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吃個糖人
在青霄真人蕭鶴炎駐足翠微山開宗立派前,天下不識翠微之名。再往前,經史浩瀚如煙海,修道者每個都奮不顧身地往前看着,根本不願回頭。
應長風稍一停頓放慢步子,回頭思索前人痕跡,這就發現了蹊跷。
蕭鶴炎之前,顯然翠微山是存在一脈門派的。
但再多的事——比如這一脈在青龍之變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又為何銷聲匿跡——就必須要問蕭鶴炎了。沒有記錄,也沒有直接相關的故人可以求證,光靠應長風和蕭白石在這兒對《翠微記事》想破了腦袋都沒用。
兩人一番思索後先收起了書,房門卻突然被敲響。
蕭白石首先反應過來:應長風才把店小二吓走了,這時來的除了牧禾不做第二人想。他随手把包袱掖進了被褥,小跑幾步過去開門。
牧禾換了身衣裳,站在門口:“要不要出去走走?”
“現在?”蕭白石回頭隔着半開的窗看一眼天色,“已經入夜了,這時出去探查是師兄你有什麽特別的消息嗎?”
牧禾擡手在唇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末了沒聽見蕭白石說話似的道:“方才聽小二說道這臨安城中的夜市繁華更甚都城,而且別有風情。初來乍到能去看看也好,不如尋個酒館談談天?”
蕭白石:“啊?”
你突然咬文嚼字個什麽勁兒?
滿腹疑問,蕭白石明顯覺出平時少言寡語的牧禾哪裏變了,剛要問,身後應長風站起身來,從脫架上取了外衫:“那就去看看吧。”
蕭白石幾乎被他們倆夾在中間拽出的門,應長風抓着他的胳膊,等離開“東山東畔”客棧也沒松開。他看一眼那木質招牌,從他們邁出側門後上頭閃過一道光,像對出走者的無聲致意。
出了巷子,街燈明亮照耀。
牧禾緊繃的後背乍然放松,吐出一口氣,好像在懊惱自己剛才的一大段話說得過分僵硬。
應長風道:“剛才那房間裏有什麽話不方便直說的?”
“房間沒問題。”牧禾的半個側臉都被攏在了燈的陰影中,“我隔壁住着天地盟的人,怕他們四處偷聽到一些古怪。”
到這兒他突然想起應長風從前也算半個天地盟的人,頓時又覺得說錯了話,幹脆緊緊閉嘴不再多言了。
應長風不知沒聽出他的意思或者裝作沒懂,很無所謂的“哦”了一聲,道:“既是如此,小心謹慎也是應該的。所以,換衣服也是不想引起他們注意。”
“啊。”牧禾尴尬地應了聲。
三言兩語間拐上了大路,臨安城最熱鬧的夜市距離他們的住所只有一街之隔。
瓦肆內的茶館都是五更點燈,一直到翌日子時才鎖門歇息。除此之外還有不少酒樓與彩樓,前者多做正經營生,後者通常門臉小點,入內過天井和廊臺後,是另一番濃妝豔抹的溫柔鄉。
蕭白石他們要去的自然只是普通酒樓,牧禾繞了一大圈,無非要在這時趁人多嘴雜多探聽一點荒山劍廬的消息。
他和柏郎常年混跡在南方大小城鎮,對此間的規則了如指掌。只聽了應長風描述荒山劍廬,牧禾立刻就能拿出最優方案——荒山劍廬是專精于鍛造的修道門派,以冶鐵而入道,門人終其一生都在探尋兵刃與金屬的奧秘。本該遺世獨立的,加入天地盟後也沒辦法終年待在荒涼的北漠了。
因為多方交易,荒山劍廬如今在各大城鎮都設有自己的店鋪。東海黑鐵鍛劍在中原九州只此一家,臨安離東海近,又是大城,在此間找荒山劍廬的鋪子最好來夜市打聽。
選了一間生意火爆的酒樓,牧禾做主要了樓臺的位置。居高臨下,對場內的變化一覽無餘。
落座後,先要一壺茶、一壺花雕,因為還沒吃完飯就點幾樣夏月裏常見的小菜,冰雪冷元子與糖荔枝解暑清甜,店家極力推薦就上了桌。
滿室喧嘩中,應長風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來輕嗅一口便皺起眉放到了一邊。
蕭白石把他的神态變化盡收眼底,暗道“又在挑食了”。
酒樓內人聲沸反盈天,還有歌女賣藝、走貨郎四處推銷商品,是芸芸衆生今宵有酒今朝醉的縮影。蕭白石望了一圈,低聲道:“這裏能有修道者?”
“左手邊第三張桌子,那幾人都是,還有一個劍修。”牧禾道,目光沒有絲毫偏移,抿了口酒,“他的劍,應公子,你看出來了嗎?”
應長風微微颔首:“沒見過血。”
蕭白石:“可看那人的修為、氣質皆不像是初出茅廬的劍修,劍修之劍不見血,要麽是新的,要麽就是假的。”
“不錯啊。”牧禾頗為意外地看向蕭白石,“小石頭也開竅了!”
蕭白石鼓起臉:“我本來就很厲害——”
旁邊應長風低低笑了一聲,因為蕭白石這個動作又一次想:“他挺可愛的。”這念頭讓他他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踩蕭白石的腳,力度很輕,蕭白石感覺到後立刻回踩過來,幼稚得很,可應長風居然覺得有趣。
和蕭白石厮混久了,他也變了嗎?
