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元夜 (5)

趙捕頭耐着性子問:“你還看見什麽?”

“我看見了一個貌美的紅衣女子!”

“哦,其他呢?”

賈端的聲音尖了起來:“紅衣女子!額頭上好像有什麽東西!”

趙捕頭很是歉意地看了姜宗孜一眼,撫了撫額頭,簡單粗暴地說:“轟出去。”

“……”

臨近晌午,姜宗孜饑腸辘辘。

他努力保持着優雅,問趙捕頭萬充回信裏寫了什麽。趙捕頭開心地說:“貼出尋找目擊者的告示,這就是萬翰林的妙計!”

這還妙計……姜宗孜對梁國衙門的辦案能力表示失望。

“除了這種,”拿已知情報來糊弄糊弄騙賞銀的,“還有別的目擊者來衙門嗎?”

“除了這種,”拿已知情報來糊弄糊弄騙賞銀的,“沒有了。”

“……”姜宗孜接着問,“那魏府的事……”

“萬翰林說……靜觀其變!”

姜宗孜舒了口氣,然後一臉認真:“委實妙計!”

“嗯!”

接着,姜宗孜又随意地,同仵作捕快主簿聊了幾句,便匆匆告辭離開。

他餓。

☆、出卷子

姜宗孜享受着過目不忘的人生,終于遇到了一個過不去的坎。

他到底在哪裏見過賈端啊啊啊!

姜宗孜饑腸辘辘地抓狂着,在回府的路上走。一個沒忍住,彎進了南合街。再一個沒忍住,拐進了左攝街。

姜三少爺在左攝街從頭找到尾,從尾找到頭。愣是沒見着賈端開的小酒館。

媽蛋。

姜宗孜只好随便挑了家客棧吃午飯。

飯後,就着各色茶點,姜宗孜戴上一張笑臉,向店小二打聽賈端。

賈端祖籍涼州,五六年前,在左攝深巷裏開了家小酒館。酒館在每日辰時開酒壇子,能引得人嗅着濃郁酒香找進去。賈端為人和善,但難免帶些商賈的貪財和圓滑。算是個良民。

姜宗孜賞了店小二幾兩碎銀,勞他指了酒館的大致方位。

方吃了十二分飽,姜宗孜也不急着找。他抱着積極樂觀的心态,用消食踱步的方式,在曲曲直直的深巷裏走走停停,逢人便笑,順便唠幾句嗑兒。

轉眼天色暗了下來,巷子裏到處是飯菜香味。他最終,也沒能找到酒館。

姜宗孜悻悻而歸,準備明日卯時再來。

他沒想到,這次漫不經心的放棄,延遲了多久他最終的醒悟。

姜宗孜今天一整天,其實不過是借着查案的名義在尋找萬充的影跡。他在踏進姜府主院的那瞬間承認了這一點。

姜宗孜用自甘堕落的纨绔子弟形象示人後,很少再同他爹娘一塊兒吃飯。姜三少爺今天絕對是鬼迷心竅了。

姜夫人分外欣喜,起身忙個不停,又喚人擺出一副新的碗盞,又吩咐廚房煲湯煮魚蒸三少爺愛吃的點心來。

反觀姜老爺,那老頭滿臉警惕,斜眼問姜宗孜所安何心,随時準備接招的模樣憨憨的,有些好笑。

姜宗孜一言不發,低頭扒飯,往嘴裏塞菜,咕隆咕隆地灌湯喝。

姜宗孜以前一個人明裏暗裏去調查什麽或去執行什麽任務時,從未感到這樣的不适和孤獨。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渴望,渴望有個人能陪在身邊,在迷霧裏拉扯他一把。

“萬先生,是不是也被我氣走了?”在爹娘殷切的目光下,姜宗孜倍感委屈,簡直快要哭出來。他感覺心裏破了一個口子,然後有什麽不斷從傷口鑽出來,又癢又疼又暢快。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一份突如其來又沸反盈天的情愛,以及這情愛迅速枯爛之後不堪的收場。

姜宗孜以前不覺得萬充對游朋律的不辭而別很殘忍。

現在突然感同身受。

“三兒,”姜老爺樂呵呵的,重重拍了下姜宗孜的肩膀,“你真真令為父刮目相看!”

