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卷:(3)
花,應該要永久保留下來才對!”
“這有何難?”
聞言,忙于插花的中臣頭也不擡,
“藤原小姐,着人去畫室取我的畫具來。水墨、工筆、油畫、水彩、素描,不知幸村君屬意何種?”
收回回憶,藤原無語地看向忙碌至此時的兩人,猶豫了半饷,終于仍是盡責地上前,打斷了這一幅美好的畫面。
“殿下,該用午膳了。”
沉默。
“殿下?”
她再接再厲。
“待我插完此花。花道時最忌中途打斷。”
不得已,她只得使出殺手锏:
“殿下,忍足教授囑咐,一旦飲食不規律,便要以身體虛弱為由延遲您的手術。”
話音未落,只見中臣立馬站起身,一邊以往常的姿态優雅地向餐室小步快走,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道:
“想必幸村君早已餓了吧。作畫專心雖好,還得小心病中的身體。如蒙不棄,就請與我一同用膳吧。藤原小姐,傳膳。”
“是,殿下。”
不得不說,在某些方面,中臣與幸村還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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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臣本宗的午膳向來采用傳統華麗的懷石料理,精致的碗碟擺了一桌,分量卻不大,剛好适合兩個長期住院的病號。只不過規矩頗多,尤其是在古老高貴的中臣氏中,即使有衆多女仆侍奉左右,一頓飯下來也用了一個小時。
冗長的午膳後,中臣與幸村終于得以回到主室。花道工具與擯棄不用的殘枝早已被收拾幹淨,其實早已完成的花仍擺在原地,正對着幸村的畫架。
中臣慢步至畫架前一看,整幅畫已完成了大半。占據正中的花只來得及畫了一層淡淡的輪廓,畫的主題卻是一旁插花的娴靜少女。
那個少女只有一個朦胧的側影,逆陽的容貌還不及那瓶花豔麗,卻生生在第一眼奪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沒有語言能描述那種美麗,只覺得矛盾異常,又莫名得和諧,似乎本該如此。幽幽的黑發在腳邊蜿蜒,紫藍色的病服襯得肌膚白皙如玉,小巧的下巴與纖細的頸脖楚楚可憐。但是,那挺直的肩背與淡然的氣質,又使人生不出絲毫柔弱之感。
中臣欣賞了半天,冷不丁開口問:
“你很喜歡雷諾阿?”
“為什麽這麽問?”
幸村忍不住挑眉。
“這裏,”
說着,她指向畫中少女唯一沐浴在陽光之下的手,
“這是雷諾阿最為經典的明亮的手。”
幸村順着如玉石雕琢的纖指看去,望着那一雙不輸于它的柔荑失笑,
“呀,果然,一不小心就畫成了這樣。”
轉過頭,他又望向中臣道:
“中臣桑不喜歡雷諾阿嗎?他可是印象派畫家中最受歡迎的一位了!從他的畫中,你很少感覺到痛苦或是宗教情懷,只有溫暖。‘為什麽藝術不能是美的呢?世界上醜惡的事已經夠多的了。’你覺得呢?”
“尚可,很适合病中看。”
“而且,他本人也很值得敬佩。聽說他晚年時重病,卻依然把畫筆綁在指上,繼續畫出了可愛的兒童和漂亮的女人。”
“他其實只是讓助手将畫筆遞到他手裏。”
“哎呀,你還真是較真。這麽激勵人的傳聞,你就不能假裝它是真的嗎?”
中臣轉頭不去看幸村一臉裝出的幽怨表情,轉移話題:
“不過,這個少女的臉就不太符合他一貫的畫風了。”
确實,畫上的少女低垂眼簾,看不清眼中的神色,散發出淡淡的漠不關心與遙遠的高貴矜持。既沒有如母親或是長姐般親切的笑容,也沒有如陽光般鮮活明亮的色彩,與雷諾阿筆下的陽光女子大相徑庭。
可是——
幸村的表情變得有些溫柔,淡淡一笑:
“不,我覺得,很符合。”
——可是,這個少女卻會讓人覺得溫暖。那種由內而外的淡然,能輕易撫平所有煩躁不安;那種與生俱來的優雅,能叫任何人折服信賴。
她不是陽光,卻比陽光溫暖美好。
“可是,你為什麽總是不畫出我的眼睛。”
幸村微微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之前在他病房中看到的幾幅畫。誠然,不管是水墨、水彩還是簡單的素描,上面的少女或眼纏繃帶、或長睫掩眼,總之沒有一幅是完整地畫出那雙最出彩的眼睛的。
“也許……是你的眼睛實在太難畫了吧!”
