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四卷:(6)
始,一點點生動起來。
“聖,你來了啊。”
她也輕輕應了一聲,挪了挪位置,示意他坐在她身旁。
他微微一笑,順着她的意坐下,自然地撫摸着她比綢緞還要順滑的發絲,和她一同看向外面的庭院。
“你看,”
她突然開口,聲音缥缈,
“從這裏看出去,世界也仿佛格外的不真實,像是只是在看着一幅畫。”
幸村沒有接口。
她慢慢偏過頭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依賴般地蹭了蹭,繼續低低地說:
“可是,有時候,我卻會莫名地覺得,其實,我才是最不真實的一幅畫。”
不真實的宮殿,不真實的溫度,不真實的紫藤,還有,最不真實的中臣天钿姬,組成了一幅雖然價值連城、但永遠沒有安全感的古畫。
那個長發公主的故事,其實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心聲。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麽一座藤花囚牢,禁锢了一個渴望自由、卻被責任束縛的天姬。
幸村環住了中臣單薄的肩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地說:
“可是,我是真實的。”
中臣回望着他溫柔的眼神,黑色長發和紫藍色的微卷發交織在一起,令人想起了那個關于結發的美麗傳說。
“所以,擁有我的你和擁有你的我,我們都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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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啊——啊——啊——”
站在山腰專為觀賞慶典搭建的觀景臺上,切原大張的嘴巴半天都合不攏。
“噗哩~瞧你這出息!”
仁王十分順手地給了自家不争氣的後輩一個“前輩愛的教導”。
“文太,別吃了,喝口水,小心噎到!”
保父屬性的桑原照例盡責地在丸井身旁忙前忙後。
“唔唔唔……真希太好茲了~”
這是沉浸在無限量供應的日式精致和果和西式各色甜點中已經口齒不清、淚流滿面的丸井。
“按照目測,前方的祭臺歷史約為……側前方的建築物應為……主要用途為……”
這是已經化身為資料狂人執着于能揭開神秘的中臣氏面紗的柳。
“我說,你們能不能說點靠譜的、應景的話?”
柳生無奈地推了推眼鏡,
“要知道,我們可是身處和五攝家家主毗鄰的貴賓席上!這樣的盛會像我們家都只能坐在遠遠的山腳,你們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仁王懶洋洋地挂在柳生身上:
“哦?是嗎~不過,這些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仁王君,請自重。”
身在顯眼處的柳生敏銳地感受到了遠處自家母上大人異樣的眼光,不由猛地掙脫開來,自覺地和這群家夥劃清界限。
“咳,好了!”
察覺到了柳生幽怨的目光攻擊,柳只得戀戀不舍地合上筆記本,裝模作樣地維護一下現場秩序:
“今天也是精市訂婚的日子,好歹也要給部長一個面子。”
“訂婚又不是結婚,什麽時候發張紅色炸彈來再說!”
仁王沒正形地翻翻白眼,繼續再接再勵。
“就是啊柳!”
丸井一邊拼命地往胃裏塞甜點,一邊說,
“難得今天部長和副部長都不在的說。”
“說起來,副部長去哪裏了?他今天不是和我們一起下的飛機嗎?”
切原揉着頭發東張西望。
“玄一郎啊,他今天佳人有約~”
柳說着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噗——”
“咳咳——”
噴水的噴水、嗆到的嗆到,一群人全都是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難以置信地望着自家軍師——當然,同樣知情的柳生除外:
“真田已經和藤原小姐訂婚了,這種場合自然是和她在一起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們怎麽不知道?”
“副部長居然也有女人要,她都不怕家暴嗎?”
“誰家暴誰還不一定呢,噗哩~”
“我記得那位藤原小姐好像比真田還大了三歲吧!這是老牛吃嫩草?”
“桑原你成語又用錯了啦~”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女大三抱金磚’,用在此處似乎頗為适合。”
……
看着他們旁若無人地讨論熱烈,望着一臂之遙的地方自家外公憋笑憋得一抖一抖的肩膀,還有附近其他幾位家主趣愛地掃視過自己和仁王的眼神,柳生表面上斯文有禮地推了推眼鏡,內心的小人早已在捶地大喊:他真的真的真的不認識這群不分場合的囧貨啊!!!