新、新招?

“你知道嘛!”姜老爺又重重拍了下姜宗孜的肩膀,“萬翰林走前把你誇得像朵花一樣!還說你是狀元之才啊狀元之才。我跟你說你十二歲後為父就沒聽別人說你這麽多好話了。把為父感動得喲……”姜夫人為夫拭淚。

姜宗孜懵逼了:接不住,下一招。

但他很快抓住了重點:“萬充跟你道過別?”

姜老爺怒“啪”姜宗孜腦袋一下:“沒規沒矩的!叫萬先生!”

姜三少爺可憐兮兮地捂腦袋:“……萬先生走前找過你?”

“是啊。”姜老爺斯文地啃着一只雞腿,“前天是他最後期限。”

“什!嘛!”姜三少爺騰得站起來,吓得姜老爺坐着圈椅朝上小跳了一下。

“……你一驚一乍幹什麽!”吓得老人家雞腿都掉了!姜老爺又生氣又斯文地用手帕擦了擦手,“再過十天便是春試,萬翰林正被關在宮裏出卷子呢!”

“……”

啊咧?

他娘的之前假裝洩題都是在逗我?欺騙!讓人痛心的欺騙!

“……哦。”

“嗯咳!”威嚴的姜老爺重重咳嗽一聲,“萬先生走了,你還得給我看看溫書!莫辜負萬先生的一片心意,每天早睡早起鍛煉身體——”

“——行了行了知道了!”姜宗孜把臉埋在碗裏,暗搓搓地笑了。

☆、被抓了

姜宗孜掌着羊角燈籠,在漸漸濃稠的夜色裏,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他推開那扇黑油大門,不遠處的昏暗檐燈下,立着一個人。

那人轉過身來了。

一個着紅色鬥篷鶴發童顏的老人。

姜宗孜着實沒料到宋簿會自己找上門來。

他們認識五六年,也挺能聊的,算得上忘年交。姜宗孜決定先裝傻:“老頭子好久不見啊!真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啊。”姜宗孜不自然地搓了搓手,繞過宋老頭,打算往裏間走。

就聽宋大師在身後問:“你知道你和萬充那天是怎麽逃出來的嗎?”

“……”穩住,一定要穩住,“什嘛?”

“清明那天晚上——”

姜宗孜沒有給宋簿說下去的機會,他很快出手,光影下身姿矯捷如豹,瞬間将老頭子制住了。因為宋簿根本沒有反抗,他被姜宗孜以詭異的姿勢抵在地上,貼着冰冷地面的臉上,挂着一個笑。

當萬子滿走過深深绮麗的長廊,他繁複暗紋流淌的外袍,一一掠過月色鋪陳的夜階,身後傾瀉的墨發被風吹得揚起幾縷,當萬子滿面對浩浩宮門殿堂突然站定的那一刻,四十裏外姜府小院中,全身線條繃緊氣勢若虹的姜宗孜突然整個人癱軟下去,宋簿神閑氣定地笑着,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埃。

宋簿身後湧現出十幾個黑衣人,如鬼魅般影影綽綽。

老頭子打了個手勢,有個黑衣人一閃而過,扛起了昏迷的姜宗孜。

很快,一行人消失于夜色。

姜宗孜是被人用茅草癢醒的,他打了個噴嚏,聞到陣陣惡臭,有老鼠之類的東西“嗖”得從他腿上經過。周圍一片黑暗,姜宗孜适應着全身脫力的身體,皺着眉,看向弄醒他的人。

是個發亂如草胡子拉渣的中年男子,大大的笑容,別提有多傻了。

姜宗孜用手揉臉,聲線沙啞地問:“你(是)誰(啊)?我(這是)在哪(裏)?”