幸村笑得有些無奈。那雙天人般的黑眸太過純粹也太過複雜,總讓他無從着筆。光是調出那黑曜石般的色澤就萬分艱難,更別提眼中的神韻了。
聞言,中臣不語,舉步走到一邊的桌旁,用一方雕花鎮紙鋪好上好的雪浪紙。藤原見此早已取出了一個插滿筆的青玉九老圖筆筒和定窯白釉劃花荷葉式筆掭,又在一旁的端硯上細細磨好了墨。
中臣取過一支中號的狼毫畫筆,飽蘸墨汁,一氣呵成。幸村站在一邊,只見其寥寥幾筆,便勾畫出了一個靜坐插花的少女,氣質高華,姿态優雅。
随手将用過的筆丢入一旁的哥窯五足洗,中臣又換了一支大號的,順手如潑墨般畫下,如雲青絲立時躍然紙上,将這本稍嫌高傲的身姿勾勒得柔美動人。
随後,再以小號細心描繪五官。瓊鼻櫻唇,長眉入鬓,雖不及幸村的油畫形似,但勝在神形俱全,淡然如水的感覺已萦繞在眉宇間。
最後,只剩下瞳孔未畫。
此時,中臣另換一筆,閉目凝神良久。再睜眼時,信手以筆尖輕點,動作流暢迅速,似乎不假思索。
待墨跡幹涸,幸村定睛看去,那雙墨點的眼睛黝黑深邃,竟似要破紙而出。乍一看似乎正堅強執着地傲視萬物;再待細看,卻是一片虛無,寧靜致遠。
畫龍點睛,莫過如是。
幸村想起了自己的那幅水墨畫。上面的女子五官精致,筆觸細膩,卻不及這幅畫中女子氣韻的十分之一。不由默默汗顏。
“幾個月未曾動筆,殿下的畫依然栩栩如生。”
藤原一邊收筆,一邊感嘆。
“我也不過會幾筆寫意白描罷了,”
中臣在左下角印上一枚自己的私印,淡淡開口,
“要論筆法的精細與情感的充沛,我遠不及幸村君。若是幸村君能将人物的眼睛畫好,出于我之上亦是早晚之事。”
“哦?能得中臣君如此贊譽,看來我一定要努力達到中臣君的期望了!”
幸村笑吟吟地接口,眼睛卻仍只盯着畫上女子那雙變化無窮的眼睛。
會的,天钿姬。早晚有一日,我也能畫出你的眼睛,畫出你的神韻,畫出……
你的心。
似是故人
又是周六,剛打完比賽的立海大網球部來看望幸村的日子。
此時夕陽西下,如火殘陽灑落在天臺上風姿各異的少年們身上,雖是黃昏,卻也黯淡不了青春的肆意張揚。
“喂,切原赤也,給本天才放下那塊蛋糕!”
“才不要,前輩!”
“算了,文太。”
“丸井能搶到的幾率是百分之四十六。”
“噗哩~真是無聊~是吧,搭檔?”
“仁王同學,請別扯上我,謝謝。”
“喂,太傷人心了!”
“實在是太松懈了!”
……
幸村坐在中臣特意吩咐人建好的長椅上,微笑着看着網球部一如既往的生機勃勃,不知為何,竟覺得自己的心态變得有些蒼老。
也許是因為夕陽實在太引人悵惘;也許,是因為下個月的手術。
世事無常,再見不知仍是舊時光景否?
他搖了搖頭,決定暫時将這一切都抛之腦後:
“說起來,大家已經順利晉級關東大賽了吧!”
“是的,部長,我們一場都沒丢哦!”
嚣張的切原在幸村面前也變得像邀功的小孩子。
“大家都做得不錯呢!交給弦一郎我很放心。”
“放心吧,精市,即使沒有你,我們也會把全國冠軍拿給你的。”
真田壓了壓帽子,眼神堅定。
“不過,聽說這次的關東大賽有一支不錯的隊伍,就是手冢所帶領的。對了,叫什麽來着……”
“青學啊,部長!”
丸井丢了顆口香糖,随口回道。
“今年真治所在的青學确實實力強勁,聽說還來了一個一年級的正選,算是關東的超級新人。”
柳盡責地履行軍師的職責。
“什麽超級新人,不過是個拽得要死的小鬼!”