“呵呵~”
同一時間,不遠處憑窗而立的幸村淡定地放下望遠鏡,面上仍舊一臉笑靥如花,可聲音卻是說不出的陰冷。
“幸村,冷靜。”
真田黑着臉站在他身後,
“他們還年輕,難免年少輕狂。”
“是啊,畢竟像玄一郎你這麽少年老成的人現在真是太少了。”
幸村悠悠留下一句話,轉身拂袖而去。
無辜被遷怒的真田習慣性地想拉拉帽子,卻因穿着和服而抓空,只能含恨望着幸村遠去的潇灑身影。
另一廂,與他們一牆之隔的房間內,中臣則在為即将到來的成人禮緊鑼密鼓地準備着——或者更确切地說,是藤原小姐和一衆侍女。
只着了朱紅色撒花長袴和小袖的中臣好不容易任衆人做完了最後的面部護理,而後依次被侍女穿上了朱紅色花翎紋的單衣、由紅漸遞至紫的五衣。原本到了平安中後期,為了方便起見,這五衣便被簡化為了于同一件衣衫的領口和後裾處疊縫五層布料,以起到原先的層色效果;但尊崇古禮的中臣氏卻絕不會為了貪圖便利就偷工減料,更何況是身為天钿姬的中臣,這五衣中的每一層薄衫都是以冰蠶絲織成,染料也是昂貴的天然色素,誠然是為本就繁重的十二單更增添了一份“美麗的負擔”。
“殿下。”
藤原看着一件件疊加的衣物,不免有些擔心,
“待會還要登臺作舞,要不要現在先撤去一兩件……”
“不用。”
中臣閉着眼,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些小巧。
藤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親取了架上挂着的赤紅色打衣,上面還飾有家紋,黑色的鹿影竹葉伴着藤葛,神秘大氣。打衣素來以質地□□著稱,是撐起衣物的關鍵;只是這一件卻因為了便于舞蹈而稍作了改變,面料柔韌,即使再大的動作也不會顯得僵硬——這便又是中臣氏女子才知曉的專利。
四個侍女合力攤開了一件垂領廣袖的華麗外袍,蔓草為地、藤花為浮,浮紋覆蓋着地紋,是為最精細的二重織法。紫色的緞面上藤花爛漫、綠葛連綿,精美華貴到極致,正是袿姿的表衣。
好不容易将最厚重的表衣也穿戴完畢,忙得汗流浃背的一衆人終于能稍稍歇一口氣。過了半響,終于緩過勁的藤原從一側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白紗制成的裳,上面還繡着一叢叢青竹和一輪明月。幾個侍女将大腰和延腰理順,而藤原則親自半跪在地上,為中臣系上小腰。
“這種結似乎從未見你打過。”
中臣安靜地看着她手指翻飛,突然淡淡地開口。
“啊,這是我媽媽小時候教我的。”
藤原一怔,緩緩開口,
“她說,當年夫人嫁過來時第一次穿十二單,就是她為她打的這種結。”
中臣愣了一下,不再開口。
穿完了裳,便是唐衣。紫藍色的錦緞上繡有精致的蘭花和鳶尾,顯得秀美有餘,華貴不足,為這身氣勢十足又神聖高貴的衣服平添了一分優雅靜宓。
看着終于穿完了一整套十二單的中臣,藤原不由半是郁悶、半是不解地抱怨:
“說起來,殿下您當初怎麽一眼就挑中了這件唐衣?就算您看不中皇後殿下送來的赤紫織團菊青柳,宗主大人原本挑的那件胭脂繡鳳凰牡丹配這身不是剛剛好?就是那些紅梅、粉櫻、龜甲、白鶴……哪一樣不比這件寓意好?”
