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元夜 (4)

輕嘆一口氣。

姜宗孜狠揉一把自己的臉:“我不會相信的!”

“……”

姜宗孜低着臉:“你不知道,我暗戀他很多年。”

萬充失去了耐性:“姜宗孜你已經拿到了《十堂冊》,還要演到什麽時候?”

“你不知道!我歡喜他很多年!”姜宗孜握拳。拔腿離開。

“你站住!”萬充在姜宗孜的背後沉聲道。

但姜宗孜這回沒有回頭。

“我再說最後一次。你,站,住。”

姜三少爺已經人在院落門口了。他一心望着游朋律的背影。

姜宗孜想,萬充的确是,特別擅長把別人弄得一團糟,自己卻毫發無傷。

姜宗孜寸步不離地跟着游朋律,在安尋街從南往北走。

正是暮色四合之際,華燈初上。舞榭歌臺酒肆茶寮,整條安尋街喧鬧繁華,靡靡之音不絕于耳。

姜宗孜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亵衣,有傷風化有損婦德,一路上被人指指點點。

“你滾!”游朋律反手甩了姜宗孜一個響亮的耳光。

姜宗孜自動屏蔽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死機白咧地扯住游朋律的袖子不放:“小律你聽我解釋……”不慎被暗戀的人暗戀的人上了,又被暗戀的人捉奸在床,該編一個怎樣的故事挽回與暗戀的人的友誼?急,蹲着等。

“滾!”游朋律憤怒的聲音甚至蓋過了小販的吆喝。

垂死掙紮:“我跟他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喲,這不是姜三少爺和游小公子嘛!”傳來一把沒心沒肺的聲音。魏術容搖着折扇,在幾步外嬉皮笑臉,“有些日子沒聚,這是怎麽了?來來來,有話好好說,同我上脈望樓聽幾支曲兒吧。”

姜宗孜這才發現,他和游朋律恰恰停在了脈望樓前面,整條街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游朋律勉強給了魏術容一分好臉色:“告辭。”轉身欲走,姜宗孜立馬擡腳跟上。這時候,又幾個平日熟識的公子哥兒現身了,你一言我一語将面色沉沉的游朋律和臉上帶着巴掌印衣衫不整的姜宗孜擁進脈望樓。

歌姬轉軸撥弦三兩聲,美酒将将倒入杯中,姜三少爺和萬小翰林的□□已經徹底坐實了。想來很快便會路人皆知。姜宗孜倒不在乎身敗名裂,但這樣下去,會毀了萬充的名聲。

“哈哈哈!小姜姜你終于證明自己沒有隐疾,好樣的!”

“來來來喝!孜孜果然不同凡響,玩上了萬主考官,這回準定金榜題名!”

“什麽什麽主考官?!”魏術容竟然還不知道,“萬小翰林是……?”

在場其他人幾乎都不曉得:“春試的主考官定了?!”

“什嘛?草!”

“诶呀管他的,什麽狗屁功名,又不影響小爺吃香喝辣!是吧宗孜?”

“喝!”

……

觥籌交錯插科打诨間,游朋律喝得頭腦發昏。

一群狐朋狗友不斷揶揄姜宗孜,酒辭裏盡是戲弄和不正經的葷話。姜宗孜本來構思了一個把自己塑造成被虐被強迫者形象的故事,想找機會聲淚俱下地哭訴給游朋律聽。但游朋律完全不理,只一個勁灌自己酒,弄得姜宗孜幾次起頭失敗。

游朋律想,原來所有人都覺得這不過是風流韻事一樁。所有人都默認他和姜宗孜之間沒有牽絆關系。

游朋律心裏恨恨地想:“但萬充早晚是我的。”