自诩立海大王牌新人的切原不服氣地大聲抗議。
“不過,對我們的威脅指數不足百分之二十。”
柳淡定地無視某被三巨頭壓得永無翻身之日的海帶,對于青學不置可否。
“不能松懈,立海大的三連霸沒有死角!”
自聽到“手冢”一詞後就黑着臉的真田回過神來,依舊認真地令人發指。
“呵呵,看到大家這樣我就放心了!”
幸村心底的憂慮被衆人沖淡了些許,轉身拿出了随身帶的畫夾,
“對了,我有一些畫要送給大家呢。”
“诶,部長又有新作品嗎?”
“哪哩?什麽什麽,快讓我看看!”
“切原你頭低下來點啦!”
“什麽啊,是前輩你太矮了。”
“你說什麽?”
“你們兩個別擠了。”
一陣雞飛狗跳後,衆人終于看清了畫夾中的一疊水墨畫——
第一張是身着劍道服的真田,執劍立于道場之上,背後是大大的“風林火山”四字。畫中的真田動作剛毅沉穩,眼神銳利堅定,一股淩厲之勢撲面而來。
第二張是身着一身傳統神官服的柳,盤膝坐于廊上,悠悠地品茶觀雨。冉冉檀香伴着廊下一池白蓮,吹林打葉之聲不絕于耳,可他卻散發着萬事運籌帷幄于心的淡定,令人倍感安心。
第三張是一副平安時代貴公子打扮的柳生,于竹林之中獨自對弈。竹葉清華,君子溫潤,于無聲處自帶着一種優雅從容的韻味。
第四張是扮作幕末浪人的仁王,倚靠着絢爛的八重櫻與多變的紫陽花,沖着畫外衆人邪邪一笑。風吹起并未攏上的衣襟與長辮,衣袖間帶起灑脫不羁的肆意。
第五張是一襲僧衣的胡狼,認真地敲着寺院的晨鐘,牆角是一堆早已劈好、擺放整齊的木柴。簡單幾筆,卻将其憨厚盡責刻畫得淋漓盡致。
第六張是作古代童子裝扮的丸井,坐于枝丫上,努力伸手去采一只碩大誘人的桃子。那舉手投足間的靈巧與面上的垂涎,生動形象得引人捧腹。
第七張是衣衫狼狽的切原,咬牙攀登着高聳的懸崖。他的手腳都已被荊棘劃破,卻依然不肯放棄,那眼神中的倔強驕傲,是衆人原先從未注意到的明亮。
看罷這些畫,衆人面面相觑,半饷無言。那樣簡單的黑白二色,卻将所有人的氣質完美地展現出來,更別提那些背景如何貼切了。
切原拿起自己的那張,看了半天,才揉着頭發嘟哝了一句:
“這麽看即使那麽狼狽我還是挺帥的嘛!”
只有柳勇敢地問出了衆人的疑問:
“我記得幸村你學的是西畫,什麽時候也會畫水墨畫了?”
“這個不是我畫的,”
幸村果斷無視了一片“果然如此”的眼神,
“我目前還達不到這種程度。這是我請朋友畫的?”
“朋友?難道是上次唱歌的那個女孩子?噗哩~”
八卦的仁王立馬反應了過來,
“不過,她怎麽會這麽了解我們?難道也是我們學校的?”
幸村微笑着跳過前面那個問題:
“當然是我給她看了你們的照片喽。而且平時我也經常給她講你們的事。”
“那個女孩是幸村女朋友的概率上升至百分之八十九。”
柳明察秋毫,敏銳地發覺了幸村話中的不同之處。
“真的嗎?好羨慕部長诶,女朋友又會唱歌又會畫畫,真是多才多藝。”
“不知道她做得點心是不是也很好吃?”
