從前和隊友在一起打球時的快樂,回想在球場上将對手一一擊敗時的酣暢淋漓,回想網球部打打鬧鬧的那些瑣碎溫暖。但這一刻,不知為何,他卻想起了新聞部采訪他時詢問他心儀類型的情景。
當時,他是如何回答的?
啊,對了!他記得當時的他對着眼前一大片激動期待的女生,溫柔且毫不猶豫地說:
“健康的人。”
在一片不敢置信的驚訝聲中,他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像是珍藏着一個秘密的孩童。
幸村精市喜歡健康的女孩子,這個“健康”的定義卻不僅僅只是指沒有疾病。堅定的意志,穩定的心态,良好的作息,認真的處事,自然的舉止,永不放棄的堅持……還有,能夠站在他的身邊、與他彼此平等獨立地看同一片天空的強大,這些加在一起,才是幸村所真正欣賞的“健康”。
所謂健康的标準就是如此簡單,又是如此嚴苛,以致于他身邊的女生中,竟找不出這麽一個。
但他沒有想到,在這裏——在命運拐角的地方,他驀然回首,就這樣看見了遙遙站在燈火闌珊處的她。
那是足以與他比肩、甚至超越他的存在,是披着病弱外皮、卻無比強大的“另類”,是一個真正健康的女孩!
可是,他似乎發現得太晚了!現在也只能隔着一堵牆,望着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滿園春色興嘆。
想到這,他不由煩惱地嘆了一口氣,可唇角的笑意卻是怎麽也止不住——
他想,他似乎終于,戀愛了……
午夜幽蘭
已經三天了,他卻還是一面也沒能見到她。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幸福叫“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有一種遙遠叫“彼此喜歡卻不肯承認”,有一種狗血叫“喜歡上不能喜歡的人”,還有一種悲劇,叫“剛明白心意卻被喜歡的人打入黑名單”——別名“自作孽,不可活”!
擡頭望天,頭頂巨大的“悲劇”二字的某人坐在天臺的長椅上,憂郁地嘆出一口氣。
今晚沒有月亮,也不見半點星輝。濃郁的黑暗将他包圍,倒讓幸村想起數月前在這裏遇見中臣的情景。
那個紫藤般的少女,随着春天一起懵懵懂懂地闖入他單調乏味的住院生活,一點點,将每一個角落都染上了特有的紫藤香。但當夏天來臨,他心頭的悸動卻沒有就此凋謝,反而終于萌芽,肆意地在風中舒展。
不是打網球時的激動,也不是對于網球部的責任,而是一種更為溫柔平和的心情。只是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淡然地面對每一天的風晴日雨。她擡眸遞他一杯淡茶,他淺笑接過淺酌;她垂眸優雅插花,他莞爾安靜繪畫;她為他撫琴輕唱一首歌,他為她翻書低吟一首詩……他們會在一起,細細地收藏好漫長時光中值得微笑的點點滴滴。
即使外界将他吹噓得多麽天花亂墜,幸村精市終歸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溫柔少年,在心底深處,藏着一個平淡溫馨的夢。
他想要告訴少女他的夢想,然後讓她決定它能否實現。但時間卻不是現在——他現在還給不起這個夢想一個穩定的基礎。
他不是小說中的悲情男主,她也不是單蠢女主。他們是同樣理智現實的配角,是抱臂冷眼旁觀世界時遙遙相對的兩人。他們彼此相似,他們彼此吸引,他們也彼此清醒。只不過,他選擇了清醒地沉淪;而她,卻原來早已築起了太高、太厚的心牆。
攻克一個人的心,從來都是一項漫長而艱難的工作;而他,還有多少時間?
明天,是關東大賽的決賽。而再下個禮拜,便是他手術的日子。
漫長的時間忽而變得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說好了要自信從容地面對,可心中的本能,仍是不由自主地在死亡面前顫栗。
說到底,神之子,依然還是個人。只要是人,便會有悲歡苦樂,便會有困惑迷茫,便會有……害怕的時刻。
自嘲地一笑,他埋首獨自面對着心靈的失守。
“吱——嘎!”