☆、姜少爺有個暗戀的人 下

每月初,百景堂衆人會聚在一起開個會。

百景堂有百景。遠山飛燕杯盞松柏等等,姜宗孜背上烙染的是桃花,官銜便是“桃花景”。每月俸祿百貫。

百景堂有官無吏,共一百零二個人。一百人是百景,另有一位副堂主,一位名譽堂主。

名譽堂主的意思,就是只挂名不管事,基本起一個吉祥物的作用,畢竟百景堂是個隐秘諜報機構,世上知曉之人無幾,所以挂個名也沒有往臉上貼金的好處。逢年過節聽聽副堂主述職,有新成員加入過場式含笑點頭——對,其實萬充猜錯了。百景堂并不是什麽終身組織,年齡到了會退休,做錯事被逐出,任務失敗降成附庸……都是常有的事。

百景彼此之間不認識。每月初開會時候都戴副面具,袖口別上自己的标志。一個會搞得特神秘特隆重,時辰和方位都要事先仔細算過。其實不過是給吉祥物請安,順帶認一認前一個月有哪一堂消失了。

掌握實權的副堂主,從未出現過。姜宗孜只知道,所有的任務面具都是他下達的。

姜宗孜八歲那年中解元,不久後的夜裏,有黑衣人潛入姜府帶走了他。但姜三少爺當時只覺得刺激,沒料到自己入了一個大坑。

那時候,姜宗孜去見的,是登基不久的隆啓帝,也就是百景堂的吉祥物。

姜宗孜後來的拾年都在追悔莫及中度過,到底是作了什麽孽喲,所謂好死不如賴活着,怎麽他偏偏被百景堂看中了。長得好腦子好怪他咯?

姜朗繼是姜宗孜的附庸,他在同年以遠方表親的身份進入姜府,姜朗繼也是姜宗孜在百景堂中見過臉的,除當今聖上之外的唯一一個人。

姜宗孜九歲那年,秋試前,他收到了進百景堂之後的第一個任務,落榜。之後,姜宗孜根據指示,一步步變成了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纨绔子弟。他讓身邊所有人都失望了,他成了尋常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

姜宗孜接到的另一個關鍵任務是,接近游府。他當時覺得游朋律這娃娃挺好玩的,就打算從游小公子入手,後來戲演得越來越真,便聽說了一些流言蜚語。姜宗孜索性将計就計,他喬裝成各種猥瑣人物,到處散布姜三少爺歡喜游小公子的流言。比起酒肉朋友,顯然是癡情暗戀者的人設更容易進一步接近游府,而不引起他們的戒心。

游朋律并不需要姜宗孜保護,但姜宗孜需要保護游朋律。

姜宗孜在百景堂只認得兩個人,不管事的隆啓帝,和自己的附庸姜朗繼。是以剛入百景堂的幾年,姜宗孜總有孤身赴險無依無靠之感。他總是接到很多讓人懵逼的任務。比如,火燒游書閣。面具上就這五個字。在姜宗孜還沒習慣向百景堂索取情報為自己所用前,他提心吊膽他拔劍四顧心茫然。

嗯,你非要知道的話,游書閣那把火是十一歲的姜宗孜放的。很久以後,姜宗孜才知道了前因和後果。因為,沒有人會将《十堂冊》的失竊與多年前的那場意外的火聯系在一起。那個唯一防火防水的書架內部有暗格,藏着《十堂冊》。副堂主下了一盤太長遠的棋。

因為百景堂,姜宗孜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個人。他本來的志向和堅持,被一點點瓦解,最終化為烏有。

姜宗孜其實一直都不好受,他也并沒什麽榮譽感。

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萬子滿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大概是五年前吧。

是五年前。

萬充金榜題名狀元及第,次月入翰林院。那時開始流行《萬翰林集》、《萬子滿文選》等書冊,冠萬充名字的書蓋在了《新□□》、《小玉傳》等暢銷小說之上,被放在書鋪進門最顯目的地方。

姜宗孜也不能免俗,一捆一捆地買來誦讀。萬充詠史懷古洋洋灑灑長篇大論,譽人之辭有條有理,諷喻又一針見血,善拿捏分寸。實打實的科場範文。

但姜宗孜沒有止于此。他讀萬充早年慷慨激昂,針砭時弊之作,翻萬充通篇用典賣弄學識的詩詞,看萬充吟詠湖山勝景的抒情小品。在雨夜,在暖軟的陽光裏,在燈下,在鵝毛大雪時。清晨至遲暮。