兩個單細胞的小動物毫無危機意識地接話。
柳生望了一眼幸村聖母般的笑容,明智地選擇了明哲保身。
真田認真地研究着畫上的“風林火山”,照舊無視了無聊的八卦。
老好人桑原自然是什麽也不會說的,只是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畫,卻眼尖地發現了壓在一堆白紙下的另一張畫。
他“咦”了一聲,剛想去拿,卻被仁王一把搶過。
見此,一向泰山崩于眼前不動的幸村愀然變色:
“那張不是你們的。”
衆人湊上去一看,卻是網球部所有人的合影。畫上衆人皆身着一色的武士服,或坐或立,只有正中的幸村頭戴垂纓冠,手持細太刀,身着黑色縫腋袍,一副幕府将軍的打扮。
雖然畫中各色少年均是眉目俊朗、氣質出衆,但誰也無法否認,只有幸村才是這幅畫真正的主角。他面含微笑,眉目溫柔,端的是一副溫潤公子的無害模樣;可是那微笑中暗含的疏離,那目光中隐藏的驕傲,又令人無法忽視他周身霸氣強大的氣勢。
王者立海大的部長,即使外表纖麗如女子,又怎麽會是個簡單人物呢?
衆人還待細看,早已被幸村身手敏捷地收起,含笑威脅地掃視一圈。
道行不深的幾位只得就此罷休,真田默不作聲,只有柳頗感興趣地一問:
“幸村的那身裝束挺眼熟的,是仿照了哪個歷史人物的嗎?”
“是呀,”
對此,幸村倒是答得頗為爽快,
“就是源九郎源義經啊。”
“源義經?還真是……”
還真是形象啊!
提及此,幸村又忍不住回想起請中臣畫畫時,她一邊下筆,一邊向他解釋說的話——
“這幅畫中幸村君的原型就是源義經。較之其他,光源式太靡雅,安倍晴明太清冷,沖田總司又不夠氣勢,還是他與你有許多共同之處。比如:擁有如女性般纖細精致的外貌,俊美異常……”
——好吧,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的外表确實很有欺騙性。
“不僅劍術高強,也是用兵奇才,被稱為‘戰神’……”
——嗯,這點說的沒錯,他确實球技高超,手下強将如雲,被稱為“神之子”。
“在五大橋收服了勇猛過人卻心高氣傲的破戒僧人武藏坊牟慶,從此牟慶心甘情願任憑比自己年輕的義經驅策……”
——比起武藏僧人,真田其實也不差,被他從小欺壓……哦,不!是培養,也不反抗,忠心程度日月可鑒。
不過,還有一點她沒說到呢!
“那麽,中臣君,不知道你會不會跳‘白拍子’?”
幸村笑得意味深長。可疑似天然呆的中臣少女卻頭也不擡,随口回道:
“這是我學舞時的必修課,三歲就已臻化境。好端端為何問起這個?”
“沒什麽……”
因為義經也有位天資聰慧,舞姿優美,善跳“白拍子”的愛人——靜禦前啊少女!難道你都沒聽明白少年的潛臺詞嗎?
想起那位天钿姬的不解風情,幸村忍不住又是微微一嘆,将其餘的畫都分給衆人後,收起畫夾:
“好了,這就算是我送給你們成功晉級關東大賽的獎勵吧!等你們取得了關東大賽的冠軍,我就介紹你們認識我的這位朋友。”
“诶,真的嗎?”
“是啊,她肯定回來的。因為,”
幸村的眸光微微一暗,
“決賽後的周六,我決定接受手術了。”
“什麽——”
就連柳也詫異地叫出聲,更別提其他人了。
真田黑着臉,沉聲問道:
“為什麽,精市?你之前不是說不想貿然手術,難道……”
“是的,弦一郎,”
面對自小相伴長大的玩伴和并肩作戰的隊友,幸村不想再隐瞞,
“藥物治療一直沒有效果。我很想能夠親手将立海大帶到巅峰,即使關東大賽來不及了,我也想趕上全國大賽。”
“即使少了你,我們也會稱霸全國給你看的。精市,你……”
“弦一郎,你不懂,網球就是我自己,”
幸村打斷了他的話,憂郁地望向天邊即将沉沒的夕陽,看不清神色,
“所以,請允許我難得一次的任性吧!”
良久的沉默,終于,真田長嘆一口氣,答道:
“好吧,幸村,我答應你。我們一定會用關東大賽的勝利,作為提前慶祝你手術成功的禮物。”
“謝謝你,真田。”
天臺上的衆人不再說話,都同樣默默地望着凄美豔麗的晚霞出神,各自想着心事。霞光為他們如玉的臉龐染上一層橘紅,這一刻,定格成永恒。
幸村微微擡起頭,看向了左方A棟頂層的病房窗口。一個長發少女的身影隐約可見,似乎正專注地望着這邊的天臺。
“差點忘了,今天還有樣東西要拿來給幸村。”
柳生推了推眼鏡,從随身的書包中抽出一本畫冊,遞給幸村,
“上次全國繪畫大賽結果出來了,你是二等獎。這是組委會送給每位獲獎者的得獎作品畫冊。”
“哦,只是第二名嗎?”
