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月中旬,正值雨季。傍晚時分,空氣中彌漫了一整天的暑氣和燥熱倏然被狂風吹散,天色陰沉,晚來欲雨。
聽見風聲狂作,林曉扶着樓梯從按摩店二樓下來,将晾在門外曬衣架上的幾條白布巾收回了店裏。
這個天氣,按摩店裏沒有客人,之前預約過的幾位可能眼見天公不作美,也打電話取消了今天的安排。
林曉将曬好的白巾放進消毒櫃裏,摸到消毒殺菌功能啓動的開關,按下去,又将定時按鈕旋轉到最後一檔的“60”分鐘上,才起身重新回到門口的電腦桌旁。
林曉在電腦前坐下來,手指在鍵盤上流利地摩挲敲擊,退出電腦睡眠模式,而後進入讀屏軟件,根據光标箭頭的懸浮提示,熟練地打開音樂播放軟件。
一陣節奏明快的鼓點前奏響起,而後是吉他和弦和低音貝斯的混入,随即,伴随着鍵盤主調的伴奏,樂隊主唱的聲音從小音箱中噴薄而出,嗓音低啞撩人,直擊耳膜。
CALM,如今樂壇正當紅的流行搖滾樂隊,創作型天團,出道四年,爆紅了三年半,成員五人,出道至今一路星途坦蕩,至今一共發行了五張專輯,全部白金銷量,實打實地成為了目前華語樂團的領軍代表人物。
林曉不追星,所謂的娛樂圈和他這個視障人士更是隔了天塹鴻溝,嚴格意義上來說,他連個粉絲都不算。
對這個樂隊有所關注,不過是因為偶然聽過CALM的第二張專輯中,一首專門寫給視障人士的歌曲,叫做《瘋盲》,其中有幾句歌詞,他印象深刻——
知道你看不見不會說只好摸索
一步步獨自走過這生命的波折
嘶吼和咆哮被丢棄在無人角落
去他媽的世界快樂卻夠不愛我
心髒跳動的每一秒你都算活過
林曉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像是被誰狠狠撥動了一下,餘音震顫,直擊靈魂。
不同于以往聽過的關愛殘障人士歌曲中的憐惜和柔情,這首歌中的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大聲向他呼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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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喪個屁,給老子起來嗨!
林曉跟着節奏不自覺地彎了彎嘴角,樂隊是叫CALM,可這音樂風格也太不冷靜了。
林曉設定的是單曲循環,狂放肆意的音樂回蕩在按摩店中,和門外的暴雨相互呼應,別說,還挺搭調。
正當時,師父和師母從超市回來了,室外暴雨傾盆,老兩口出門時只帶了一把傘,回到家時已經澆得跟雨中徒步沒什麽區別了。
林曉聽見“歡迎光臨”的門鈴聲,立刻起身,摸着電腦桌繞到門前,接過師父手裏的購物袋和師娘的手杖,師父聽見音樂聲,笑呵呵地問了一句:“又聽歌吶?”
“嗯。”林曉應了一聲,“下雨沒客人,閑得慌。”說着扶着老兩口,轉到按摩店一層和後院相連的後門,推開門進了自家的院子,直接将老兩口送到浴室門口,讓他們趕緊沖熱水澡換幹衣服。
而後他則拎着買回來的東西進了廚房,準備晚飯。
林曉是天生的視障人士,十九年前才幾個月大的時候,被遺棄在市眼科醫院門口,趕巧被那天淩晨五點半就去排隊挂號的師父師娘發現,将那個裹着他的襁褓卷撿回了家,也撿回了他這一條命。
師父師娘一個瞎一個瘸,按理說再撿一個他這樣的孩子養着,簡直是給“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可據師娘後來說,當時他被裹成那麽小的一團,掀開被角一看,孩子長得雪白雪白的,尤其是一雙眼睛,漂亮得像黑葡萄似的沖她忽閃着,就被他這麽一忽閃,師娘抱着他的那雙手,就說什麽也舍不得再放下了。
林曉長在師父師娘身邊十九年,也盲了十九年,到如今,不僅跟着師父學了一身按摩推拿的好手藝,對于做飯洗衣收拾房間這些日常瑣事,更是熟練到得心應手,而且他性子沉靜溫和,這麽多年和老兩口相依為命,說是養子,實際上比親生兒子還親。
林曉按下電飯煲的煮飯按鈕,心中默默嘆然,之前他們一家三口的日子過的頗為不容易,沒有像樣的店面,就用後院家中的西廂房充當按摩室,而現在按摩店的門市,是前幾年師父師娘用這多半輩子攢下的積蓄蓋的自建樓,老兩口一輩子罪沒少遭,福沒多享,如今自己十九歲了,要是能在三十歲前,給師父師娘在市中心換個大點的店鋪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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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如泣,暴雨如注。隔着排練室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整個世界水茫一片,城市隐隐湮沒于密實橫斜的雨線之中,只留遠處地标建築的輪廓若隐若現,不甚清晰。
“停停停停停!”
