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喂雞湯
汪從悅回宮時才稍微清醒了些,而後足有十幾天不曾出宮。
秋枕夢的繡坊開起來了,被她看好的燕兒時時往來,學東西學得很快。
她在繡坊中繡出的第一樣東西,是一條腰帶,依舊用了文人們喜歡的祥雲圖案,以及在嶺門生活時,最常見的小飛鳥。
這東西當然不會賣,獨此一件,是送給汪從悅的。
那個騎驢賣貨的世家子貨郎,她也見過幾回,偶爾在路上撞見,總會笑着和她說幾句話,漸漸就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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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将近,秋枕夢鎖了繡坊,才要回家。
忽見跟在汪從悅身邊的小厮侯在巷口,笑嘻嘻地說:“姑娘果然在這裏,老爺今日回了,在外頭等您呢!”
她一陣驚喜,連忙跑出去。外頭停着一輛馬車,看樣子等得不算久,大概一出宮就來接人了。
秋枕夢進了馬車。
汪從悅端端正正坐在裏頭,拿着本書看。
車內彌漫着雞湯好聞的味道,小桌上擺了幾樣點心,以及一只蓋得嚴嚴實實的食盒。
他垂着頭的樣子真柔和,秋枕夢想。
“小哥哥!”
她立刻坐到汪從悅旁邊,挽住他手臂,笑靥如花:
“你怎麽來這邊了?走得那麽久,是不是宮裏事變多了?那天醉着回去,聖上有沒有罵你?”
她連珠炮似的問着,汪從悅的畫冊再也瞧不下去了。
他合上書,有些無奈地瞅着秋枕夢,等她問完了,才一一回答:
“聽下人說,你已開了繡坊,常在這時候回,我索性來了。宮裏全是好事,那天聖上還在前朝,不曉得我醉過。”
“什麽好事啊?能說給我嗎?”知道他沒挨罵,秋枕夢放心多了,笑吟吟地問。
宮裏好事多得很。
讨人厭的商人總算死了心,不再找他,好讓他安安穩穩辦事情。
掌管器用買辦的同僚病愈了,将他暫代的活接回去,以後會輕松很多。
外廷大臣也沒見着,閑氣一點沒生。
不過這全抵不過一樁大喜事。
汪從悅顯了真切的笑:
“賢妃娘娘生下一對皇嗣,給聖上添了一兒一女,只還不曉得能不能立住,尚沒發下聖谕。”
皇帝兩三個兒女不是病就是傻,自己年紀又不小了,打算過繼孩子的事,百姓們或多或少全知道。
賢妃生了孩子,不光對皇室,就是對天下人而言,也的确是個大喜事。
秋枕夢跟着高興起來。
汪從悅拿出一只木匣,輕輕打開。
裏頭列了十幾只絨花,什麽樣式都有,嬌豔欲滴得仿佛剛從枝頭摘下。
“娘娘喜歡新奇少見之物,你繡的東西很得她歡心,更兼沒多久就生下雙胞孩兒,給聖上立了功……”
他提起從前訂做屏風和披帛的事情,語氣歡悅又輕松:
“誇我尋來真正的嶺女繡,讓她得了好兆頭,要重賞我,我便求了一匣宮花給你,比自己買來的更好。”
汪從悅仔細打量着秋枕夢的穿戴,不多時便拿起一只鵝黃絨花,簪在她鬓邊。
秋枕夢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撫着臉問:“小哥哥,我美嗎?”
他沒說什麽,又拿出一對牽牛花狀的玉墜子,親手給她換上。
“這樣就更美了。”汪從悅說。
耳垂殘留着輕柔又溫熱的觸感。
秋枕夢心裏喜滋滋的,小臉紅彤彤一片,偎在他身邊,伸手摟住汪從悅的腰,問道:“小哥哥,咱們現在回家,還是轉轉?”
“帶你去聽一出新戲,同僚都說不錯,”汪從悅推一推食盒,又撿起了畫冊,“剛煨的湯,你先墊墊肚子。”
秋枕夢在他身上膩了會兒,和汪從悅一起瞧畫冊。
或許是經常被她抱,已經慣了,就算這回她幾乎攬住他半截身子,汪從悅也什麽都沒說,依舊坐得很直。
他安靜地翻着書,看那些書肆描摹的前人畫作。
秋枕夢忽然“哎呀”一聲,捂住他肚子:“小哥哥,我有點餓了。”
汪從悅瞧她一眼,伸手覆在食盒上:“還溫着,快喝吧。”
秋枕夢卻賴在他身上不動,軟聲道:“可我一個人喝不慣,要小哥哥一起才行啊。”
汪從悅的書徹底看不下去了。
他只覺胃隐隐作痛,直後悔那天留在後院吃飯,被她上了心。
而他積年少食的胃,真的裝不下太多東西!