“咕嚕——咕嚕——”
輕微卻刺耳的聲音突兀地在天臺上響起,像是長久不用的門被開啓和車輪碾地的聲音。
幸村擡首看去,卻見天臺一側不為人知的角落裏被打開了一扇門,藤原小姐推着輪椅輕輕走出。而輪椅上坐的,正是久未見面的中臣。
也許是角度問題,再加上夜色的遮蔽,她們并沒有發現另一側的幸村。幸村也不出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們。
“藤原小姐,讓我獨自呆一會。”
待到在往常的位子上坐定,中臣便開口打發走藤原。
“可是……”
藤原有些猶豫。
“信。”
中臣卻只說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字。
聞言,藤原像是恍然大悟:
“确實,我都忘了!如此,智便先告退了。”
“嗯。”
中臣只淡淡地應了聲,目光始終投向遙遠的黑暗深處,神色諱莫如深。
天臺又恢複了寧靜。幸村踟躇着,不知是該上前打個招呼,還是仍舊安靜地呆着。
突然,半空中伸出了一雙手,一個大力将他雙手背在身後制住,順勢壓在了長椅上。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使得幸村毫無招架之力,驚疑之間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
“你是誰?”
身後傳來冰冷低啞的女聲,聲線莫名地有些熟悉。
中臣早已聽到動靜。她連眼睛都不轉一下,便淡定地道:
“信,放手。是幸村君。”
“是,殿下。”
身後的女子聞言放開了他。幸村順着慣性踉跄了一下,立馬穩住了身形。
女子冷哼了一聲:
“真弱!難怪男生女相。”
“咔噠——”
幸村幾乎聽見了腦中理智斷掉的聲音。先是被無緣無故地壓在椅上,再是被直言不諱地踩到雷區,縱是聖人也有火吧!
他轉身,借着從遠處傳來的微弱燈火看去,頓時驚訝于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性輪廓——她的外貌與藤原小姐如出一轍,只有身上一套簡練的黑色羽織說明了她不同的性格身份,在黑夜裏幾乎要融進這夜色中。
“信。”
不待幸村反應過來,中臣再次開口,聲音中卻帶了不容忽視的壓迫,
“沖動急躁,口無遮攔。你知道規矩的。”
信頓時收起了一臉諷意,垂首恭敬道:
“抱歉,殿下,是信魯莽。信明日便回主宅接受家法。”
“退下吧。”
“是,殿下。”
幸村只覺得眼前一花,那道黑影便真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剛剛,那是誰?”
幸村走到中臣身邊,若無其事地問。
“藤原信,我的暗衛。同時也是藤原小姐的孿生妹妹。”
中臣漫不經心地回答。
幸村了然地點點頭——那張相似的臉足以說明一切。
“不過,你怎麽知道是我?”
幸村猛地轉頭,聲音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連自己也沒發現的希冀。
“味道。”
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味道?”
他有些錯愕。
“蘭草。”
她難得有興致多說了兩個字。
“蘭……蘭草?”
盡管有些幼稚,幸村仍忍不住低頭嗅了嗅——淡淡的洗衣粉與沐浴露的氣味,還有不可避免沾染上的刺鼻的消毒水味,怎麽也和那樣優美的字眼相去甚遠。
中臣卻不再說話。
“對了!”
幸村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轉頭凝視着幾天不見的少女,露出溫柔依舊的笑容,
“你今天怎麽這麽晚還不睡?還跑到天臺上來?”
“失眠。散心。”
中臣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
“诶?失眠?”
幸村倒是有些詫異了。在他印象中,淡定的天钿姬似乎永遠不會有什麽煩擾郁結的情緒。與其說是通透灑脫,不如說根本沒有多少事被她放在心上。
似是覺察出了幸村的不可置信,中臣擡手将一縷發絲別至耳後,
“幸村君呢?”
“我?”
幸村微笑着坦白,
“想到明天的比賽和下星期的手術,怎麽也睡不着呢!”
聞言,中臣終于收回了目光,一雙比夜色還要幽深的眸子對上了幸村紫藍色的眼睛。初夏的夜風拂過耳畔,像是将彼此與這個世界隔絕。兩人都小心地審視着對方眼中深藏的秘密,最終又都一無所獲。
良久,終是幸村先退了一步,轉移話題:
“睡不着就講個童話故事或唱首搖籃曲吧,這是百試不爽的經驗哦!”
中臣依然專注地望着幸村,像是在認真考慮這個建議的可行性。
幸村卻突然想起了眼前這個少女的身世,急忙補救:
“啊!抱歉,我忘記你……”
“哪怕是一片葉子……”
中臣突兀地開口,用清淡明澈的嗓音說着莫名其妙的話。
“什麽?”
幸村一時反應不過來。
中臣卻不再看他,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
“哪怕一片葉子
也要向着日光灑下的方向。
灌木叢中的小草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燒焦了翅膀
也要飛向燈火閃爍的方向。
夜裏的飛蟲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只是分寸的寬敞
也要向着陽光照射的方向。
住在都會的孩子們啊。”
“這是……”
幸村有些明了,
“童謠?”