随着最後一個Crash Cymbal音節落下,主唱錢松苦着臉,雙手合十,皺眉哀求道:“各位大爺們,今兒咱們就練到這吧,再唱一遍,我就不是嗓子冒煙的那麽簡單了,七竅都要升煙了,饒了小弟一條狗命,來生必做爹做爺報答各位!”
“滾蛋!”吉他手安達笑罵一句:“我們老安家就沒你這麽個不肖子孫!”而後捏了捏發熱的指腹,轉過身,朝後面靠牆的位置看過去。
“老大,歇不歇?”
随着這一聲詢問,餘下的鍵盤手波仔和貝斯手井寒也将目光抛至身後,齊齊落在後端坐在一架電鼓之後的青年身上。
被安達稱為“老大”的男人,就是當紅CALM樂隊的靈魂人物,隊長兼隊內鼓手,方馳。
鼓槌在他修長瘦白的指尖轉了一圈,方馳聞聲掀起眼皮,面無表情地掃視了隊員們一眼,額前碎發遮映下,明明的一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時卻半點柔情和笑意也沒有。
“歇?”片刻之後,方馳嘴角勾出了一個若有似無的笑痕,慢悠悠地吐出一個字來,聲調似是詢問,但幾個隊員卻整齊劃一地打了個冷顫。
卧槽隊長求你別對我們笑,折壽!
方馳單手同時轉着兩根鼓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吐字清晰:“下場巡演,一共就加了兩首新歌,都是之前唱過一萬八千遍的,就這麽兩首曲子,練了一下午了,剛才最後一遍安達彈錯了一個中間和弦,井寒副歌慢進了半拍,波仔倒是無功過,不過明明是兩首情緒歡快熱烈的快歌,愣是讓你彈出了上墳的既視感,也是難得——至于咱們的靈魂主唱錢松松……”
方馳微微一笑:“怎麽着,這兩天是失戀了還是睡.粉被女朋友發現了?苦着一張臉跟這上演什麽偶像失足的心碎戲碼呢?”
錢松小聲喃喃,欲哭無淚:“隊長,我單身,而、而且我不睡粉……”
其餘幾個人亦是神色凄苦,被訓得大氣不敢出。
方馳扔了鼓槌,反手揉了揉已經酸脹到快要失去知覺的肩頸,淡聲道:“三天裏連着兩場巡演,從最南邊飛到最北邊,連夜場地彩排,知道大家辛苦,不過既然吃這碗飯,就別想着躺着賺錢,歌迷的歡呼和尖叫不是白給的,大把大把的鈔票也不是白賺的,上了臺,一個細小的失誤就會被舞臺效果無限放大,到時候被媒體抓住大做文章,丢臉的不是我們自己,是後援會那些沒日沒夜給你們籌劃應援的姑娘們,還有每場演出揮着熒光棒陪着你們吶喊尖叫的歌迷。”
方馳,今年二十三歲,創作型青年音樂人,十九歲那年,提前完成留學學業回國,一手組建CALM,身兼樂隊隊長和鼓手,在隊內的分量不言而喻,很多時候,對于隊員們而言,方馳一句話,比經紀人甚至公司高層一通耳提面命更有作用。
最先提出休息的錢松臉上讪讪,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苦笑道:“隊長,馳哥,寶寶錯了,練練練,接着練,今天不唱劈不算完事的!”
其他隊員聞言,也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可方馳停了兩秒,卻說:“算了吧,今天到這了。”
“別介呀哥......”
方馳訓人素來張弛有度,況且教育隊員是真的,心疼這幫兄弟也不是假的,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肩背盡可能的放松下來,試圖緩解一下肩頸處越來越清晰的痛感,淡聲說:“辛苦了好幾天了,離下場演出還有一段時間,這時候調整狀态最重要,休息吧。”
說完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活動着肩膀,在排練室空地上溜達起來。
隊員們聽他這麽說,紛紛松了一口氣,井寒心最細,見他皺着眉不停地揉肩,忍不住問道:“怎麽了,老毛病又犯了?”
