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輩子
回程時,汪從悅喝得有點醉了。
其實也沒喝多少,可他素來食量少,連帶着酒量也小得很,只飲了兩盞酒,腦袋便暈暈乎乎得不清醒了。
秋枕夢倚在他身上。因着醉了,汪從悅坐得不穩當,叫秋枕夢一壓,整個人就靠在轎壁上了。
酒氣上頭,他面色微紅,眯着眼瞧秋枕夢,心情似乎很好,秋枕夢便問道:
“小哥哥,張公公說了,你小時候就常不吃不喝的,到底是為了什麽?”
少女溫軟的軀體半靠在身上,絲絲縷縷幽香直飄過來,比酒還醉人。
汪從悅聲音便帶了點懶散,慢悠悠地說:“沒什麽,為着伺候娘娘罷了,那時候宮裏亂,時刻離不得人。”
這自然是糊弄秋枕夢的話,半真半假才不會惹人懷疑。
高位妃嫔身邊侍奉的人不少,沒必要叫個十歲的孩子日夜不離。
可那時他最警醒,上司分派下來的活計,一步都不錯地做着,有時候為了值守,可以一夜間不飲半口水,不聊一句閑話。
後來,他識破了兩三次陷害,娘娘便很喜歡他了,時時令他侍奉左右。
而那并不是他刻意少進食水的真正理由。
在一同進宮的夥伴們還懵懵懂懂時,那只黑鯉魚玉佩所象征着的人與事,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厭惡每一次解開衣裳時露出的猙獰傷口,時刻提醒着,他與家鄉的未婚妻之間,已有了多深的溝壑。
他只是宮中的奴仆,是皇帝眼中的蝼蟻,是朝臣口中的珰豎,是世間男男女女随口便可侮辱鄙夷的存在。
他配不上她。可他又需要她。哪怕只剩一個想頭也可,他需要長長久久地念着她。
于是那種地方,能少看一眼,便少看一眼。只要看不到,便可繼續欺騙自己,他與她之間毫無差別。
汪從悅想着事情,虛着眼瞧秋枕夢。
秋枕夢正伏在他胸前,仰起頭,噙了笑望他。
他胸腔跳得厲害,一顆心在裏頭咚咚的似要蹦出來。
往日秋枕夢說過的話,一句又一句浮上腦海。
那些晦暗的,本該抛卻的心思再次活泛,一點點的,就要壓制不住了。
秋枕夢的聲音流過耳畔,泠泠的:“小哥哥,公公把你叫出去說了什麽啊?”
汪從悅心頭微動。
他眼裏難得凝了笑,眯着的眼睛舒展開,淡淡道:“沒什麽,師父說,小姑娘瞧着嬌,讓我別欺負了你。”
這自然又是編造的話,因為師父說的全是告誡。
他當然不會忘,自己是怎麽坐上內官監太監這位置的。
因為皇帝震怒,一日裏掃除了內廷各衙門,幾乎所有頂頭的官員。
有因貪腐被斬首的,有違背禁令讀書被杖斃的,自然也有與宮女做對食,被活活打死的。
他記得那日還是個豔陽天,日光将皇帝楊自徹的臉照得瞧不分明,只知道是在發怒。
結為對食的宦官和宮女被分開,搭橋牽線做媒人的也押在旁邊。
宮女拖去宮正司處刑,宦官交由刑部處置。
剩下的幾個媒人,則是楊自徹親自盯着司禮監的人,一棍又一棍打死了的。
師父捂着眼不讓他看,挪開手時,地上只餘斑斑血跡,還有司禮監提督太監蒼白的臉,跪成一團的身子。
以及耳邊久久不散的慘呼。
皇帝是極厭惡閹人的。倘若宮中沒那麽亂,他甚至不會仿照前朝設什麽宦官衙門,新安排什麽內衛。
那時候他便知道了,他們這些閹人,于許多大事小事上,都是不配的。
不配讀書識字,不配結對食過日子,蝼蟻總該有副蝼蟻的樣子,安心着做低到塵埃裏的人。
可他怎麽能甘心呢。
就像皇帝重刑懲治貪腐官員,而貪腐無窮無盡,推行女子從一而終,而寡婦再嫁比比皆是一樣。
對食的宮人層出不窮,都暗自藏着掖着。
那些生而為人壓抑不住的本性與渴求,不是用他人的死亡就能徹底抹消了去的。
他不能和未婚妻差得太遠。
不敢學字後,便央着女官教他丹青,偶爾侍奉皇帝批閱奏章時,還會死死記住那些他念出來的,與之相對應的文字。
汪從悅想着從前,幾乎就要睡過去了。
·
他眼裏是秋枕夢烏黑的發髻,模模糊糊的,已瞧不分明。
看着看着,他忽而漫出一聲平平的笑:“妹子,你說過不走的。”
他胸膛因說話震動着,秋枕夢不明所以地回應他:“是啊,小哥哥,我不走了。”
汪從悅因這回答放松不少,從心底裏翻上許多歡悅。
他挪了挪身子,靠得舒服了點,一雙烏沉沉的眸盯着她,甚至無端端湧出些許戾氣。
秋枕夢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柔聲問:“小哥哥,你怕不是醉糊塗了?”