萬子滿走的是一條康莊的路,是一條姜三少爺放棄了的但如果走的話或許會很光明的路。

萬子滿擁有的,是姜宗孜內心的渴望。

姜宗孜用了五年的時間,隔着重重書冊騰起的塵埃,望見萬子滿一個模糊的身影,輪廓線暧昧不清,卻是泛着光的。

姜三少爺五年來暗戀萬子滿。是名副其實的暗戀。遙遙地,背地裏将那個人了解透了,卻一直不去遇見他。怕自己一直以來的面具裂開。

忍不住,根本維持不得。

姜宗孜哪裏願意萬子滿見着纨绔無用的姜三少爺?

那個上元節的晚上,不對,準确地說,是正月十六的早晨。

萬充翻來覆去地折騰完姜宗孜,藥勁總算過去,室內已染上一層灰蒙蒙的亮。

萬充擁着早就昏睡過去的姜宗孜,用指尖一下下溫柔地描摹姜三少爺美好的面部輪廓,還顯不夠,索性彈指點燃了床頭一對玲珑的紅燭。靜靜地注視着眼前呼吸均勻眉目舒展的人良久。

萬充阖目陷入睡眠的瞬間,姜宗孜緩緩睜開了眼睛。

紅燭光帶來淡淡的熏人花香,萬子滿一張涼薄的臉上映着暖意。

姜宗孜心裏陸續傾倒了不盡的顏料瓷瓶,各種顏色雜糅在一起,有的明亮有點晦暗,有些色塊讓人心動,有些讓人抗拒。五味陳雜。

姜宗孜擡起小臂遮住眼睛,腦子裏的畫面殘留着自己手臂上暧昧的印記,有淚從眼角滲了出來。

不管了不管了。

天大的簍子也不管了。

是這個人。

是這個在他心裏五年的人啊。

隆啓十三年,正月十六。

姜宗孜忍痛穿好衣服,還沒忘記拿上被萬充強行撕下的□□。

他推開窗。

夾雜雪的風寒冷,襲來。

姜宗孜回頭望了一眼,飛身離開。

姜宗孜的心頭是大劫過後的平靜。

他喜歡他啊。

☆、玩脫了

姜宗孜照例給吉祥物請完安,同百景堂同僚們胡扯幾句,便從皇宮的地下暗道出來。

聽見三更鐘正敲響。

擡頭望去,沒有月亮,繁星漫天。

百景們別說彼此知根知底了,甚至不能互相結交。是以,每回月初開完會離開,姜宗孜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都會先往姜府的反方向走。

夜深人靜,萬籁俱寂。

姜宗孜身形敏捷地游走,避開更夫,在無人處摘下面具。又“蹭”得掏出一面小銅鏡,對着光亮,仔細确認自己的□□是否尚且完美無缺地貼着。

接着飛檐走壁,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宣北街萬府。

姜宗孜照往常那樣,随意尋了一處屋頂蹲着,眺望萬府檐角梁下的光亮發呆。唔,蹲累了也會換姿勢。

過往五年。近六十個夜晚。

時光溫柔而漫長。在黑暗中,繞開屋頂上為賦詩文故作愁的少年。

但姜三少爺今天着實真愁。

人總會長大的。

姜宗孜深深吸了一口氣。

姜宗孜聞到了濃重的糞臭味。

他娘的……

這是對他少男情懷的嚴重亵渎!

不可原諒!