中年男子回避了第一個問題,傻笑着:“地牢啊。”

“……”我也看出是地牢了,“哪裏(的地牢)?”

胡子男開心道:“仙法教壇啊。”

卧槽?!

随即反應過來:他娘的宋簿耍陰招!

“我……睡了多久了?”

“我醒過來你就在那裏啦!”

到底在興奮什麽啊?

“唔……你醒多久了?”

“不知道~”

姜宗孜無力地捂了捂額頭,除了不知啥東西整出來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外,這裏很安靜。狹小的空間,四面是牆,沒有窗沒有門。适應完身體後的姜宗孜感到了疼痛,疼痛不來自身體內部,不是什麽藥物的反應,而屬外傷。他低頭檢查了自己衣服上輕微的磨損,咬牙。姜宗孜覺得自己是從天花板上那個封閉的方形口子裏,被扔下來的媽蛋。

“為什麽……這麽臭……”姜宗孜捏着鼻子,發出怪怪的尖啞聲音。

“沒有啊。”瞳孔放大的笑容,“我來了一個多月了都沒覺得這裏臭~”

這是真傻還是假傻……一個多月吃喝拉撒睡都在這麽小格子裏能不臭嘛!你都跟這裏渾然一體的臭了媽蛋!

“啊啊啊!”放我出去啊!

姜宗孜渾渾噩噩快餓暈的時候,天花板上的方形口子開了,一架梯子“嗵”得豎下來。要不是姜宗孜內力沒恢複,他能竄天猴一樣從那個口子竄出去。姜宗孜翻了個白眼。

有一張鼻青臉腫的臉出現在方形口子裏,那張臉沒好氣地指着姜宗孜說:“你!給我爬上來!”

姜宗孜開心地跟胡子男告別後,吭哧吭哧地爬了出去,見四下無人,逮住那個沒好氣的人一頓胖揍,揍得他不醒人事。姜宗孜開心地朝下面的胡子男招了招手:“快上——”

“來”字還沒出口,一股大力拽住他的後腰帶,将他整個人扯到了幾丈外。一陣疾風掃過,方形口子“啪”得蓋上了。

姜宗孜回過頭,宋簿正笑眯眯地瞅着他。

姜宗孜抓住機會,朝他臉上狠啐了一口。哼哼。

“姜三少爺,別做這麽娘們的事。”宋簿平靜地推開姜宗孜。

“你說吧,想幹嘛?”

“你知道,那天晚上……”宋簿注意到姜宗孜變換的表情,低頭笑了笑,“我換種方式問吧。你知道萬充是誰嗎?”

“他是我先生。”姜宗孜回答得很認真。他用一種守口如瓶的姿态來抵抗宋簿,哪怕他什麽也不知道。

啊。姜宗孜在心裏恍惚意識到:我居然能什麽也不知道。

“萬充是仙法十堂之首。”

姜宗孜整個人無法克制地震了一震。

“否則,你們怎麽可能全身而退?”

“……”

“姜三少爺,你知道,我對你了如指掌。”宋簿輕蔑地示意一下方才被姜宗孜揍得倒地不起的人,“你是我的貴客,那些不長腦的東西怎麽會把你關了三天三夜?”

“呵。”卧槽三天三夜?!

宋簿打啞謎:“聽明白了嗎?”

“呵。”你了如指掌個球!

宋老頭在鬥篷下哧哧地笑着,笑聲詭異到他身形都伛偻。接着,他用緩慢而平靜的音調說:“百,景,堂。”聲音就像武器一樣。

姜宗孜強裝鎮定:“呵。”卧槽他連這個都算得出?!

“明白了嗎?”

“……”明白你個××!

宋老頭遺憾道:“唉,看來是我高估你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本來不想抓你來這裏的,誰知道你會對我動手?”

姜宗孜陰沉着臉:“現在說這個有什麽意思?”

宋簿笑眯眯:“緩和一下氣氛嘛,解除一下誤會嘛。畢竟是老朋友啦。”

怎麽?仙法十堂個個都是表裏不一鬼話連篇的笑臉人?