中臣微微搖了搖頭,徑自撫摸着衣上的花紋,并不理會藤原的唠叨。
就在藤原越說越起勁的碎碎念中,一旁的侍女終于将最後的裝飾配件也都裝戴齊整。中臣一待她們散開便款款在鏡前坐下,面無表情地讓負責梳妝的侍女打扮。
最傳統的妝容,本應傅粉面、點朱唇、描青眉。可惜,中臣的這副長相唇不點而朱、眉不描而黛、膚色如雪、烏發如墨,正是“天生麗質”四個字最佳的寫照。幾個侍女拿着工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在找不到需要修飾之處。
最後,只得将歷任天姬的金冠戴于她頭頂,簪上紫藤花簪,任一頭墨發傾瀉而下,便算是完成了所有的打扮工作。
睜開眼,站起身,中臣看都不看鏡中的自己一眼,便向門外走去。
身後的藤原望着中臣的背影,當初那個抱在中臣宗主懷中皺巴巴的嬰兒、那個跪坐在矮幾前人小鬼大的幼童、那個在舞室徹夜不眠的女孩,終于成長為了淡然的亭亭少女。她從小陪伴這她長大,可是今天,她卻要見證着她去陪伴另一個人——永遠!
想到這裏,她不免有些惆悵。只是訂婚就令她不安如此,若是完婚那天……
“藤原小姐。”
前方的中臣忽然轉頭看來,輕輕淺淺地喚了她一聲,
她微微歪着頭看着她的姿勢,黑色的眼睛純淨剔透,還是一如從前她等待自己時的樣子。藤原微微一笑,拿起她的神樂鈴和金銀扇,匆匆趕了上去。
沒有陽光,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十一月一日的淩晨,是一個漆黑的秋夜。
穿行在那條長長的走廊上,即使是伸手不見五指,中臣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穩。這條路,她曾經走過了那麽多遍,即使閉着眼睛也能清晰地辨明方向。但今天,她卻知道,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從晚宴後就等待到現在的人群都不免有些疲倦了。日漸短、夜漸長的秋季,即使不累,也免不了在長久的枯燥等待後犯困。
“說起來,為什麽舞蹈一定要放在現在這個時候?”
和中臣宗主一起坐在正中的幸村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看過《古事紀》吧,裏面關于天钿女命的第一個記載,你還記得嗎?”
中臣宗主不答反問。
“我記得是‘天岩戶’的故事吧……”
因為是中臣唯一沒有任何批注的兩段文字之一,那時對于謎之少女十分好奇的幸村曾經反複讀過很多次,所以非常熟悉,
“傳說素盞嗚尊前往衆神居住的高天原後,四處惹是生非,令他的姊姊天照大神憤怒之極,決定把自己關進天岩戶裏,于是整個世界日月無光。八百萬神聚集在天安河邊共商,思兼神招來長鳴鳥在洞口長鳴;命天手力雄神立于磐戶之側;命天兒屋命、天太玉命挖掘天香山之五百個真阪樹,上枝懸八阪瓊之五百個禦統、中枝懸八咫鏡、下枝懸青、白和幣;并命天钿女命手持竹葉、站在倒放的桶子上跳舞。因為跳得太賣力,衣服松開半裸著身體,衆神看了哄堂大笑。天照大神聽到外頭戲谑嘻笑及舞蹈樂音,推開磐戶窺看,此時立于一旁的天手力雄神一把拉住她,大地才重現光明。”
“明白了嗎?”
中臣宗主沖他微微一笑。
“明白什……啊!”
幸村恍然大悟。
自古以來,幾乎所有的神樂都是祭祀的一種形式,再怎麽美麗的舞蹈也只是溝通神靈的媒介。就像關于“白拍子”的傳說有多浪漫,追根究底也不過是向上天祈雨。而源自天钿女命的神樂舞,更是如此。
曾經令黑暗退去、白晝降臨的神樂之祖,自然只有在這天欲拂曉的黎明時刻,才能重現那種壯麗的神跡。
“可是,這個時候的大家都昏昏欲睡了,誰又有那個心情和精力去仔細欣賞舞蹈?”
幸村仍有些不解。
“這個,就是屬于歷代中臣天姬最後的考驗了。”
中臣宗主目光深沉地望向通往祭臺的長廊,語氣低沉,
“評判一位天姬的神樂舞是否臻于化境,不在你我,而是這龐大人群的反應。”
他的話音剛落,點着火把的廊門內漸漸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人群突然騷動起來,一個個都翹首以待,竭力想看清那個人影。
“大家似乎不待藤月跳舞,就已經興奮起來了。”
幸村微笑着對中臣宗主說。
“他們興奮的只是能親眼一睹第一美人的芳容吧!”