姜三少爺“騰”起身,抿着嘴,循着味道和聲響尋去。姜宗孜找到了來源。他像一只貓般,無聲而輕盈地落在了游府對街的馬府的望樓頂,隔着一段距離和……和味道,暗暗觀望。

顯然,游府的守門人也被糞臭味熏醒了。

姜宗孜看見,從游府的東西偏門,奔出五六個佩劍的侍衛。侍衛們也紛紛皺着臉捂住口鼻,發出驚呼和咒罵。

游府朱紅色正門前的兩座石獅子上,皆被人潑上了糞水,惡臭撲鼻,場面污濁不堪。

“我去禀告管家!”侍衛甲扔下一句話,風也似的沖回府裏。

“站住!別跑!”侍衛乙沖着黑暗大喝一聲,舉着燈籠腳底抹油追了上去。

姜宗孜嘴角一抽,憑他的眼力,實話實說,整條宣北街空無一人。

“你你你!說的就是你!”侍衛丙丁煞有其事地分東西兩頭追過去。

侍衛戊審時度勢的能力簡直滿分:“我去禀告大少爺!你留在這裏守着!”“騰騰騰”,話音未落,人已入偏門。

侍衛已一臉懵逼。他悲傷地屏住呼吸,悲傷地抱着劍,悲傷地扭過頭去,不忍直視兩只本來威武大氣的鎮宅石獅。他提起燈籠,吓得倒退三步。

而姜宗孜已經凝視良久了。

游府的朱紅色正門上赫然多了兩行黑色潑墨字跡——狗教,還我兒女!

很快,游府一處屋子亮了,另一處院落亮了,燈光次第蔓延開。

傳來了怒吼,砸瓷器的聲音,被吵醒後的抱怨,急切雜亂的腳步聲。

姜宗孜桃花眼一眯,腳尖一點,縱身一躍,落在北合街上。他腳下飛快,三兩下消失于黑暗。

當時,尹法使一死,姜宗孜就知道,憑游朋侃有兩下的手腕和圖眼前利的智商,十有□□是後繼的梁都法使。而尹法使被殺一案絕不簡單,後續麻煩将會不斷。果然,游朋侃前腳上任,禍患便随即而至。游府怕是要不得安寧。

姜宗孜想,姜三少爺跟萬翰林搞對象的話題度要靠後咯?還有點小失落呢。

昨晚,游朋律來者不拒,喝到爛醉如泥。最後,他醉眼朦胧地掐着姜宗孜的手腕,力道奇大無比,聲音含糊地問:“你,你和他……什麽,時候……好上的?”

姜宗孜毫不猶豫,正氣淩然地用祖宗十八代發誓,他和萬充真真是頭一回失足,還屬于酒後亂性,只有□□沒有愛的那種。

游朋律聽後,似瘋非瘋仰天呵呵直笑,被游圖攙扶上了轎子。

不管游朋律信不信,反正姜宗孜得回去跟萬充串個供。

姜宗孜推開自己房間的門,一頭栽倒在床上。他還是稍微有點愁。多年來以游朋律為墊板,辛苦建立的與游府之間的信任,将逐漸瓦解。這讓姜宗孜感到不安。

不過,姜宗孜也不曉得自己是哪裏來的自信,竟然會只有一點愁,而不是那種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萬點愁。