宋簿的笑容裏摻雜進誠意,僞裝出來的誠意:“萬充一直在跟我作對,我知道你和他關系,非常的……親密。”這個死老頭的眼神在告訴你他洞察一切。

“哦。”呵。

“所以,我要你記錄他的所有行動,每兩天向我禀告一次。”宋簿帶着歉意般注視着姜宗孜的瞳孔,“你得聽我的。”

你不是會算嗎?

“他被關進宮出考卷了。”姜宗孜心平氣和地實話實說。

當萬子滿在華燈下,把詩三百翻了又翻,從莊子中挑出一個古老的典故。他案前松竹白釉瓶裏插幾枝綻開的桃花,玳瑁狼毫散漫地隔上端石小硯。當萬子滿的眼睛接到一陣穿過花木的風,聽見月亮撒在窗菱上的聲音,他突然一個晃神之時,五十裏外的仙法教壇裏,姜宗孜忍着經脈裏的疼痛,一點點聚攏內力。他感覺渾身在火辣辣地膨脹,內勁混着氣流撕裂開他的血肉彙往丹田,像是千萬個人踩着刀劍迎着箭雨沖向戰場的中心點。姜宗孜感覺自己在承受千萬個人的苦痛。

時間再推前一點。

姜宗孜和宋簿正僵持,有個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閃了進來,看身形是個女子。她一出現,姜宗孜敏銳地發現,宋簿身上很快産生出了詭谲的矛盾。尊敬和亵渎,癡迷和厭惡,它們交織在一起。

同樣迅速發生的,是那女子的出手。她的掌力帶着一股陰毒狠勁,直直攻向宋簿,宋簿這回是真的沒來得及反抗。

千鈞一發之際,姜宗孜想到了百景堂給他的任務,是活捉宋簿。活捉。

于是姜宗孜強行突破內力的極限,讓體內阻隔穴位的血液在瞬間激活,硬生生去替宋老頭接那兇險的一掌。

但那女子的身體霎時扭成變态的角度,完全避開姜宗孜。然後“轟”一聲,正正擊中宋簿的天靈蓋。紅色鬥篷下的老頭明顯身體如縮水般矮小了下去,伴随着陣陣痙攣,最終面如土色枯竭在地。

姜宗孜氣血攻心,捂住胸口咽下喉嚨裏的血腥味。姜宗孜禁不住倒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他發誓,那女子經過他的一剎,他清楚地聞見了她身上淡淡的竹葉味道。

☆、考期至

姜宗孜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姜府的路上。

那女子就這麽放了他。

仿佛是為了救他,而殺的宋簿。那麽輕而易舉輕描淡寫地,殺了宋大師。

姜宗孜希望自己能像想不起賈端是誰那樣想不起來她是誰。

但姜宗孜還是想起來了。

賦香。

姜宗孜內力恢複了三層,體內功氣還是紊亂錯雜。他臉色慘白,嘴唇淡得毫無血色,完全是因為愛面子才沒有蹒跚前進。

“三少爺!三少爺你在這兒啊!”

“快來快來!找到三少爺了!”

……

這三天來整座梁都快被姜家人翻遍,尤其是賭坊和風月場所,各老鸨掌櫃簡直要敲鑼打鼓放炮仗來感謝姜少爺的出現。姜宗孜沒有辦法跟他爹娘解釋他的失蹤,那麽等待他的想必是一頓鞭子祠堂長跪外加禁足令。男子漢大丈夫,哼,皮肉之苦?