以前那種冷漠又穩重的氣場現在只剩個外殼,內裏自動劃出蕭白石和其他人,面對蕭白石時,他收起刻薄、嘲諷與彎酸,從此學會了好好說話。
不枉蕭白石對他全心全意。
應長風這麽想着,屈尊地擡手給蕭白石續了一杯茶。
酒樓中臨近子時也沒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帶了新劍的劍修喝得醉醺醺的,說話聲逐漸變得大起來,失去了刻意控制與隔絕。
牧禾和蕭白石耳力都好,此時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應長風事不關己,在旁邊喝着酒,吃小菜,不時喂一點荔枝膏給蕭白石。
中庭一曲唱罷,那幾人也起身離開。
等他們走了,牧禾伸手喚來小二結賬,一點桌面隐去自己的氣息,對蕭白石比了個手勢自己追上去。他們兩人留在原處,蕭白石捧着那碗冰雪冷元子,兩邊腮幫都吃得鼓鼓的像只冬天裏存糧的松鼠。
“我們不去嗎?”應長風問道,卻也只随便說說,仍是坐得巍然不動。
蕭白石搖頭:“一起行動目标太大了。牧禾師兄在隐匿氣息這一道上造詣很高,他自己去不會引起注意的,我們倆麽,一會兒等他消息就行。”
“怎麽等?”
“信號彈。再說我讓紅雀跟着了,師兄遇到事兩手準備。”蕭白石笑笑,哈了口氣,“啊,好冷……你吃不吃?”
他吐出一團白霧,故意勾了勾手指,那團冷霧就凝結成了霜,輕飄飄地落在應長風面前的桌案,轉瞬又化作水氣蒸發。
這小把戲讓應長風面色稍霁,卻說:“不必了,貪涼會壞肚子。”
“他們剛才交談,那劍修說自己的劍是剛拿到的。”蕭白石沒張嘴,光是傳音入密在極近的距離裏只讓應長風一個人聽見,“他今天早晨才去找了荒山劍廬在此間的鋪子,我推測在城東邊,具體位置得等師兄查探了。你真覺得去那裏就能找到誰最近用了東海黑鐵鑄劍嗎?”
應長風手指沾了點酒液,若無其事地畫了個圈。
蕭白石:“為什麽不可能是你的遠山黛?”
應長風眼角斜斜一挑,道:“也不是全然沒這個可能,那就要看誰仗着我的名號四處行兇了——遠山黛要麽在禍鬥戰場被人撿走,要麽就在東暝觀,絕無第三種情況。”
說罷這番話,他站起身原地伸了個懶腰,低頭對蕭白石道:“走吧,來都來了,臨安夜市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呢,去逛逛?”
“哎?”蕭白石只猶豫了一瞬,立刻跟上了應長風。
夜色深處,柳陌花衢,他和應長風單獨在一起。
光是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蕭白石就又興奮又開心,他出了酒樓就去牽應長風的手,察覺對方不抗拒後,又得寸進尺地讓自己和他貼得近了。
燈火通明如白晝,花照金巷,亮處是糖水鋪子、雜耍藝人和走街串巷擺攤的商販,琳琅滿目,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到常見的首飾珠翠甚至玩具,不一而足。滿街的黃發垂髫,紅男綠女,好一幅煙火紅塵。
蕭白石與一個女子擦肩而過,被沾了半身香囊的味道。他鼻子靈,不太受得了其中馥郁,索性牽過應長風一邊袖子埋在鼻子下深深地呼吸。
應長風:“怎麽跟小狗似的?”
蕭白石甕聲甕氣:“還是你身上好聞。”
應長風又笑了一下,也許因為喝過酒,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容易笑,過分銳利的臉部輪廓與暗藏鋒芒的眉眼都軟了許多。這一笑,又讓蕭白石心旌搖晃,他跟着傻傻地咧嘴,被應長風在唇邊按了按。
“哎……”蕭白石想躲,可渾身像僵在原地似的根本無法動彈。
“剛才吃完的荔枝膏,糖都留在這兒了。”應長風仔細看他時專注而深沉,那雙眼輕輕地彎着,弧度像月牙,又亮又溫柔。
他做完這個動作,全沒注意到蕭白石又有點臉紅,左右看了眼,反手握住蕭白石朝一個街邊的攤子走去。
攤主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衣着簡樸但幹淨,見他們就笑:“兩位少年人要買個糖人兒嗎?我這是老字號了,臨安城裏的小娃娃都愛吃的!兩文一個,形狀任挑——”
要在夜市裏先聲奪人非得這洪鐘似的嗓子才行,應長風本被當做“少年人”自不可能去糾正,手腕一沉開始挑選。
蕭白石注視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又觀察他的動作,心裏七上八下。
應長風對他太好了,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沒別人看着?
他喜歡我嗎?會接受我嗎?
蕭白石羞得七竅冒煙,意識在九天外轉了一圈,猛地被應長風一聲拉扯回原地:“喏,就這個吧——拿着。”
他先聞到了糖的甜膩味道,低頭一看,那做成的形狀居然是……
一只兔子?
蕭白石茫然地舉起來:“你請我吃嗎?”
根本沒理會他這句白癡似的疑問,應長風從荷包裏摸出兩文錢遞給賣糖人的老伯,颔首致謝後,牽着蕭白石又走了。
“為什麽啊?”蕭白石沒吃,舉着那只惟妙惟肖的兔子非要刨根問底。
應長風目光閃爍,這次卻沒躲了:
“喜歡你,想對你好。這理由夠嗎?”
作者有話說:
*本章出現的部分菜名參考了《東京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