這一夜姜宗孜沒有睡好。

他在夢境中沉浮,翻來覆去,虛汗一身身地出。

天未明。

姜宗孜銅鈴似的瞪着眼睛,看床頂。終于翻身起床。他信手拿了件外套披上,走出幾步,在燈影中看到它花裏胡哨的顏色,想了想,又折回去換了件順眼的淡茶色。

露珠顫抖在灰蒙的光亮裏,空氣裏有寒冷又清爽的早晨味道。庭院靜谧。

姜宗孜經過垂花門,沿着抄手回廊走啊走,他身側桃花點點,身後是長長的無人的路。

姜宗孜來到萬充屋前。

他想見見他。

夜光漸漸隐退的五更天,姜三少爺沒有叩門,站了良久。主要是怕驚擾了萬主考官的睡眠,可能會被打死。

當姜宗孜終于鼓足了勇氣。

他推開門,走進去。

萬充不在。

床鋪疊得整齊,桌上茶具放置妥當,架子上書籍規整。

姜宗孜愣住了。

緊接着慌起來。

姜宗孜遲疑着,打開了衣櫃。

空無一物。

萬先生走了。

萬充來姜府時,沒帶什麽行囊(也可能姜少爺沒看見)。萬充離開姜府的時候,也沒留下什麽痕跡,包括只言片語。

但他不在了。

姜三少爺的心,就缺了一塊。

被他帶走了。

姜宗孜想起,先前萬充在背後喊的那一聲。并不是他慣常的語氣。

并不是,慣常的,勝券在握悠閑自得的,似笑非笑溫潤儒雅的,那樣的萬充,萬翰林,萬先生,萬子滿。

姜宗孜突然明白,這個他一直以為是毫發無傷的人,其實也是會受傷的。

☆、分析信

姜宗孜在萬充房裏,等到日光大亮。他雙手撐着下巴正發呆,感到有人走進來,帶着一陣竹葉香味。

“你在我房裏幹嘛?”萬充問。

“這、這這是我家!”姜宗孜激動得有些不會說話了,他還是壓住了內心娘們的流淚沖動,“我想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

“行吧。”萬先生在晨光裏溫柔地笑了笑,走過來撫摸姜宗孜的發。

姜三少爺有點踟躇着問:“你……沒走?”

“嗯?”萬先生不太明白,“你以為我走了?”

“額……”

“我怎麽會走呢?”怎麽辦啊要死啊萬先生溫柔得不可思議啊,“我還要等着汲修中會元呢。”

姜宗孜萬分羞赧:“額,可、可是,就是,我、看你衣櫃都空了嘛!”

萬充淡淡道:“哦,我就這身衣裳。”

啊咧?

姜宗孜驚了:“我……還以為……它們……只是……長得像……”畢竟,你還,挺愛幹淨,的樣子。

姜宗孜的手沒撐住右頰,下巴猛得朝下一點,瞬間驚醒過來。

他還在萬充的房裏,半眯着眼望向門外,日光大亮。

姜宗孜剛才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個夢。姜宗孜現在醒來了,懵懵懂懂的,但打從心裏,為剛才做的那個夢感到羞恥,無比的羞恥。

姜宗孜站起來,他沉默着,踱步在萬充房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确認了萬充沒有留下任何的東西。

嗯,萬先生果然是愛幹淨的,他還挺富貴,怎麽可能只有一身衣裳呢?

真是的。

嗯,萬先生到底是走了。

姜宗孜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內,突然發現案頭放着一封信!

姜宗孜激動地快步上前,萬充留下的?!

走近一看,才發現不是。簡單的黃赫信封,信封上畢恭畢敬地寫着:萬翰林敬啓

“阿梨!”姜宗孜着急地喚道。

小丫鬟很快走進屋來,乖巧地颔首候命。

姜宗孜鼻翼輕微翕動:“這封信是怎麽回事?”

“喔,昨兒傍晚,趙捕頭派人送來的。萬先生閱後,留予你看。”小丫鬟歪頭,“萬先生已回好信,具體內容嘛,我便不曉得了。”

“那,你知道萬充去哪兒了嗎!”

“诶呀三少爺,你都不知道,我豈會曉得?”阿梨咯咯一笑。

姜宗孜耷拉下肩膀:“行吧,你先下去吧。”

“是。”

姜宗孜取出信紙,表情慢慢變得凝重。

這是尹法使被殺一案的案情分析信。

“尹歲,梧州人,前梁都仙法法使。亡于隆啓十三年二月廿三亥時至二月廿四子時之間,其屍于二月廿四未時三刻墜于北合街,距安尋街十丈有餘。”

姜宗孜一目十行,信中關于屍體慘狀、嫌犯芍藥的闡述,均快速掃過。

“昨夜(二月廿八),于魏府馬廄茅草中,發現殘損的一截錦腰帶,經尹府衆人鑒定,乃尹歲二月廿三所佩腰帶。今日偶探,魏二公子後院有翻新土之跡象,不知所埋何物。”

姜宗孜不止見過芍藥一兩次,他印象裏,芍藥不過是個嬌媚柔弱的女子,沒有武功,沒有殺傷力。既然尹府的人确認了她就是那天晚上尹法使帶回的女子。那在這個案件中,芍藥充當的是誘餌,還是毒蛇?而魏府又扮演什麽角色?