幸村輕描淡寫地接過,語氣頗為惋惜,表情十分欠扁,
“那第一名是誰?”
“是冰帝今年剛從英國回國的轉學生賀茂明玥,第一頁就是她的獲獎作品。”
柳說着,翻開畫冊,指給他看。
幸村順手看去,不由微微一愣——
看來,明天去探望中臣時,能夠給她帶些有趣的東西了。
翌日,大晴。
中臣剛出茶室,就聽得仆人來報,說是幸村早已等在畫室。雖有些奇怪今日他的早到,她仍轉身趕去。
一進門,寬大的畫案上擺着一本畫冊,攤開的兩頁上分別是兩幅畫。幸村聽到聲響,擡頭沖她微笑說道:
“你來了?快幫我看看,我的畫比起這幅得了第一名的,輸在了那裏?”
中臣聞言,走至案邊,與他并肩而立。她先是看了看幸村的作品,随後看向一邊的畫作,卻驟然一驚,脫口而出:
“黛芙妮!”
順着她的目光,他果然看到了那個在畫的角落裏的古怪标記,與他之前在這裏看到的那幅油畫上的一模一樣。他于是追問:
“黛芙妮?”
“天禦中主神啊,她怎麽回日本了?難道她知道了?”
她卻仿佛沒聽到他的問題,仍然盯着畫低聲自言自語。
“中臣桑認識這幅畫的作者?”
幸村不動聲色地靠近了一點,接着問。
“呃……”
察覺到了幸村的接近,中臣這才回過神來,淡淡地說,
“只是個故人。”
“你的朋友?”
“不,不是朋友,”
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遠而懷念,投向窗外的遠方,聲音缥缈,
“她……只能說是,另一部分我吧……”
初升的朝陽透過窗戶,灑進了一向幽深靜谧的畫室。顏色傾城的淡然少女迎着陽光,面容肅穆,黑曜石般的眼底似乎掩藏着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望着中臣不複往常淡漠的臉龐,幸村突然覺得,這個故人,絕不尋常。
高塔公主
周日的晚上八點,中臣的病房。
落地窗前的層層帷幔早已被放下,幾盞紫檀木宮燈與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一起點亮,将這間唐式風格的房間映照得有如一個童話。一角的白玉透雕蓮鷺香爐中只餘下燃盡的沉香屑,越發使得房間中的紫藤花香清晰可聞。
紫藍色眼眸的美麗少年優雅若王子,坐在床邊的藍色沙發上,低頭打量着床上鋪着的兩幅油畫,垂下的紫藍色卷發遮住了面上的神色。
整幅畫面,唯缺一個公主。
藤原拉開門,走到他旁邊:
“抱歉,幸村君,殿下還在舞室內沒有出來。我們不得在此時打擾,因此只能請您再等待片刻了。”
幸村擡起頭,淺笑道:
“沒關系,本來就是我不該在這個時間貿然前來。不過,她都病成這樣了,還在舞室練舞?”