尤其是扛時候的肉食。
可秋枕夢水靈靈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還因說了那樣親密大膽的撒嬌話羞得耳尖發紅,汪從悅便覺“不可”這兩字吐出來分外艱難。
他糾結片刻,終究為了自己的胃着想,咬牙拒絕了這件苦差事:“……行。”
直到秋枕夢發出小小的歡呼,動作迅速地打開食盒,取出碗,小心地盛了勺雞湯遞到他嘴邊的時候,汪從悅才發覺自己說錯了什麽。
事已至此,解釋也沒用。他稍稍抿了一口,權當喝過了。
秋枕夢卻不好糊弄。
她秀氣的彎眉一挑,杏眼都瞪圓了:“小哥哥,你不能當我是個傻的!別說你喝過了,嘴唇都是半幹的呢。”
汪從悅的辯解頓時就說不出了。
他老老實實喝下湯,眼睜睜瞧秋枕夢撈了一大塊肉,送過來,只能又吃了。
他已覺出八/九成飽了,若在平時早已停箸。
汪從悅以袖掩面,擋住再次遞來的勺子:“不是說你餓了?還不快吃,別放涼了。”
秋枕夢依舊舉着勺子:“小哥哥,半口也行,就半口。”
她聲音和軟又溫柔,讓人生不出拒絕的意思。汪從悅只得放下手,就着勺子吃了小半口。
他現在徹底飽了,甚至稍微有點撐,若再多吃一丁點,只怕肚子又要疼。
秋枕夢朝他笑了笑,沒有再勸,甚至沒動食盒中另外幾碗雞湯,将剩下那點一口一口喝盡了。
“小哥哥,我飽了。”
這并不是秋枕夢的食量。
她說餓,只是為引着他多吃一點東西,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比往日所進稍多,又不至于讓他難受的地步。
也不知她是怎麽從寥寥幾次用飯中,計算好這個度的。
汪從悅心裏藏着歡喜,又帶點無奈地瞧她,只能說:“飽了就別站着了,快些坐下。”
秋枕夢依偎着他坐下了。
她把玩着汪從悅的手,靠在他肩膀上,笑吟吟地問:
“小哥哥,那天和你師父去酒樓,來的人是誰啊?你們都很厭惡他的樣子。”
她擡眼瞅了瞅汪從悅,又說:“不能講的話就算了。”
這不是什麽不能講的事情。
“原來營造宮室,這人提供木材,竟數度以次充好,前任收了賄賂,半點不管,反多用他的。”
後來皇帝清算內廷,整個內官監油水衙門,大小官員幾乎全軍覆沒,就剩掌印和幾個長随還活着。
他們這些資歷不夠,年紀也不夠的人補上漏缺。
師父年紀大了,皇帝體諒,只叫他總管底下的官員和事務,免得新手搞出亂子。
其他具體執事由各官員分管,營建皇城內諸宮室的活計,就給了他。
“我知此事後,帶人查了他建過的十幾座殿,推倒一半重建,還驚動了養病中的皇後娘娘,受到聖上訓斥。”
汪從悅神色平靜:“誰知他竟還想來,我哪能應,偏叫他纏住,知會了刑部相公們才消停。”
他說話不緊不慢,咬字清楚,聲音又輕,聽起來很舒服。
秋枕夢五指合攏,與汪從悅手指相交叉,語調不自覺跟着輕了:“小哥哥那時候一定很難過吧。”
他的手有些粗糙,并非不知保養才如此。秋枕夢從他手上辨認出好幾處陳年的淺淡疤痕,快要消下去了。
可這些疤痕存在時間這麽久,痕跡又那麽長,有的甚至一直沒入衣袖內,可能比想象中更長。
足以證明他年幼時吃過多少難以揣測的苦,才能得到賢妃的喜愛提拔。
“聖上曉得原因後,還重賞了我,哪裏就難過了。”汪從悅微微彎了眼睛。
其實是挺難過的。
皇後病重,不理宮事,後宮真正做主的,是不好相與的皇貴妃。
他在內宮,重建了皇貴妃的宮室後殿。
只推她的宮,不推別人的,皇貴妃覺得面子不擱,鬧到皇後那裏。
皇後勉強理事,驚動了皇帝。皇帝怒極,在訓斥他前,先砸來一只玉擺件。
他不敢躲也不能躲,砸得額角鮮血直流。
好在說清原委,皇帝也覺過意不去,賞了很多好東西,又極力安撫他。
後來,皇後得了一場大病,自然與這次驚動有關。
皇貴妃被罰得很重。宮中所有人都認為她失勢了,下個皇貴妃也許是貴妃或德妃。
只是皇貴妃神通廣大,重新讨了皇帝喜歡。
帝後情分深厚,皇貴妃又已認錯,瞧着可憐。他們是一家人,遭殃的便只有他這內官監太監。
縱然知道他沒錯,皇帝還是遷怒于他,直到皇後病愈才恢複如常。
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橫豎快忘了,汪從悅并不打算講。
他正想移開話題,免得秋枕夢問他手上傷痕,馬車便猛然一停,險些把人給栽下去。
情急之下,他攬住秋枕夢的腰,另一只手拽住廂壁上的凸起,才堪堪穩住。
汪從悅臉色沉了。他掀開窗上青簾,語調又冷又平:“來人,剛才怎麽回事?”
有小厮面帶驚慌地跑來跪下,磕頭道:
“老爺,小的們趕着車走得好好的,一夥人突然又哭又喊沖上路,若非勒馬及時,險些出人命!”
“那群人呢?”汪從悅聲音反聽不出怒意了。
小厮臉一白,忙說:“正在前頭折騰!莫說車馬,就是行人都過不去。”
秋枕夢纏着汪從悅下車看熱鬧。
街道烏壓壓卷着一團人,亂成一片。
其中有個十五六的女孩一身孝,手中抱着白布包袱,正與一對夫妻糾纏着,哭得分外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我是空空的俏眼線小可愛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