中臣順手又将一縷發撩至耳後,空靈的聲音不停,像是如水月光潺潺流過,映亮了這個無星無月的夜晚:
“上層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亮照着它。
下層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壓着它。
中間的雪
很孤單吧。
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
幸村聽着聽着,忍不住微笑起來。非常柔軟的詩,非常柔軟的聲音,以及,非常柔軟的心。以敏感又多情的心去看待自然與孩童,這是金子美玲的詩,卻不知不覺地折射出了念詩人的內心。
他一直知道,不管裝得多麽矜持淡漠,他的天钿姬,一直是個再溫柔單純不過的孩子。
“有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中臣的聲音一頓,接着念起了下一首童謠,
“有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告訴我關于我的事,
有個阿姨誇獎我,
可是她
有點笑眯眯。
有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問花兒花兒搖頭。
也難怪,花兒們
都長得那麽美。
有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問小鳥小鳥逃走了。
一定是我問了不該問的話,
所以它一淘氣飛走了。
有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問媽媽又不好意思,
(我究竟是,可愛的,乖孩子,還是,還是,難看的孩子?)
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告訴我關于我的事……”
水流汩汩流淌過山石,偶爾濺起兩三點水花,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華。掬起一捧,入口卻不是想象中的甘甜,反而帶着淡淡的苦澀。像是混雜着淚水。
可是,水是不會流眼淚的啊!雨是天的眼淚,露是花的眼淚,落葉是樹的眼淚……可是水的眼淚呢?誰也沒有見過。
但是,沒有見過卻不代表從不存在。水的眼淚,其實早已溶化在水裏,無人可見。
幸村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他自然知道中臣的弦外之音。這個出生便喪雙親的少女,恐怕比誰都渴望着一份純粹的、無需顧慮的、包容一切的親情吧!
“那個,中臣君……”
幸村想要試着說幾句安慰的話,可話到嘴邊,卻又想起了那日她的警告——
中臣氏的天钿姬不需要憐憫!因為,她必須永遠站在頂端!
幸村收回了手,沉默地站在原地。
夜風有些微涼,嗚咽着吹過空寂的天臺。他們的影子靠的很近,像是想要彼此依偎取暖。可是再近的距離依然是距離。他們永遠是彼此獨立的兩個個體,孤獨相對。
“吶,幸村君。”
寂靜中,中臣突然開口,語氣中似乎少了一些無形的東西,
“你說的方法完全無用。”
“呵呵……”
幸村一愣,随即淺笑出聲,
“中臣君只試了前一種就下定論,也太過草率了吧!”
“我只會這個。”
中臣回答得理直氣壯。
“難道中臣君還想讓我唱搖籃曲?”
幸村半真半假地道。
中臣不答,只是再次理了一下頭發。
沉默便是委婉的肯定。幸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是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而且,還不得不跳。
對視了良久,他只得無奈地認輸:
“好吧,唱得也許不如中臣君,那我就獻醜了。”
幸村清了清喉嚨,唱起了往日哄妹妹睡覺時唱的那首歌:
“在小小的手掌上
有風信子的花朵
長春灌木的花苞落在
胖胖的小臉上面
在溫暖的春天裏
微風般輕柔的眼睫毛……”
唱着唱着,他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他的嗓音本就是偏于中性的溫柔,這麽一聽,更像是隔着遙遠時空傳來的母親的呢喃。
“睡吧睡覺覺的時間到了哦
變成美麗的淑女
希望你會有一個
甜美的夢鄉
懷抱中你那甜美可愛的笑容。”
唱到這兒,幸村忍不住低頭偷偷看了一眼中臣。她已經在歌聲中慢慢地閉上眼睛,表情看不出悲喜,卻透露出淡淡的寧靜安詳。
幸村微笑起來,溫柔地注視着少女,帶着最真誠的心情唱道:
“我想一直保護你
就像羽毛豆的花朵一樣……”
少女的呼吸清淺,已經進入了夢鄉,沒有聽到這句近似告白的話。
幸村想要脫下外套為她披上,卻看見了她緊緊攥着他上衣下擺的手。她在輪椅上微微蜷縮着身體,像是真正的嬰兒一樣,害怕着睡夢中母親會突然離去。
幸村瞬間柔軟了心房。他微微低下身,注視着少女美麗脆弱的臉龐,輕聲地自言自語:
“怎麽辦?好像,每天都會更喜歡你一點點……”
夜風卷走了這句話。除了他自己,再無人知曉。
逆流而下
自從那天夜晚以後,幸村又恢複了對中臣每天慣例的拜訪。
而在每一日的相處中,他也似乎漸漸摸索出了以新的心态和中臣相處的方法。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夠了。”
幸村放下手中的《道德經》,不解地看向一旁本在研磨練字、卻突然出聲打斷的中臣:
“怎麽了?”