方馳的肩膀和頸椎算是舊疾了,常年打鼓落下的職業病,不想讓大家過多擔心,搖了下頭,還沒來得及說話,訓練室的門就被推開了。
衆人擡眼望去,只見樂隊經紀人張遠快步走進房間,笑得宛若一個舊社會缺心眼的地主老財。
“辛苦辛苦……哎,剛說什麽老毛病又犯了?錢松睡粉了?”
“我他媽……”一口大鍋從天而降,每次被都精準無誤扣頭的主唱不幹了:“我再說一次!老子不睡粉!不、睡、粉!不是,到底我露出了什麽喪盡天良的馬腳了,怎麽你們一個個的都拿我當禽獸敗類呢!”
張遠擺着手打哈哈,安撫道:“哎呀,你是主唱,站在舞臺最中央的那個人嘛,粉絲關注度自然也最高,很正常,昨天你助理跟我彙報,說看你微博私信,一個小時冒出來八個給你發私照的小歌迷,這是什麽概率,啊?這是分分鐘引誘你一不小心就走上偶像失格的道路啊!你以為大家平時嘴上說說是逗你好玩呢,這是時刻給你築牢思想戰鬥堡壘!”
其餘人頓時笑得毫無同情心,錢松伸手一指,直接将群嘲目标轉移到嘴角噙笑來回轉悠的方馳身上:“我站中央那是團隊位置需要,這麽說隊長還是坐鎮後方的靈魂人物呢,你們怎麽不擔心他?他微博粉絲數可不比我低!就他那張臉,還不是整天收到莫名其妙的私信!”
方馳挑眉,輕輕瞥他一眼:“玩你的麥克風架去,女粉在我這最安全,我他媽對着小姑娘也得硬得起來啊。”
方馳的性向在隊裏不是秘密,其餘幾個鋼鐵直男聞言笑得慘絕人寰,錢松也想笑,生生憋住了,抖着嘴角問了一句:“女粉安全,那男粉呢?”
方馳轉了轉僵硬的脖子,淡聲答道:“男粉?我留地址,他敢來嗎?”
“噗哈哈哈哈哈……”安達和波仔笑到抹淚,井寒忍不住仰天長嘆:“馳哥,隊長,CALM的靈魂,我一直有個問題想當面請教一下你——就,你這種騷得不動聲色,浪得毫無痕跡的功底,到底是經過了多少歲月的砥砺和生活的磨練,才能練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的?”
“過獎。”方馳氣定神閑:“與生俱來的氣質。”
“哎!要是讓歌迷粉絲們知道,讓她們瘋她們狂,她們哐哐撞大牆的偶像天團,私下裏居然是這個德行,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張遠嘆然一聲,擺擺手,道:“行了,說正事,明天上午九點,回一趟公司總部,明年上半年的初步計劃做出來了,高層喊你們回家吃飯,順便聊聊人生。”
波仔收了笑容,苦悶道:“哎,這剛七月份,連明年的工作安排都新鮮出爐了,當藝人就這點不好,不自由啊!”
“自由都是用錢換來的,給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無度自由,讓你銀行存款立刻縮減到五位數,你換不換?”
波仔“嗯哼”一聲,立刻斬釘截鐵道:“我這麽有原則這麽熱愛舞臺,別說五位數,六位數我也不能答應啊!”
“這不就得了。”張遠說:“行了,餐廳給你們訂好了,司機也在樓下等着了,咱們先吃飯,吃完飯都回家休息,哦對,方馳跟我走。”
“嗯?”方馳一愣:“跟你走?幹嘛去?”
“給你找了個人間天堂,專治各種腰不好,我媽親身試過了,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管用的不得了,你——”
“重申一次。”方馳站住腳,沉着臉,冷聲打斷他:“我是肩頸不好,頸椎上的毛病,老子腰沒問題。”
張遠一愣,随即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不是,你這是什麽奇怪的偶像包袱……行行行,你腰好體健腎不虧行了吧!那什麽,我媽把地址發給我了,一會兒吃完飯我送你過去。”
方馳這愁人的肩頸痛曾經輾轉過多家知名醫院,私人醫生也看過無數次,不過治這毛病重在堅持理療,還需靜養,可職業屬性養成了他一天不打鼓就渾身難受的毛病,況且他必然沒有那麽多的私人時間來安靜休養,去趟醫院都得全副武裝,一路躲粉絲防狗仔,更別說長期出入醫院康複科了。
三天裏兩場巡演,如今頑疾複發,而幾天後又是更加密集的工作安排……
轉了轉酸脹的肩膀,方馳那雙本應含笑藏情的桃花眼中此時半點笑意也無,嘆了口氣,勉強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