中臣宗主不以為然,
“你且看吧,漫長單調的舞蹈會消磨掉這種最初的興奮,越到最後,才越能見真章。”
火光中,華服金冠的少女一手拿神樂鈴,一手執金銀扇,緩緩步上了高高的祭臺。層層疊疊的裙擺和潔白的延腰拖曳在地上,墨發蜿蜒其上,随着她優雅的步伐微微起伏,仿佛夜色中一條映照了兩岸燈火和漫天煙花的河流無聲地寂靜流淌過每個人心間。
剛才還喧鬧的人群,像是有誰按下了暫停鍵般,霎時便安靜了下來。
都說美人難得,可孰知這美人也分個三六九等。最次的美人,即是使人追而逐之、言語挑逗,狎而不重;而最高的一等,便是此刻這種情形——甫一出現便能震懾住全場,可遠觀而不能亵玩焉。
如果将女子的美貌、氣質種種魅力比作武器,普通人頂多擁有一把防身的利器,絕色的女子能驅使一列精兵,那麽中臣就是那種坐擁百萬大軍、取敵酋如探囊的傾國佳人。
如果今天在臺下的只是尋常百姓,那麽,可以說,中臣只要一露面,就能穩操勝券地通過今天的考驗了。但可惜,在座的卻都是貴族世家的核心。
中臣慢慢地走到了祭臺的中央。她仰頭望向天際濃重的夜色,那樣令人壓抑絕望的一片漆黑,仿佛永遠都等不到天亮。
可是,她雖生于黑暗、長于黑暗,卻注定了要去追尋光明。
神樂官們奏起了神樂歌,來自遠古的歌聲回蕩在黑暗中,悠遠蒼涼,古樸凝重,卻總是不經意間透露出壓抑不住的歡欣。
中臣微微閉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始了舞蹈。
先是三寶舞。在祭臺上張起天蓋後,中臣遵循着古式,一絲不茍地依次跳起了榊舞、矛舞和劍舞。每一種道具都有不同的動作,每一種動作都有不同的節奏,每一種節奏又要配着不同的樂調。何其繁瑣枯燥的神樂,曾經是充斥了她童年的夢魇,卻沒想到有這麽一天,會變得仿佛自己身體的本能般,流暢自如。
她放空了頭腦,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足下的一方土地。她舞着劍如臂指使,女子的柔美與利器的剛強融合在一起,有如那個在古戰場上無所畏懼的女神附身,美得驚心動魄。
随着最後一道劍式揮出,她淡然收劍斂袖,結束了第一道舞。
幸村望着夜色火光中仗劍而立的單薄身影,莊重的十二單也無法掩蓋她仍是一個年幼少女的事實。可是她挺直的脊梁和微擡的下巴,卻傲然得像一柄收于鞘中的寶劍。
他突然想起了還在醫院時的那段午後時光,她手握古卷,念了一首遠古的詩篇——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聲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聲哕哕。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
宮廷的莊嚴華麗,朝儀的肅穆壯觀,君王的尊嚴神聖及大臣的雍容閑雅,仿佛就透過字裏行間,又浮現在眼前。
“這首詩講的是什麽?”