“你的心,不靜。”
中臣收筆,看向幸村,
“為什麽?”
“呵,被你看出來了?”
幸村一哂,也不再隐瞞,
“說實話,我确實有些焦慮了。”
中臣不語,只是用目光示意他說下去。
“上個星期的決賽,因為一場大雨,臨時改到了明天。”
“明天?”
中臣有些詫異。時隔太久,她早已忘了大多數的劇情。但明天,卻是她絕對不會忘記的日子——
“是的,沒錯。明天,也是我動手術的日子。”
中臣望着依然微笑着的幸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書房裏又恢複了安靜,兩個人都各自想着心事。
中臣覺得,自己這半天都過得有些渾渾噩噩。原因無他,全是因為今天早上幸村的一番話,讓她驀地回想起了一些她原先遺忘的事情——王者立海大,最終也是作為主角青學的墊腳石,逃不開被炮灰的命運。
前世,她只是陪着表哥粗略地看過這部動漫。熱血的少年競技,對于文靜的少女來說,實在留不下什麽深刻的記憶。
印象裏,這實在是個奇異到不可思議的世界——
五顏六色的眸發顏色,違反地心引力的網球技術,沒有世故誤解的熱血友情……還有,所謂的“主角不敗論”。
無論對手多麽強大,無論形勢多麽不利,無論過程多麽不合常理,身為主角的青學,都能夠在最後關頭,像是突然爆發一般,憑借着那個矮個子的小男孩,最終取得勝利。
突然覺得有些荒謬,因為這部動漫的作者似乎把實力與努力貶低得如此一文不值,卻将友情和快樂的作用幾乎神化。那些勤奮刻苦的少年,那些才華橫溢的對手,那些所向披靡的強隊,都敵不過一句“你還差得遠呢”。多麽天真而不現實!
她是絕對的實力主義者,她現在所擁有的每一份榮光都是用自己經年累月的汗水與鮮血換來的!
她曾在茶爐前一練便是一天,被爐火熏得大汗淋漓;她曾在二條夫人的藤條下一遍遍地重複着同一個禮節,任由身上的紅印隐隐作痛;她曾在高臺上穿着厚重的十二單不知停歇地舞蹈,簡直要将每一個擡手舉步都刻進骨子裏,腳底的水泡生了又破,破了又生……
可現在,她卻被告知,她所信仰的一切,在這個世界都不可靠?
還有幸村——那麽相信着自己的隊伍将實現三連霸的他,那麽信任着實力至上的他,那麽自信而驕傲的他,又将怎樣面對未來的失敗?
這個世界的劇情不可改變。這是她來之前就被告知的。
可是,她不甘心。
她,他,他們都想要秉持着自己的信念走下去,即使是與這個世界的主流背道而馳。但是,這卻注定了,是一條下坡路。
逆流,而下。
她在腦中反反複複地想着,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天臺。
“全國三連霸,作為部長的你所帶領的好隊伍!”
陌生的男聲從天臺上傳來,是不同于幸村的嚴肅深沉。她略一思索:原來是真田。劇情已經發展到這裏了嗎?
“一直都沒有說……”
幸村的聲音随後傳來,不像是面對她時永遠的溫和,帶着一點惆悵憂郁,
“其實明天手術的成功率很低。”
“什麽?”
沉穩的聲音裏少見地帶了一點急切,看起來,這個真田真的很關心幸村啊!
朋友……
中臣不由自主地仰頭望着無垠的青空——
多麽遙遠的名詞啊……
“但是以我現在的身體是不可能一起打網球的。即使只有一點希望,我還是準備進行明天的手術。然後實現和你一起去全國大賽的約定!”
幸村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只有提到他的網球和夢想,他才會展露出隐藏在他溫柔外表下的強大頑固。
這本是中臣最欣賞他的一點,可現在聽在耳邊,卻覺得說不出的荒謬諷刺。
她忍不住用雙手捂住臉,徒勞地想遮住此刻臉上再也無法掩飾的悲傷。
不想再聽下去了!你知不知道,幸村?如果你知道了你注定失敗的未來,你還會那麽期待手術的成功嗎?你還會那麽迫切地希望重新站到球場上嗎?你會……恨我嗎?
畢竟,我曾那樣信誓旦旦地對你說:輸的是天!
中臣在心中無聲地吶喊着。
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