姜宗孜覺得他得走一趟尹府,他得确認尹法使死在哪裏。

“魏相府權大勢大,望萬翰林做主。”

是名正言順地搜查魏相府,還是繼續偷偷摸摸暗探。既然萬充負責這個案件,他就得擔起來。

姜宗孜想,一旦萬充決定與魏府正面交涉,他把那些個證據線索明明白白地擺出來。魏術容鐵定要跟自己翻臉,畢竟那天萬充和趙捕頭都是他帶去的。

行吧,游朋律那裏已經演砸了,就看魏術容這頭自己怎麽圓場了。

☆、三更鐘

尹府離仙法教壇很近,位于南合街東的深巷中。姜宗孜七彎八拐才來到尹府門前。

表明身份後,管家引路,帶姜宗孜前往尹法使生前所居院落。一路上,處處是黑白的喪燈喪花喪綢。

清早,光線昏暗。

姜宗孜聽着詭異的追悼長調,不免背脊發冷。

“尹宰,”姜宗孜問,“趙捕頭所示畫像上的女子,果真同那夜尹法使帶回的女子,是同一人?”

“千真萬确!”尹管家悲恸道,“尹府上上下下十幾雙眼睛看着呢,豈會出錯!次日一大早,紅丫頭去伺候老爺洗漱,當時房門緊閉,老爺在裏頭吩咐莫去打攪,也沒人起疑。現在想起來,唉!”

尹管家大概已經描述了無數遍,姜宗孜當場所聞,同趙捕頭送來的案情分析信中的內容,沒有任何出入。

信中所記,紅丫頭的回憶裏,廿四早晨,房中傳來的聲音“确屬老爺”,與紅丫頭同去的小厮也能作證。但仵作驗屍後,分明确認了尹法使亡于廿三亥時至廿四子時之間。也就是說,廿四清早,尹法使已經死了,房中傳來的聲音絕不可能是他的。

姜宗孜在尹法使的卧寝中,細細翻查,房內幹淨規整,沒有打鬥的痕跡。姜宗孜又到尹府馬廄察看了一番,向飼馬人、清掃馬廄者問話。皆無所獲。

姜三少爺一身白衣,玉冠玉面,背手直立于中庭風露裏。

尹府衆丫鬟小厮驚為天人。

所以小道消息不能信啊風言流語不能信啊姜三少爺明明是一表人才卓爾不凡說他敗絮其中的給我站住!

姜宗孜用慢條斯理的語調問:“最近一個月,可有人在尹府見到過蛇?或者發現蛇出沒的痕跡,聽見它爬行的聲音,聞到蛇的氣味?”時間再往前推,蛇應該都在冬眠。

被召來的丫鬟小厮們紛紛表示否定。綠瓶和幼銀一直負責打掃收拾尹法使的卧寝,兩個小姑娘發誓從未清掃出蛇蛻之類的不明物什。

那麽,毒蛇是芍藥随身帶來的?還是說,尹法使不是死在尹府?考慮到當時芍藥衣着妖嬈清涼,身上沒有味道,又即将……咳,即将同尹法使有肌膚之親,顯然,她随身攜帶毒蛇的可能性不大。況且,尹府馬廄裏也沒什麽線索。既然如此,尹法使很可能是被迷暈後帶出府去殺害的。但也不對,因為仵作沒有從尹法使的屍體中檢驗出任何的迷藥成分。那麽……

“那麽,最後實實在在見到尹法使其人,而不是僅僅看見人影、聽到聲音,是在尹法使帶芍藥入府的時候?”

被召來的丫鬟小厮們紛紛表示肯定。

唉,好吧。

姜宗孜想了想:“是誰守在尹法使門前的?”

“……”

“……沒人守着?”故意氣我?