他問她。
“一個憂心責任的君主。”
她在朦胧的日光中回答他,
“他夜半之時不安于寝,急于視朝,一會兒看到外邊已有亮光,知已燃起庭燎;一會兒又聽到鸾聲叮當,知諸侯已有入朝者。總之,他為了自己的責任,踏着庭燎之光,匆匆地趕去了早朝。”
後來她又說了些什麽呢?時日久遠,幸村也不記得了。
但是,此刻,那個《詩經》中的君王與眼前中臣的身影,卻真真切切地再一次重疊在一起。
中臣拿起了金銀扇,以賀詞舞開篇,然後是源于岩戶神話的岩戶舞、姬舞、鬼舞,最後以弓舞結束。這是她十歲時的成名舞,一舞動天下。
口中喃喃地念着沒有幾人能懂的賀辭,手中足下的動作不停,雖是簡簡單單的幾個祈禱動作,卻無端地讓人感受到了莊嚴肅穆的意味。
清淡空靈的女聲回蕩在空中,像是直從天庭下達人間的神谕。金銀扇在素白的手中一開一合,金銀交映,日月相合,以有限的動作,變化出無窮的幻境。連夜色都仿佛被這一角的聖潔光芒給驅散了。
以蟹殼青的天際為背景,豔麗的朝霞灑在她周身。可認真舞蹈的她卻仿佛被白光所籠罩着,那種神聖即使是天地的妩媚都無法侵染。
每個人都不由放緩了呼吸,生怕驚醒了這個沉浸于自己舞蹈中的天女。直到她放下弓,微微施以一禮,人群才仿佛從那一刻的驚采絕豔中回過神來,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
但中臣卻并不見一絲喜色。因為,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舞,即将開始。而這,正是她一直陷于瓶頸無法攻克的難關。
樂聲突然安靜下來,她立于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中,手持神樂鈴,阖上雙眼,微微仰頭,開始慢慢旋轉。
随着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頭上的金冠與手中的神樂鈴發出越來越響亮的鈴聲。長為六尺的五色帶如有生命般飄起,像是五種元素環繞在周身。
一絲晨光從山頂試探着照射下來,映亮了她濃密的羽睫。羽睫翕動,驀地睜開,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大地。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又要往那裏去?
哲學永恒的三大命題再一次出現在腦中。每一次跳起這個舞,她都會忍不住一遍遍問自己這三個永遠無解的問題。對自身價值的動搖、對過去經歷的恐懼以及對未來未知的迷茫,使她的舞蹈中無論如何都少了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可她卻不知道是什麽。
突然,她在那人群中看見了幸村。他溫柔地靜靜微笑着,仿佛全世界的喜樂都填塞滿內心。她知道,他們明明都是同樣被責任壓抑着的人;可是為何,這一刻,他還能笑得如此幸福?
就像是花到了時間便會開放,困擾了她無數日日夜夜的問題突然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完全解開了。胸口充溢的溫暖令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微笑!
身後的朝陽終于從連綿起伏的地平線上一躍而起,耀眼的金芒轉瞬照徹大地。可是,這都比不上中臣此刻微微的一笑。
她笑着、舞着,層疊的絢麗衣料和發上的金冠紫藤碰撞着,眼見的缤紛和耳聞的悅耳構成了雙重的享受。甚至還有隐約的紫藤暗香傳來,像是全世界的紫藤都一剎綻放。
明媚而淡然,芬芳而清淺,天真而透徹,歡欣而高潔……每個人都牢牢追逐着祭臺上那個歡快舞動着的紫色人影,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紅塵紛擾,也忘了自己。他們仿佛都變成了這個舞蹈的少女,因她的快樂而快樂。
直到最後一個旋轉,她優雅地傾倒在地,紫衣黑發鋪展成一朵傾世紫藤,所有人才朦朦胧胧地從沉醉中悠悠醒來。
面面相觑,他們從彼此的臉上,看見了無數相似的笑容——不知所起、不知所往,只是因為一支舞。
樂神先樂己,樂己傾世人。
對了,幸村終于想起來了!當初那首《庭燎》的最後,她說的是:
“未央相對的是長樂。長樂的意思,是指永遠快樂,但我卻更喜歡另一個常被人遺忘的解釋——國君親和善待臣民,國家因而得以永續。”
夜未央,為的是人長樂!
良久的沉默後,所有人才如夢初醒地站起身,拼命地鼓掌。起立鼓掌,這是對于一個舞者最高的褒獎,也是整個貴族界對于這一代天姬的肯定。
她的祖母十六歲才成功的舞蹈,她的母親二十歲才得到的肯定,她十二歲,就全部做到了。從此以後,中臣氏的天钿姬終于不再只是一個随時都能被推翻的虛名,而是真正能扛起沉重責任的支柱。
天光大盛中,她慢慢起身,任晨風吹拂起發絲衣角。白紗飄拂在身後,令她看起來像是要乘風而去。
幸村微笑着,看着她踩着初升的朝陽,一步步從天光中向他走來。發上的紫藤綻放如初,一如那一年,在楓丹白露的清晨中,她遞過來的那一串。
夜色未央,伴君長樂。誰說愛情和責任,只能是一道單選題?