所以在東武街,看見姜府之人不斷湧向自己時,姜宗孜審時度局後當機立斷,假裝昏了過去。

這招苦肉計使得妙。

在姜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聲中,姜三少爺虛弱地悠悠轉醒。一個不輸黛玉的凄慘表情,顫抖而舉不高的右手,徹底攻陷了二老。姜老爺重重嘆了一口氣,除了加三重守衛在姜宗孜的院落,也不好再計較什麽。只是說,要給姜宗孜配個伴讀。

姜宗孜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像被遺棄的小動物。

大夫把了脈後,留下好幾張藥方,小丫鬟紅着眼去配藥煎藥。姜夫人親自喂姜宗孜喝完滋補的粥品後,也被丫鬟攙扶着回去了。

姜老爺站在房門口,望着伴讀蹬蹬蹬急沖沖地奔了進來。姜老爺退到外廊上,替他們關上了門。

姜宗孜看着姜宗醇那張傾城的面容,擔憂的表情着急的表情都被美好的皮相所遮蔽,姜宗醇同慣常那樣,在瞬間成了一幅美好的讓人賞心悅目的畫。

姜宗孜“媽蛋”出口。

唉,他算了算,還有四天春試,忍一忍就過去了。

接着,姜宗孜的眼前逐漸變得模糊。這回,他真的暈了過去。

姜宗孜是被嘴裏的汁液苦醒的。他睜開眼,看見姜宗醇正用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緊緊盯着自己。

“你終于醒過來了吓死我了!”姜宗醇摟住姜宗孜,“啪唧”親了一口。

姜宗孜慘白着臉,努力地做出一個嫌棄的眼神。

之後半個時辰,姜宗孜滿耳朵都是姜宗醇不拉不拉的聲音。

救……救命……

“二、二哥”姜宗孜忍不住了,伸手掩住一個大大的哈欠,“我有點困……”

“你都睡了快兩天了困什麽困!”

“二天?!”

“啊對了,你還記得童七嘛?就是,非要跟我結拜兄弟那個……”姜宗醇一臉“真受不了他”的甜蜜表情。

姜宗孜眯着眼,嘴唇紅潤一些了:“嗯,怎麽?”

“他跟我說啊,萬充被關起來了!”

“……哦。”

姜宗醇激動得要蹦跶起來:“萬充!就是你那個長得很好看的教書先生啊!”對手指,“你為什麽這麽平靜?”

“……哦。”

“……你知道啦?喔你知道啦,我聽童七說的時候真的吓了一大跳呢!沒想到他居然會跟游貴妃有一腿,真是的……”

什!嘛!

姜宗孜整個人蹦跶起來,“騰”撞上床頂。

姜三少爺覺得經過這幾天的信息轟炸,自己現在完全能接受類似萬充是個女人程度的信息量了。

姜宗醇天真地疑惑:“诶,你不知道這個嗎?”

姜宗孜的腦袋被撞了一下,現在正暈眩,他嘤嘤嘤蹲下來,然後被姜宗醇捧住腦袋“啪唧”了一口。

姜宗孜露出一個陰險的小眼神:“我五六天沒洗頭了。”

姜二傻傻了。

“唉,”姜宗孜用手臂捂住眼睛,發出悶悶的聲音,“你說給我聽聽。”

“唔……先是聖上在萬充的房間裏發現了一件游貴妃很寶貝的東西。然後游貴妃那兒也的确沒有這件東西了,就有宮女說看見兩人深夜私會什麽的。聖上大怒,下令打游貴妃一百杖。”

姜宗孜瞠目結舌:“一百杖!跟賜死有什麽區別?”

姜宗醇撅嘴:“對嘛,你平時挨十下就鬼哭狼嚎的了。”

“那萬充呢!”

“禁足。”

“……他本來也差不多是被禁足吧。”姜三少爺蹲累了,重新美滋滋地坐進被子裏。

“是喔,但是萬充說要替游貴妃受罰。”姜宗醇說完,迅速用他細胳膊細腿像八爪魚一樣壓住姜宗孜。

“……”你幹嘛?

“嘿嘿,我怕你又要蹦起來撞疼自己。”姜二傻摸了摸姜宗孜光滑的臉,“聖上一看,‘欸果然有□□’,就下令打萬充一百杖然後關到天牢去了。”

姜宗孜心髒抽痛了一會兒。他沉默良久,最後喃喃道:“我不相信。”

“不相信?!诶呀童七是大內高手,他不會騙我的!我跟你說童七他一般守在北陽門,逢年過節的時候啊……”不拉不拉。

我不相信萬充和游貴妃有一腿。

“什麽東西?”