有個小厮低着頭誠惶誠恐道:“本來是我和小石,但老爺将我倆支開了……”

姜宗孜悲傷地眺望遠方:“所以也沒人聽見房內的動靜。咯?”

悲恸道:“是。”

姜宗孜默了會兒,把視線投向那夜巡院和守門的家丁,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被那雙淡淡的桃花眼看紅了臉。

姜宗孜不抱希望地問:“那天晚上,府內其他地方,是否發生甚麽可疑的事情?”

久久無人應答,姜宗孜正打算放棄。這當頭,有個年輕人站了出來,嗫嚅道:“不、不知……當說,不當說。”

姜三少爺沉眸看去:“說。”磨磨唧唧傻啦吧唧的真是。

年輕人回避着姜宗孜的視線:“我、我是守西門的。那天,三更鐘敲響前一會兒,有個黑影,很快地,從我頭上、掠過去了……”

“三更鐘敲響前一會兒……”姜宗孜重複着,露出了沉吟的表情。

姜宗孜沒有顧尹管家怎麽責備那家丁不早點說出黑影的事,也沒有聽那家丁漲紅了臉的無力辯解,他急急地告辭離去。

姜宗孜決定走一遭萬府。倘若在那裏沒見到萬充,就去淡竹林的木屋碰碰運氣。如果在淡竹林還是找不到萬充……呼,也沒關系,萬府裏總有人曉得萬充的去向。

啊姜三少爺沒別的意思。萬充主查尹法使被殺一案嘛,自己得到了新的線索,理應去同他探讨探讨。

☆、尋夫路

姜宗孜在萬府吃了閉門羹。守門人甩着一張臭臉,完全把他當成了死機白咧纏着萬充的應屆考生,或者被踹了還不死心的癡情種兒。

姜宗孜深吸一口氣,壓着怒火,好聲好氣道:“你進去禀告一聲,就說……”

守門人從頭到尾就是四個字:“公子不在。”壓根不正眼看姜宗孜,一副“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的表情。

“萬充不在我就進去等他,他還能不回來不成?”

“公子不在。”

姜宗孜怒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小子知不知道!我是誰!”

守門人黑着臉,不言不語。看那表情好像在說:別過來,你傻到我了。

姜宗孜極怒:“我就是姜三少爺!皇上命我和萬充共查尹法使被殺一案!我有要事相商,你憑什麽不讓我進去,啊!”姜宗孜簡直想把聖旨捅到守衛臉上。

守衛眼光略微波動,一臉“啊那個姘頭”的釋然。還是硬着口氣,但好歹多了幾個字:“公子不在,誰也不能進。這是規矩。”

姜宗孜作勢撸袖口,他還就不信了!

守衛以為要動手脖子一縮,卻見姜宗孜轉身就走。

啊咧?

姜宗孜拐了個彎後,輕輕松松蹿上牆頭:難得別出心裁想走個正門還打擊我的積極性,沒良心死萬子滿定的什麽破規矩!

守衛瞅了瞅卷土重來的姜宗孜,不說話。

方才蹿上牆頭開拓了視野後的姜宗孜同時也開拓了心胸,和智商:“我不找萬充了,我找她師妹,賦香。”

守衛快速地瞟了姜宗孜一眼,目光裏有着虛掩的不解。

“怎麽?她不是暫住在萬府嗎?”

“……”他猶豫了一下,又板起臉,“賦香姑娘與公子一同離府,短期內不會回來。”

姜宗孜快速發問:“什麽時候?”

“昨……”噤聲後,不動聲色道,“做什麽告訴你?”