番外卷:流光容易把人抛
平生不會相思
藤原信第一次見到中臣,是在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後。
剛滿三歲的女童,就已經風華初現。雪膚花容,眉目如畫,從每一根頭發絲到指尖都精致得仿佛上天的眷顧,襯着一襲紫衣,完全可以預見到她長大後該是如何的傾國傾城。
當然,鑒于她只有三歲,所以現在也只能稱贊一句“玉雪可愛”。
美麗的事物人人都愛,更何況是天生愛美的女性——雖然從小學武的她沒有絲毫的女性特征。她趴在院中高大的古木上透過繁茂的枝葉偷偷打量着樹下與她截然不同的女孩,心中對自己以後的保護對象也覺得沒那麽排斥了。
是的,她藤原信,從這位殿下一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成為她的暗衛,然後一步步成為整個中臣氏的暗衛統領;就像她的孿生姐姐也已經成為了她的貼身女房、以後也會成為中臣氏的總管一樣。
本來她還有些不情願的,畢竟,她也是在家一呼百應的二小姐,乍要變成一個比她還小的女孩的屬下,實在有些難以接受這樣的心理落差。但是,在今天看到這個令人驚豔的小主人之後,那絲郁悶就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反正都是要工作的,有一個養眼的對象不比整天盯着其他人傷眼好?
不過……
藤原信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地望着已經在樹下看了一下午書的中臣,實在很想溜進屋找她姐姐鬥鬥嘴、解解悶——這個據說聰慧過人的神童真是無趣,一本泛黃的舊書真的有那麽好看嗎?
突然,她的耳朵一動,猛地坐起了身。
“是誰。”
顯然,樹下的中臣也發現了那邊的動靜。但她連頭都沒擡一下,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不一會兒,從不遠處的樹叢背後扭扭捏捏地走出來了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藤原信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嗯,長相雖比不上殿下,但也算眉清目秀,勉強給個六分吧;氣質雖然斯文有禮,但是看見個漂亮姑娘就臉紅,實在上不了臺面,只有四分;身材嘛……咳,還小,暫且忽略不計;倒是這身份……咦,他和服上印着的不是土禦門家的桔梗印嗎?看在已故的老夫人面上,就給個九分吧!
在心底暗暗評估過之後,她也就沒有了下去護花的念頭。以她跟随着師父飛檐走壁偷窺了數年的經驗保證,這小子不過只是情窦初開、想要獻一番殷勤罷了。
再度躺會枝上,她開始懶洋洋地看起好戲來。
你說她玩忽職守?拜托,她只是太無聊罷了。這年頭,又沒有那麽多的打打殺殺,他們做暗衛這一行的也很寂寞的好不好!她只是被逼的有點悶騷而已,比起師父的變态來說實在是安全太多了!
就在她腹诽的當口,那個男孩也終于磨磨蹭蹭地挪到了中臣的身邊。清了清嗓子,平複了下心情,他強裝鎮定地開口:
“你好,我……”
還沒等他說完,中臣便捧着書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然後才擡起頭,淡淡地開口:
“我不知道藥房在何處,但我屋裏還有一罐川貝枇杷膏,你可以請藤原小姐取來給你。”
說完,又重新埋首在書中了。
被噎了一下的男孩臉色煞白,連忙說:
“不是,我是想問你有沒有空……”
“無空。”
中臣照舊簡明扼要地回答,絲毫沒有委婉。
男孩的臉都憋紫了,觑了一眼陽光下女孩美麗的側臉,終于還是鼓起勇氣道:
“那麽,我……”
“你很閑?”
中臣終于從書中分出一部分心思正眼看向了男孩,眨着黑色的大眼,認真地問。她的本意可能真的是好奇對方為何一直在她身旁喋喋不休,可看在別人眼中,卻是明晃晃的諷刺。那意思分明是在說:你閑得沒事幹就一邊涼快去,不要來打擾我,我可不像你!
藤原信都不忍心再去看那個男孩發青的臉色了。一腔熱血被兜頭澆了三盆冷水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尤其是,大小姐她還真不是故意的。
像是同樣看不下去了,剛才男孩轉出來的樹叢後又走出了一個人影。藤原信一驚:這個人的實力明顯高于自己很多,不然以她的耳力怎麽會直到現在才發現還有人?