“喔馬車上刻了……”

“我問游貴妃寶貝的什麽東西?”

姜宗醇靜默了兩秒,顯然适應不了姜宗孜跳躍的思維:“一棵樹吧。”

“哈?”

“嗯!仙法神樹,不是真的那種,是黃金做的,擺設用的。”

姜宗孜彈起來,激動道:“那不是游貴妃送給萬充的!是游朋侃送的!我也有一個!”

“是嗎是嗎?”姜宗醇興奮起來,“你也有一個給我看看嘛。”

姜宗孜愣住了:“我把它當了。”

“嗷,”姜宗醇憐惜地摟住姜宗孜的腰,蹭了蹭:“三兒我沒想到你日子過得這麽苦居然要……”不拉不拉。

姜宗孜蹲下來一把拽住姜宗醇的衣襟,正色道:“我現在出不了府,你替我去一趟當鋪!然後……再……”耳語了一陣。

姜二傻傻兮兮地點頭說好。

“還有,叫阿朗來見我。”看姜宗醇沒有任何動作,着急道,“就現在!”

“喔……喔好好好!”姜宗醇手忙腳亂起來,等趕到了房門後,又折回來,對上姜宗孜瞪得如銅鈴般的眼睛,“三兒我給忘了,這裏有萬充給你的一封信!”

姜宗孜整個人都呆了,他用手捏住那封信。沒有意識到姜宗醇已急匆匆地跑走。房門被守衛重新阖上了。留下一片靜寂。

徹底的,心髒都靜寂。

姜宗孜用力捏住那封信。

萬充的字和他外表一樣溫潤如玉。有點出乎姜宗孜的預料,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姜宗孜見慣了萬充洋洋灑灑氣勢浩浩的詩詞歌賦,或者充滿學究氣的文論,他從沒想到萬翰林能夠将一封信寫得這樣溫柔。

“汲修。”

嗯。

“一別數日,寤寐思服。猶記初見,上元夜夏江畫舫,汝大醉倚窗,酩酊之态如卧花間。吾只道,秋水為神玉為骨,冰雪之氣襲面。”

原來那才是初見。

……

“近來閉門修卷,魚沉雁杳。若出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窗前有桃,不以為美;柱有雕龍,不以為宏;湖心寒亭,不以為清。望歸後見書卷三萬,汝于其間。望餘生,共等花開幾度。”

好。

姜朗繼傳來消息,百景堂那兒已取消了活捉宋簿的任務。算是令姜宗孜松了一口氣。

之後幾天,姜宗孜每天澆澆花,看看書,逗逗姜宗醇。過得甚是清閑。

考期終至。

春試第一日如常過去。第二日依舊。

到了最後的那天。

辰時三刻,入考場,進格子間,清點桌上筆墨紙硯。

辰時四刻,監考發下卷甲。

巳時,監考收卷甲,發卷乙。

巳時二刻,姜宗孜擱筆靜思,偶然擡目的瞬間,看見了一個青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轉過身來,慢慢走近,再走遠。目不斜視地。

但的确是萬充沒錯。

的确是他沒錯。

會試考完,離開考場。便聞普天大喪的消息。游貴妃三尺白绫自缢,一紙泣血自白遺書,洗清了冤情,以皇後之禮下葬。

怪不得,他也被放了出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三月十八,隆啓帝授萬充宰相之位。

三月廿二,以殺害尹法使之罪,抄魏家。

三月廿三,姜宗孜金榜題名,中會元。游朋侃被舉作弊,十年不得試。

三月廿四,仙法教壇中救出半數失蹤幼童,皆已聾啞,另有地牢血跡斑斑。

三月廿九,隆啓帝下旨,禁仙法教,殺仙法十堂。

☆、姜少爺有個暗戀他的人 上

不對。

一切都他娘的不對。

姜宗孜趕到萬府的時候,裏面一派冷清。大部分人都已搬去新丞相府,院子裏落葉無人清掃,紫檀木家具積起薄薄一層灰。他在裏面瞎轉了一炷香的時間,想離開,迷了路。

姜宗孜越想越覺得可怕,他的力氣在身體裏被逐漸抽離。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有個人落在了他身邊。姜宗孜擡眼看去,有個穿着一身黑的男子抱着劍,冷冷看着他:“姜三少爺,萬相有請。”