藤原不發一言。
這間位于醫院最頂層的豪華病房,就像是從中世紀搬出的神秘古堡,在每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都隐藏着隐晦的秘密。
城堡中的仆人是無法言語的木偶;守衛的巨龍揮動翅膀,露出尖利的獠牙;施下咒語的女巫躲在晦暗的窗簾後,窺視着前赴後繼的勇者。
他們都在警告着他——收起你的好奇心。
不過,我正是為了解謎而來的。
驕傲的王子昂起頭,直直迎上纏繞着城堡的玫瑰荊棘。
藤原無奈地看着眼前不為所動的少年。他此刻雖然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鄰家少年一樣無害,但那雙美麗眼睛中,卻有着她從未見過的自信銳利。
比起皇室、宮家、五攝家,乃至普通世家間的子弟,這個少年,似乎才更像是一個真正的王子。
她剛想開口說些什麽,門口傳來的拉門聲卻阻止了她未出口的話。
兩人一同望去,就這麽看見了緩緩走來的公主。
她的如瀑發絲拖曳在身後,比長發公主更柔韌美麗;她的皮膚因為運動而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緋紅,比白雪公主更瑩瑩可愛;她的雙眸純淨幽深,比海的女兒更淡泊堅定。
她的舉手投足間凝聚着世家千年厚重的歷史,優雅完美;她的如畫眉目間沉澱了天地萬年自然的靈秀,恬淡高貴。
她像是從神話中走來,清高不群。
別人都說幸村的溫柔最傷人,看似随和可親,實則涼薄疏離,将不屬于自己劃定圈內的人都排除在外,微笑看着她們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
但其實,最傷人的應該是天钿姬的淡然,永遠高高在上,理所應當地漠視了周遭的一切,誰也無法看透她的心,卻偏偏讓人無從指摘,因為有些距離,上天注定。
不過,也許今天他就能發現一些,她不為人知的一面。
“中臣君,快來看看這兩幅畫。”
似乎想起了什麽,她的步伐微微一滞,很快又恢複了原來的有條不紊,仿佛什麽也沒發生。她走到他身邊,隔着合乎禮儀的距離,并肩看向床上的畫。
兩幅畫正是昨天畫冊上的冠亞軍之作,主題均是大賽指定的“窗外”。
第一幅,畫的是醫院病房的窗外。冷色調的室內,刺目的白色令人無端感到心神壓抑,只有窗臺上一瓶綻放正盛的紫藤,插在雅致的陶土瓶中,有一種臻于純淨的生機。而窗外,暖色調的天空白雲幹淨清新,街道上年輕的母親牽着可愛的孩子,漾起溫暖的笑容,新生的一切單純而美好。
非常強烈的對比,雖然筆觸溫柔,卻讓看畫的人真切地感受到了畫者掩藏在淺淡表層下的苦悶與掙紮。窗內的這一切,包括那瓶本身就帶着生氣的花,都仿佛不顧一切地向着窗外伸展,渴求着那片自由健康的世界。
溫柔背後的熱切追尋,正是這幅畫的動人所在。
平心而論,能達到如此意境與技巧,放在一批專業畫家中也是毫不遜色的。奈何這次的對手實力太過強悍,那撲面而來的華麗,幾乎讓他産生了一種面對着冰帝那個騷包到無語的跡部的錯覺。
這第二幅畫,畫的是一座古堡高塔的窗外。室內是華麗精致的巴洛克式裝潢,明亮的金、紅二色,細膩的繁複花紋,精美的甜點與冒着熱氣的紅茶,連窗框上都攀援着暗綠色的玫瑰藤蔓,白色的小巧花蕾為這座高塔染上了浪漫的童話色彩。而透過打開的窗戶,室外卻只有空蕩蕩的一片天,單調的藍灰色,連一只鳥雀都不做停留。
與室內的奢華耀眼相比,灰蒙蒙的窗外,連陽光都稍顯黯淡。可是,每一個人卻都對這種生活感受不到半點向往。只能望見天空的高塔,說明與世隔絕;連鳥雀都不見蹤影的窗外,說明看守森嚴。這座華麗的囚牢,從骨子裏透露出頹敗的虛僞,即使明亮的色澤也遮不住感覺上的晦暗。
與之相比,那一方灰藍色的天空反而顯得更為可愛。穿透厚重雲層的陽光,即使比不上金框閃耀,卻因為真實,而明澈自然。
看見這幅畫的第一眼,誰都會覺得窗內的生活比窗外更好;但第二眼,沒有人不會覺得,即使是作為一朵玫瑰,窗外因風雨而凋零了一兩片花瓣的,也要美麗勝過窗內被細心呵護得完美的插花。
用美麗的虛假來襯托灰暗的真實,這幅畫的作者,絕對是一個天才。
幸村再一次忍不住這樣感嘆。這一次,他倒是輸得心服口服。即使單論技巧,他也及不上人家的娴熟巧妙。
不過,這幅畫,總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中臣,以及那個春日午後她講述的不算童話的童話。
高貴的天钿姬,卻過着沒有親情、友情更不用說愛情的生活,只有日複一日的清茶瓶供相伴。她每日坐在窗前寂寞倔強的身影,令他無端感到悵然。
《高塔上的公主》,記得就是這幅畫的名字吧。
這麽想着,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少女,卻發現她的目光,牢牢鎖定在了畫角的簽名上——他是今天才知道,那是希臘文“黛芙妮”的意思。
希臘神話中,那個被太陽神狂熱追求的女神,在丘比特的惡作劇下,即使面對俊美耀眼如阿波羅也避之不及,甚至不惜永遠化為一棵月桂樹。
真是有意思的故事呢!