汪從悅目光裏全是少女含笑的臉,朦朦胧胧的像隔了層紗。
“我沒醉。”他說。
他所求的本來并不多。
能和秋枕夢信件往來,能照拂她,能看着她嫁給好人家,一輩子平安順遂,本是他最大的野望。
可誰叫秋枕夢選擇了他呢。
汪從悅有些諷刺地想。
他忽然坐直了,展開雙臂,将秋枕夢牢牢抱進懷中,下颏蹭在她翹起的發髻上,微微有些發癢。
汪從悅的聲音似笑又似在嘆息,半晌,只輕輕道:“我想通了,要你陪着我過一輩子,別分開。”
他停頓了很長時間,才又加上一句,無賴似的:“是我的一輩子。”
他想通了。其實是不要緊的。
偷摸着對食的宮裏人那麽多,他不過是其中地位高些的罷了。
出頭的椽子先爛,也不過是爛在他自己身上,和秋枕夢毫無關聯。
皇帝還不是皇帝時,與他有婚約的姑娘瞧不上他,厭到極點,大張旗鼓離他而去。
這件事幾乎所有老人都曉得。後來,他們這些小的,也隐約有所耳聞。
于是皇帝心裏頭紮了根刺。
待他登基後,曾昭告天下,叫女子們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便是未婚夫死了也要守望門寡,這樣才是最好的女人。
說起來,秋枕夢只不過是在遵從他的命令罷了。
當皇帝的人,怎麽能處罰這樣的好姑娘呢?
便是當真要自打臉,到了最差的地步,他們也只會一死一生罷了。
皇帝逼她守節,她便守着他的牌位過完後半生,權當永永遠遠在一處,能算作他的一輩子。
若是不逼,她即可收拾財帛另嫁他人,生兒育女。
到那時,她也該二十幾歲了吧?
正值最好生養的時候,不用像宮中年幼産子的妃嫔一樣,日夜擔憂自己能不能熬過那場鬼門關。
至于他,忘了也可,每年祭奠也可。
橫豎眼睛一閉,黃土裏一埋,也過了真真正正的一輩子。
如若秋枕夢後悔了,他亦不必放她走。等鬧大了,皇帝知道了,除掉他時,她自然能獲得自由。
他很想得到尋常人家的日子。不貪心,得個一輩子便成。
而她,也只要陪他一輩子就好。
他的一輩子。
·
秋枕夢感覺有什麽不對。
汪從悅素來矜持,平日裏只有她步步緊逼,還沒見他有過激烈的态度。
環在身上的手臂力道并不算大,只稍稍勒得有些疼。
可這對于一個常年食量少到極點的人而言,怕是要将她勒斷了,再揉碎到懷中的力氣吧。
她怔怔地望向汪從悅,從他臉上甚至能看出一點難以言喻的表情。
其實那應該不算有表情。
他往常的神情就很簡單,左不過那麽幾個。
可他沒蹙眉,沒垂眼,沒現出梨渦,沒抿唇,平平淡淡的樣子,和平時沒什麽不同,寡淡得甚至有些寂寞。
汪從悅就用這樣的表情注視着她,黑色的眸子裏什麽情緒都沒有,恍惚又寧靜,直勾勾射入她眼底。
那雙細長的眼卻微微彎起,猶如含着滿帶悲涼的自嘲。
她遲疑着問:“小哥哥,你怎麽了?”
他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又加了幾分力氣抱着她。
秋枕夢甚至能察覺他手臂因過于用力而輕微顫抖,心正沉重的,一下下地砸着胸口,連呼吸都比往常劇烈。
“妹子。”汪從悅喚她。
這聲音分明也和從前一樣平淡,只是音量有些高,像盡力喊出來的聲氣。
那些被往日微低的語調所遮掩的一切都顯露無遺,秋枕夢模糊地想,原來他聲音是這樣的啊。
連喊都喊不出很大的聲響,亦帶着些微的沙啞和輕細。
與說書人講的“猶如猩叫”全然不同。
秋枕夢從旁邊小幾上拿了塊點心,喂到他嘴邊:“小哥哥,你喝醉了,快吃點……”
汪從悅猛一欠身,碰得點心掉了下去。
他臉上終于勾勒出極淺的笑,聲音含混下來:“我沒醉,那天我喝了足足三盅……才醉的。”
可那酒盅小得很,和他今日飲下的酒相比,也不過多上一口半口罷了。
秋枕夢正想給他重新拿塊點心,汪從悅卻遽然低頭,張口咬住她指尖,眼阖上了,頰邊梨渦漸起。
他發出輕輕的一聲喟嘆:“這點心……可真甜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璟洺、繁華落盡小可愛的營養液!
感謝我是空空的俏眼線、金生水起小可愛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