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心匪石
元神沒入時,小鳥周身閃過一道細微的光,接着那麻雀目光迷茫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竟有了點靈性,應聲朝空山朝暮飛去。
而蕭白石借它的眼,落在了虛幻的辛夷花枝上。
因為蕭鶴炎維持幻象所耗費的靈力,花枝逼真程度十分驚人,若非修道者能探出靈力恐怕正要以為都是确實存在的了。蕭白石默默地想着,催動麻雀左右跳了跳,裝作只是誤入此地的普通鳥雀,往場中窺探。
那口薄棺已經被蓋上,應長風站在旁邊,表情有些微妙。
他若真冷若冰霜蕭白石還不會意外,反正常态如此。這時獨自面對蕭鶴炎,料想應長風該是沒什麽好臉色的,但他看上去竟還算……溫和?
蕭白石頓時心如擂鼓,生怕他與應長風脆弱的感情還沒穩固就被父親摧殘了。他催動神識,那麻雀撲閃着翅膀躲開了繁複花枝,緩慢落在離那兩人更近的地方。
“……看來你也贊同此事是岳辟川授意了。”
蕭鶴炎此言說罷,遠在空山朝暮外的蕭白石一愣,心道:怎麽,師兄當真是清心道害的嗎?那不就……和應長風有關嗎?
應長風全無反應,偏過頭打量那些盛開的花朵,道:“師尊貪的只有你知道,在這兒試探什麽?也不強求你信我。”
蕭鶴炎被他噎也不是一兩天,已經能夠自然地揭過這頁了。他往旁側走了兩步似乎只是随便看花賞風景,忽道:“我信柏郎的死和你沒關系。”
“哦——”應長風拖長了聲音,腔調了然但面色不變,“那就是同門戕害了嗎?借你弟子所言,哪怕不是直接下手之人,翠微山總該有誰通風報信了。”
蕭鶴炎道:“你猜到了是誰。”
樹枝上麻雀撲騰着翅膀,而遠處蕭白石聽見這句話,差點驚訝得腳下打滑。
什麽意思?
翠微山真有人與天地盟暗通款曲?
院內,應長風看了眼那口薄棺:“翠微山內務我不摻和。但好心勸你一句仔細打草驚蛇。”
蕭鶴炎:“此話怎講?”
“畢竟你在明、對方在暗,若只是個普通弟子還好,要是……罷了,此時做大動作不如先讓柏郎入土為安吧。”應長風緩緩地摸過一個邊角,低聲道,“可憐,魂魄入輪回都已走過了奈何橋,前塵往事盡數忘卻,肉身卻還不能消弭。”
也許被生死無常觸動,應長風周身裹着的冰又消融了一點,露出內裏還沒裹好的七情六欲,證明他尚且是個保有喜悲的人。
“柏郎在時常說來世想再續師徒前緣。”蕭鶴炎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應長風不關心蕭鶴炎,方才那些話只是看在蕭白石的面子上提醒。
他想自己該對蕭白石好一些,這也不是什麽難度太高的事。既然對蕭白石好,那這些舉手之勞随口說了,信不信在蕭鶴炎自己。
蕭鶴炎若因為這點疏忽出了什麽事,白石會傷心。
“你剛才說,‘要是’……要是怎麽樣?”蕭鶴炎看他,眼底似乎發紅。
要是,并非普通弟子呢?
可這話應長風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口。
“是不确定或者不相信,都可以。不論你怎麽想的,翠微山都已危機四伏。”應長風一針見血道,“所以才同意白石下山。”
蕭鶴炎:“……”
他被戳中心思,一時間無法反駁。
翠微山百年如一日,蕭白石生長其中,雖然天賦不錯但心思着實單純。在沒有做好下山的準備之前貿然讓蕭白石踏入紅塵俗世,對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兩派劍拔弩張,此次柏郎之死很可能涉及到天地盟,其他師兄師姐們更有經驗的去,不是更合适嗎?
換作任何人,都不會同意蕭白石以“查探真相”之名離開翠微山。
除非蕭鶴炎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必須讓蕭白石遠離風暴的中心才能保全對方。
蕭鶴炎不答,似乎是默認了。
應長風道:“下山去,就算牧禾在旁邊,遇上天地盟的人也難保他周全。你這時讓他離開翠微山,就不怕他遭遇不測?”
蕭鶴炎道:“這已經是最好的安排。”
言罷話鋒一轉,蕭鶴炎看向應長風的目光帶了點揶揄神色:“再說這不是還有你嗎?以你和白石的關系,天地盟真想對他不利,你三言兩語也可保住他吧。”
應長風忽略了前面那個一半試探一半嘲諷的問句,認真思索片刻,答道:“難。”
蕭鶴炎輕哼一聲,不予置評。
應長風道:“我和天地盟聯系不多,此次要和白石一道探查柏郎死了的真相,同去荒山劍廬詢問話事人……并未準備好和天地盟的人見面。再說就算見面,天地盟規矩森嚴,那些人未必聽我的。”
“呵呵呵……”蕭鶴炎低聲笑了,“你們清心道又是糾集聯盟,又是一統江湖,當真做到了‘清心’二字嗎?岳辟川上梁不正下梁歪,應長風,你這師尊也有趣得很。”
應長風聞言神情沒有任何波動:“實話實話而已。”
見下山之事成了定局,應長風和他本就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時見狀敷衍地朝他一拱手就想離開。可還沒走兩步,背後蕭鶴炎一聲低喝叫住了他:
“站住。”
宗師威嚴尚在,應長風依言止步,卻沒回頭:“還有什麽要囑咐的?”