姜宗孜苦笑一下。

姜宗孜被帶到了淡竹林。

他有太多事要萬充解釋給他聽。

萬充窩在竹塌上,暖黃的燈下捧一本書,眉目溫柔,撫着書的修長手指如白玉雕刻。讓姜宗孜恍惚回到了過去。那個初春的晌午,姜宗孜一眼看見竹下的萬充,從此,姜宗孜心裏的那個美好的幻想,變得鮮活。一再地鮮活。

恍如隔世。

姜宗孜突然不想聽到真相了。或者說,想遲一些,再遲一些,明白真相。

“仙法十堂的首級挂在北綏門,我見着了。”血流成河積屍成山的南韶門,我見着了。一把大火之後滿是廢墟的游家老宅,我見着了。數以萬計的教衆被關在囚車裏游街示衆,我見着了。

萬充擡眼,雲淡風輕:“嗯。”

姜宗孜的聲音克制不住地顫抖:“……你判的?”

“我判的。”

姜宗孜的眼睛充血,他怒火沖天地揮袖,一把掃下了桌面的所有東西,整套精巧風雅的茶具嘩啦啦碎了滿地。姜宗孜的音量高得吓人:“你判的?這個案子有那麽多的疑點!仙法教為什麽要擄走幼童?為什麽要毒聾毒啞他們?發現孩子們的地牢氣味陳舊潮濕卻一點沒有臭味,他們根本不是被關在那裏的!尹法使被殺一案,栽贓魏府栽贓得那麽明顯!你判的?!萬丞相你憑什麽判?!這根本就不關仙法教的事那麽多無辜的人都是你殺的!”

萬充的目光帶着惋惜地看着一地狼藉:“你看透得不晚。”

“晚了!”姜宗孜的拳頭捶在桌子上,厚實的陰沉木桌面裂出一道深深的縫隙,“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萬充款款走向姜宗孜,踏過粘着茶葉的碎瓷片,白衣一塵不染。他淡淡地嗔怪道:“你是心疼游朋律嗎?”

“……”姜宗孜氣得無言以對。

萬充伸手溫柔地撫摸姜宗孜繃緊的面龐:“這麽久了,你從未愛過我。姜三少爺,萬某覺得,這游戲真沒意思。”

姜宗孜憤怒地揪住萬充的衣領,目眦欲裂。

萬充輕輕推了一把,一股灼熱瞬間襲向姜宗孜,姜宗孜瞬間被逼退兩步,待他踉跄穩住身姿,只覺脖頸間清涼而痛癢,一摸,指縫間淌滿了血。

“子滿……”瞪大的眼睛仿佛在滲出淚來。

萬充的燈光裏轉過身,光線勾勒下的輪廓如蒹葭所襯的玉樹,遠山般飄渺,潛蛟般幽深。他取了一張面具,扣在姜宗孜臉上:“你最後一個機會。”

姜宗孜如遭雷劈。

姜宗孜緩緩取下面具,食指在面具背面一個細微的凹槽上熟練施力。他掌面這只紅色的面具褪下一張猙獰的臉,換上溫潤而雅的微笑面孔,白皙的臉頰上,是他熟悉的字跡——殺游朋律。

姜宗孜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但他繼續着最後的掙紮:“這不是你的字,這不是你的字……萬子滿這不是你的字!”好像确認了這一點,整個血腥狠毒陰謀背後的那個人就不是萬充一樣。

萬充泰然坐于竹塌之上,淺笑搖頭:“不,這是我的字。一直以來,都是我。”