“這幅畫,怎麽會在你這裏?”
果不其然,她終于開口問他。
“當然是畫的作者送我的啦。”
他裝作不在意地回答,饒有興致地欣賞着她有一絲波動的面容。
“她來過這裏?”
她驟然轉頭,眼中難得地有疑惑一閃而過。
“是啊,冰帝的賀茂桑,今天下午的時候來的,說是剛從組委會那裏取回了自己的畫,順便把我的也送來了。她和我聊了一會,我說很欣賞她的畫,她居然就當場送給了我。你昨天看上去也挺喜歡的,我就順便拿來給你看看。”
幸村微笑着解釋,全然不提他的真實用意。
“是嗎?”
她淡淡地應了一聲,語氣中似是松了一口氣。
“說起來,賀茂桑就是中臣君提起的那位故人嗎?”
“賀茂小姐應該算是殿下的表妹。賀茂家是已故夫人的娘家。”
一旁的藤原低聲解釋。
想起柳生确實提過中臣早逝的母親是那一代賀茂家唯一的小姐,幸村卻覺得遠沒有這麽簡單。
“賀茂小姐今日來時,不知幸村君是否透露了殿下住院的信息?”
藤原冰冷銳利的目光掃來,語氣中透着難言的警告。
“當然沒有,”
幸村淺笑撇清,
“我可是什麽都不知道吶~”
室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劍拔弩張,中臣卻恍若不知,兀自以瑩潤的指腹,反複摸索着那個古怪簽名,仿佛在透過它,回憶着什麽。
良久,他才聽見她淡淡的嗓音,故作不經意地問道:
“她……看起來,還好嗎?”
“嗯……”
他壞心地皺眉思索了半天,才慢悠悠回道,
“聽柳說過,似乎在冰帝過得還不錯,有什麽‘月姬’的稱號。說起來,不愧是中臣君的表妹,氣質很相像呢!”
“那是自然,賀茂小姐雖然出生于英國,從未回過國,但她優雅的儀态可是源于血液的羁絆。”
還不待中臣回答,藤原便搶先接口,冰山臉上是一片與榮有焉的自豪。
“不過,她似乎有些感情上的困擾呢!”
幸村故意在此時放出重磅炸彈。
“诶?”
中臣滿臉錯愕,呆呆地望着他,一時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難道又是跡部家的小鬼!”
藤原似乎是了解了什麽內情,聞言當下就爆炸了。
“是的哦,藤原小姐。”
幸村笑眯眯地看着差點噴火的冰山女,想起當時賀茂與跡部兩人針鋒相對的幼稚對話,以及跡部像是宣示主權般的動作,覺得這場戲真是越來越精彩了。
“你也知道,藤原小姐?”
中臣聞言看向了藤原,面上也恢複了平日的淡然,
“為何從未有人向我提過?”
“殿下,智當時有向您暗示過,但您完全沒有發覺。”
藤原連忙恭敬回答。
“咦?”
中臣無辜地眨着眼睛,眼中一片明澈的單純。
“殿下您還記得嗎?五歲時,我對您說過,賀茂小姐近日新找到了一個玩伴。”
“是啊,一條藍色眼睛、個性嚣張的金毛犬。”
“唔……那您記得,賀茂小姐與您通話時,總在不經意間提到的那喀索斯嗎?”
“記得啊,聽說那是一盆極難養的水仙花。我還為此特意準備了一本水仙插花集作為生辰禮物送給她。”
“原來那不是您故意的啊……不對,您十歲之前偶爾去英國學習時,不是也總會遇到賀茂小姐單獨與跡部財閥的少爺共用下午茶的情況嗎?”
“跡部財閥?”
“就是日本金融業的龍頭跡部財閥,自二戰後起家的金錢貴族。”
“并非世家,且又是男子,我怎會留意?”
“好吧……”
藤原終于挫敗地放棄。早知道自家殿下完全是按照古代閨秀的标準培養的,看來真的不能指望她在這類男女之事上開竅啊!
幸村則在一邊看戲看得頗為歡快,還順便探到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不過……
他也終于忍不住暗暗扶額:原來據傳早慧的天钿姬在感情方面的智商還比不上自家還在上小學的妹妹啊!
“不過,”
在其他方面還是十分敏銳的天钿姬終于将話題引回了最初,
“幸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