姜宗孜狐疑地看着那個故作鎮定的守衛,心裏明白了大概。

姜三少爺不想去淡竹林了。

他往回走,路過游府。

游府大門前的兩座石獅子已經不在了,在地面留下兩個偏白的略微凹陷的印記。兩扇正門刷上了朱紅色新漆,帶着嶄新而腐臭的味道,宛若未幹的血跡。明顯是多了幾重守衛。但也阻止不了過路的人指指點點。

仙法教擄掠幼童的的流言,如柳絮般洋洋灑灑。不少見風使陀的小人準備退教,但有更多教徒辟謠,死守信仰。

這可能是個同游朋律冰釋前謙的時機。憤憤不平地指責那些惹是生非潑髒水的人,巧言令色地表白相同立場,在對方身心疲憊時趁虛而入,假意溫柔假意癡情假意悔恨,涕泗橫流沒皮沒臉地跪求原諒。姜宗孜不是做不出來。

他只是沒有心情。

姜宗孜沒有在淡竹林的小木屋裏見到半個人影。

姜宗孜想到,自己一開始明明是沖着案情去的。既然沒見到萬充,那去找趙捕頭探讨一番,也是好的。

但一進衙門,見到趙捕頭後,還是忍不住佯裝漫不經心地問起了萬充的去向。

“姜三少爺!”趙捕頭笑起來,反應跟阿梨如出一轍,“萬翰林今兒沒給你授課?”

姜宗孜趕緊搪塞着把話題岔開。

趙捕頭引姜宗孜進內堂後,喚人上茶。

姜三少爺熱淚盈眶,感受到了優待,假客氣:“不勞賜茶。”

趙捕頭星星眼:這麽懂禮數,不愧是萬翰林的學生。

說真的今天這身素衣讓姜三少爺人模人樣不少。

這時,有個捕快上前,在趙捕頭耳畔小聲說話。趙捕頭面色一喜,正待說什麽。

姜宗孜賣弄道:“有目擊者看見告示了?”

趙捕頭欣喜着說:“三少爺稍等片刻,我速将其帶來!”說完急忙忙出去了,“準備賞金!”

速将其帶來?姜三少爺像小老頭兒似的捧着杯盞。是尹法使被殺一案的目擊者?!

腳步聲遠去,四下安靜起來。像是一幕戲後的歇場。

姜宗孜随意打量着堂內的布局擺設,心裏停頓着一幕空白。

堂前挂着一幅日出東方仙鶴圖,色調濃重。飛雲壁桌兩端各擺一只寬厚的白釉花瓶,瓶中插幾朵大紅牡丹。

姜宗孜半側過臉,看向穿堂。明媚陽光照在雅致文氣的盆栽上,散發出奪目的青蔥綠意。

姜三少爺的心裏停頓着一幕空白的失落。

姜宗孜記得當時自己說——我不找萬充了,我找她師妹,賦香。

那守衛何以目露不解?他在不解什麽?

從守衛後來的答話中,得見賦香的确暫住萬府。那麽守衛會不會是在困惑姜宗孜為何知道賦香?拜托都姘頭了曉得些對方的人際交往情況奇怪嘛!區區守衛憑什麽懷疑他姜三少爺不知道?看不起誰啊!

姜三少爺傲氣地抿一口茶。

所以,果然,問題是出在身份吧。

賦香,不是萬充的師妹吧。

趙捕頭将目擊者帶入內堂時,姜宗孜着實愣了一下。這人……他在不久前見過。

“這位是姜三少爺吧?小的給姜三少爺請安了。”此人略微發福,衣錦佩玉,滿臉堆笑。姜宗孜上回見他,大概是二月初。擠兌萬充失敗,從淡竹林返回途中,姜宗孜去華茶居坐了一會兒。

當時。這人的聲音就讓姜宗孜感覺到很是熟悉,卻怎麽也記不起來。

“小的名叫賈端,在左攝街開了一家小酒館,總是在每晚更定時分打烊。清明那天,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幾個醉鬼,拿着門闩正要關門的時候,看見了尹法使的轎子。”賈端這邊說着,主簿那頭奮筆疾書地記錄,那手速,姜宗孜感覺自己見了世面。

趙捕頭問:“朝哪兒走?”

“是回尹府的方向。”左攝街連接南合街與宣南街,離尹府很近。

“嗯。”

“風吹起轎簾的時候,”賈端神秘兮兮道,“我看見了一個貌美的紅衣女子。”

……這是來騙賞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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