面具瞬間在姜宗孜的手裏化為齑粉。他滿臉都是淚:“可是,可是,我見過你的字。”

那封信。

“那封信不是我寫的,是賦香。”

一別數日,寤寐思服。

望歸後見書卷三萬,汝于其間。望餘生,共等花開幾度。

不是我寫的。

姜宗孜的衣襟,已然被血染紅。

“你不會去殺游朋律,是不是?”萬充微笑,看着姜宗孜,“你暗戀他那麽多年。”

“……是。”姜宗孜的眼神裏一片茫然。

“為什麽呢?”萬充歪着頭,表情是帶着笑容的愕然,“為什麽呢,姜宗孜?從你入百景堂到現在,十年。三百二十四張面具啊,三百二十四張。可惜,你最後失敗了。你的考核未過。”

“考、考核……?”

“你失敗了。”

跪坐在地上萬念俱灰的青年,剛滿十九歲。他差點登上刑部尚書的位置,跟他愛的人一起縱橫捭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十一歲那年放得了游書閣那一把火,他為百景堂,為梁國放棄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為了那一副副面具上簡單的幾筆痕跡,他辜負了那麽多人,他甚至不敢去接近自己心儀的人。

可姜宗孜怎麽能去殺游朋律呢?

他看見了真相。

姜宗孜将永遠良心難安。

☆、姜少爺有個暗戀他的人 下

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姜宗孜悲涼地笑了起來。

仙法教的教義是衆人平等,追求永生。梁國超過半數的百姓都是其教徒,且有越來越多的人信仰仙母大人,當中不乏朝廷重臣。結黨營私事小,謀朝篡位事大。仙法教早已成為當今聖上心頭大患。萬充就是那個百景堂神秘的副堂主。他為了從暗到明,為了登上相位,獻計帝王。命百景堂衆徒在京城掠殺幼童的同時,散布煽動性言論摸黑仙法教,并暗中調查仙法十堂的身份,再使計逐個擊破,比如宋簿。而有的仙法十堂權大勢大,代表着龐大的一個家族,比如魏家,比如游家,游貴妃不是自缢的,姜三少爺喪心病狂地去撬過墳。

到最後時機成熟,一網打盡。

姜宗孜終于想起來了賈端是誰。賈端是百景之一,他見過他戴面具的樣子,他聽到過他的聲音。這是萬充賣給他最大的一個破綻。另一個破綻便是尹法使被殺一案,幾乎每一條線索都假得離譜,假得讓人懷疑。

只是姜宗孜無論如何也不想去懷疑百景堂。他更是從來沒想到要去懷疑萬充。

整個百景堂都知道這個計劃,姜宗孜為之出生入死拾年的百景堂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計劃。

除了他。

因為他是不同的。姜家金門玉堂,三槐世澤,曾出五相三後。姜三少爺自幼便是名滿京城的神童,實打實八歲解元是幾朝幾代的難得。姜宗孜入百景堂,為聖上親批第一人。他文武兼備,多年來斡旋于衆京都名門子嗣間,所接的任務從未失手。

萬充将登上相位,朝廷重臣也面臨一場大清洗。而姜宗孜是一早定下的刑部尚書。

只要他看破真相不說透就好了,這便是所謂的考核。這整一場計劃,這浩大的栽贓,有百景堂做後臺有皇帝做後臺,根本不需要弄得天衣無縫,甚至不用太逼真,不過是愚民的把戲。萬充悠閑哉哉地亮給姜宗孜線索和破綻,要他看清,又要他接受。要他像十一歲那年一樣,默不作聲放那一把火。

可姜宗孜這次做不到。

過了很久,姜宗孜脖頸間的大片血早已凝固。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回過身離開,沒有看萬充一眼。

姜宗孜一走出木屋,便被團團包圍了,數十把刀千斤重地同時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後,萬相倚着門框,笑容如舊:“你以為,你還走得了?”

姜宗孜沉默不言,沒有回頭。

萬充一拂掌:“壓入天牢。”

姜宗孜同萬充下過棋。他其實當時本不該下得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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