“你和白石之間怎麽樣了?”蕭鶴炎平靜道,“他很喜歡你,我看得出來。”
分明會讓一個自己難堪的問句,但蕭鶴炎說這話時目光竟十分沉穩。他望着應長風,有難以言喻的眷戀,深藏的情意,卻都不是在對應長風。
蕭鶴炎經歷過愛恨,知道蕭白石的眼神裏那些快要沸騰的能灼傷人的愛意藏不住。他選擇了最曲折委婉的一種說法,将它只比作“喜歡”,輕浮些,跳脫些,好像這樣應長風如果沒意思就不會難以收場。
他知道蕭白石愛慕應長風,可應長風是怎麽想的呢?
面前白衣青衫的青年像一棵不言不語的樹,數百年習慣了踽踽獨行,一人一劍一玉笛,不需要任何人和他并肩,任何感情對他而言都是玷污和浪費。
那麽熾熱的愛意,應長風承受得起麽?
和紅塵道的蕭白石攜手,被岳辟川知道了,以那人眼睛揉不進沙子的性格,就是離經叛道欺師滅祖——
應長風他敢不敢?
這話問出後,對方長久的沉默取代了空山朝暮的風聲。樹上鳥雀暫停鳴叫,一尊雕塑似的立在原處不動了,豆大的小眼睛盯着應長風,唯恐錯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錯聽了只言片語。
半步遠的地方,蕭鶴炎甚至想,應長風要說了一個“不”字,這時拼着白石恨自己也要殺了他,好讓白石死心。
百年不過一個須臾,這時花開花落也在眨眼之間。
應長風若有似無地躲開了蕭鶴炎的視線,輕聲道:“我也不是鐵石心腸,知道他對我好。至于念想……離開翠微山以後,你放心。”
這大概是他對蕭鶴炎說過最溫柔的一句話,盡管內容與蕭鶴炎無關。應長風微垂眼眸,第一次顯出片刻手足無措的茫然,“念想”二字被他含糊地吞了回肚裏,磐石無轉移,這便讓蕭鶴炎“放心”,算得上一句承諾。
花枝上,屏息偷聽的麻雀忽然渾身一抖,差點從枝頭跌落撞進草地裏。它半空中拼命撲扇翅膀,在稍低些的一根樹杈上站穩了。
麻雀擡起頭,眼中靈氣消失殆盡。
它迷茫自己怎麽會出現在這兒一樣,左顧右盼地轉了轉,然後驚恐無比地扇着翅膀遠離院中兩個人。
空山朝暮外,蕭白石跌坐在地,無意識地握住了頸間的長命鎖,尋求安慰似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不敢相信剛才聽見的話。
應長風說,“知道他對我好”“我也不是鐵石心腸”。
這不是意味着應長風多少是真的……
有一點喜歡他?
蕭白石心如亂麻,後面那兩人再說的話他全沒心力再去聽。他仰起頭,風滿樓的方向山雨欲來。
閑雲居外,蕭鶴炎嘆息一聲:“翠微山即将生變,你并非山中人,這些年不算太長但也良久沒有自由了,原是要你走。現在白石托付給你……我是他的父親,自然不希望他被辜負。”
應長風“嗯”了聲,手指在身邊虛虛收攏。
依他的性格做不到指天為誓,和蕭白石到哪一步也瞞着蕭鶴炎,對方約莫以為他們還差了十萬八千裏,自作主張要叮囑一番。
可話說回來了,他知道于蕭鶴炎,自己只是個虛幻的念想,比不上對方心中那人的千分之一。但事情牽扯到對方唯一的寶貝兒子,蕭鶴炎什麽都知道,竟然還能大度地讓他走?
應長風想不通。
他猶豫片刻,問出了疑惑之處:“你不殺我?”
蕭鶴炎道:“大約你還是太像他的樣子,我做不到拉你陪葬,所以走吧。”
又是“他”,應長風嘴角無意識地帶了點柔和而溫馴的笑意,不嘲諷也不輕蔑。蕭鶴炎生平沒見過幾回他這表情,不知想到了誰。
“應長風,臨行之前送你一個禮物。”
蕭鶴炎話音剛落,手指一擡,金光化作一粒珠子般釘入應長風胸口。起先刺痛,緊接着便有一道暖流無孔不入淌過他的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暢。
……好似什麽關竅也被沖開了。
應長風看向蕭鶴炎,他明白對方想問什麽,道:“你武脈的封印是個血契,等我死了自然就解了——那時沒想這麽多,你就見諒吧。在此之前,這道密印算作封你武脈的補償,每七日勤修一回,只需數年,就算我僥幸不死,你也能恢複從前大半功力。”
應長風不冷不熱道:“哦,意思是我還得多謝你嗎?”
蕭鶴炎大笑:“等局勢穩定,你帶白石回來吧。一葉浮萍後有九天銀河,再往裏走,你們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應長風隐約覺得他這話有點交代後事的味道,壓下不祥預感,臨走前道:“我是不是該說句‘後會有期’?”
“還是‘再也不見’吧。”
蕭鶴炎說罷,疲憊地朝應長風擺了擺手,轉身掐了個口訣,身形搖晃後散作了一團金霧。
閑雲居外,辛夷花數百年如一日的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