然而,再一細看,她就不由激動了——男神!絕對是男神啊!
這是一個年方十五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狩衣。長相如芝蘭玉樹,以藤原信的高标準也絕對是十分;氣質溫文儒雅,還帶着潇灑清逸的風度,還是十分;還未張開的少年也許有幾分青澀,但也已挺拔俊秀,妥妥的十分!
至于身份嘛……
“楓表叔。”
中臣淡淡地叫了一聲,語氣雖不熱絡,但也沒有剛才的冰冷了。
藤原一驚,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不會吧,這個男神居然已經是叔字輩了?
“啊,藤月,在看書啊!”
被喚作“楓表叔”的少年露出了“慈愛”的笑容,為剛才的男孩解圍,
“對了,你還不認識他吧!這是我們分家的一個子侄,因為天賦不錯被我父親收到座下教導,今天是第一次來。算起來,他和你也算剛出五服~”
不只是有意無意,那最後一句被他念得格外意味深長。
“十六堂叔~”
眼見救星到來,被打擊過頭的男孩抱着少年的大腿,淚眼婆娑。
中臣毫無興趣地點了點頭,視線又回到了書本上,不鹹不淡地說了句:
“難怪。”
別小看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聽在不同人的耳中可是各有深意。就比如少年會以為中臣是在說他因為是遠親還搶了自己父親的注意、自己才會任由他到處亂走也不照顧;而男孩則會認為中臣是在嘲諷自己不自量力、還來招惹她。至于中臣自己……
藤原信以旁觀者清的眼光和對這位殿下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了解來看,她應該純粹只是在說:難怪他想找點咳嗽藥水也會一路找到這裏。
在樹上憋笑憋到腹痛地看着鐵青着臉的一大一小狼狽而去,藤原信僅剩的一些郁悶也一掃而空了。她想,呆在這位殿下身邊似乎也不錯,總會有這麽精彩的戲好看。
而且,她覺得,中臣宗主偷偷交代給她的那個任務,似乎也不太難完成了!
揉着笑痛了的肚子暗爽的藤原信想得太過入神,因而沒有注意到,某個離去的身影忽然轉頭向樹上投來的意味深長的一瞥。
時光荏苒,她就這麽隐在暗處看着昔日的淡定女童一點點長大,果然成為了傾國傾城的淡定美少女。而她也和她的姐姐一樣,成長為用一張冰冷面皮來掩蓋真實內在的冰山美人;只不過,她姐姐是為了隐藏暴力狂和火爆女的屬性,而她則是為了不暴露自己越發悶騷的內在。
每一年跟着不解風情的殿下參加宴會,都成為了她無聊的暗衛生涯中最大的樂趣。有時候,她還會和自家姐姐互換一下身份。除了殿下以外,至今無人識破。
至于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自然是為了不錯過那一幕幕好戲——
“天钿姬殿下,真是久仰大名。不知在下有沒有榮幸能帶您參觀一下寒舍。”
又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貴族公子攔路,頂多只能打七分,還是看在他是今晚舉辦宴會的德川家次子面上才加了三分友情分,殿下會看得上他才怪。
“抱歉,我不感興趣。”
果然,殿下照例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天钿姬殿下,我還從沒有見過比您生得還要美麗的女子……”
脫口就是一長串關于美貌不帶重複的恭維,不愧是伊集院家最早入閣實習的次孫,真是舌燦如蓮。可惜,殿下根本不吃這套。
“如此,我替先父先母謝過您的贊揚了。”
殿下的腦回路還是這麽異于常人,殺人而不自知。
“天钿姬殿下,聽說您花道茶道無一不精,我還不怎麽相信,不如您來親自表演一下吧!”
喝!這個這麽拽的纨绔是誰家的,都什麽年代了還像小學生似的喜歡用這種方式吸引女孩注意力。绫小路家的幺子看起來果然是被寵得沒邊,活該踢到鐵板!
“既然您認為我的雕蟲小技不足挂齒,想必一定深藏不露。不如就請您先示範一下,也好讓衆人知曉一下何為人外有人。”
就不信你這個繡花枕頭有什麽本事?敢質疑殿下十年如一日的苦練,就先讓你在世家間丢夠臉。
……
總之,關于無數的粉蝶孟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