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想明白
秋枕夢跑了。
汪從悅突然想起從前那次,他要讓她嫁人,她直接收拾起包袱要回小院住。
可今日天色已晚,外邊又亂,要是就這麽跑出去,說不定得出事。
他趕緊着出了書房,喚人道:“這大半夜的,姑娘她去哪兒了?”
外頭候着的小厮不知道屋裏發生的事兒,被問得摸不着頭腦,躬身回道:“老爺,秋姑娘回房去了。”
汪從悅總算是放了心,在書房門口徘徊了一陣,便往二門裏去了。
正房的門關着。紅豆站在外頭,見着他立刻說道:
“老爺,姑娘說她心情不好,已經睡了,讓老爺今晚先去前院休息。”
“她這是還生着我的氣呢。”
汪從悅往窗子處望去。屋裏分明亮堂堂地掌着燈,少女的影子映在窗紗上,彎出姣好的曲線。
正房的門沒拴着,推一下就開了。
可事情出在他突然要嫁了秋枕夢上,她生他的氣理所應當,汪從悅也沒臉硬進屋。
他對紅豆說:“你去告訴姑娘,就說我跟她有點話,得說得明白些,讓她先別睡,放我進去。”
秋枕夢吩咐的是不讓人進。
然而紅豆畢竟不敢違逆自家老爺,低頭進去傳話了。
剩下汪從悅站在院子裏頭,一時間除了嘆氣,竟什麽都想不出了。
不一會兒,紅豆重新開門,掀開簾子:“老爺請進。”
汪從悅進了裏屋,先看看秋枕夢的臉色。見還算平靜,他心裏莫名又放松不少。
秋枕夢坐在床沿處,随意翻着本書,瞧見汪從悅進屋了,順手将書放在桌案上。
“咱們倆還有什麽話沒說明白?我在這兒等着,你只管找人就行了。”秋枕夢說。
汪從悅在她身邊坐下了。
他簡直要拿秋枕夢沒辦法了。
“妹子,你何必跟我賭氣呢,正正經經說個要求,我給你好好兒地找過來多好。”
汪從悅摁着胸口處垂挂的黑鯉魚佩,用盡了平生最和善的語氣:
“什麽公平不公平的,都虛,世上人男女有別,怎麽過都得有點子差別,這算什麽?到時候找不來,你可就一輩子耽擱在這兒了。”
他說着,自己也難受起來。
他也想讓她一輩子留在家裏守着他,可惜這是件沒意思的事。
秋枕夢答不出那個問題,等着他的原因已經可以确定。
讓她渾渾噩噩地陪着個閹人過一輩子,沒意思。讓他守着個心裏只有氣節沒有他的姑娘過一輩子,也沒意思。
各自有各自的難過,各自受着各自的苦。
只不過有自知和不自知的分別罷了。
秋枕夢視線盯住了那本書,用了很正式的稱謂,念着他的官職:
“我都能找見,就是人家不肯要我,汪太監你神通廣大,肯定也能找見的。別的我全都可以湊合,就這麽一點要求,難不成也要我改了?汪太監可真是說話不算話啊。”
她不提還好,提起來就讓汪從悅想到那句“就算他是個閹人”。
聽着像句諷刺,氣着了專門說來刺他的,刺得他不敢回嘴,只恹恹地發堵。
汪從悅只能問道:“誰能公平成這樣,又是怎麽個公平法兒?妹子你倒是給我說說啊。”
秋枕夢還是不看他。
今日她聽見這個平得不行的調子就來氣:“橫豎你知道。”
她簡直要氣死了。
抱着最後一點希望,提出那麽個要求,又放了狠話,就是盼着他能想明白,結果這汪從悅居然還沒明白!
想是平日裏作畫太多,洗筆的水全都沖進了腦袋。
他把所謂的“公平”想到哪裏去了?!
汪從悅思考了半天,還是沒能想出自己知道個啥。
他視線也飄到那本書上。那是本有關于各地風土人情的游記,封皮上的字幸好都認得。
難不成是書裏的記載?聽着也不像,秋枕夢說人家不肯要她,應當是個活人。
他心裏不自覺就冒了點火,氣憤地想着,不知道這人是誰,有沒有婚配。
若一年半載還找不到合适的,那人又恰好無妻,以他的權勢能壓得住,那他就把人綁過來,強行教導一下,讓他知道秋枕夢有多好。
汪從悅問道:“妹子,你若是說不出到底怎麽個公平法,把這人告訴我也行,我派人見見他,依他的為人尋去就是了。”
秋枕夢腦袋已經冒火了。
她真想把書拍在汪從悅臉上。然而說明一切的機會就在眼前,秋枕夢決定暫時忍了。
她過了十八年,才只見過一個能讓她安心的人,就不信汪從悅還能短時間內,再給她扒拉出來另一個。
秋枕夢長長地嘆了口氣,嘆得汪從悅心都要碎了:
“就是你這樣的人,汪太監照着自己的為人,尋去吧,若能再找到一個,我什麽都不說了,這便嫁了。”
汪從悅不由一怔,他感覺自己沒聽清楚:“妹子,你再說一遍?”
秋枕夢終于肯看他:“就是你這樣的人。”
汪從悅已經徹底對她沒脾氣了。
他想了想,坐得離秋枕夢更近了點,攬着她後背,堪稱苦口婆心地說:“妹子,你這是拿你自己跟我賭氣哪。”
“妹子,你別信……”汪從悅說着就卡了一下。
似他這般身份,對政事不能置喙分毫,更不用說像外廷臣子一樣,有什麽和皇帝意見相左的話,激烈點的都能站在皇帝面前吼了。
再跟皇帝對吼到其中一個人被吼服。
汪從悅只能換了句話題,好言勸慰。
他感覺,自他進宮後,就再沒這麽情緒外露地說過話了,眼下只求秋枕夢能自己想明白,別拿自己的大事兒跟他鬧別扭:
“你別信家鄉那些人教的什麽從一而終,人多寶貝,別的都虛。我走的時候,嶺門什麽光景都記着,你說不苦豈不是騙自己。我不信這些個鬼話,你嫁別人也不會恨,從前苦了那麽久,做什麽要繼續苦下去?”
秋枕夢忽然轉過身來,語氣幽幽的,兩個人的臉陡然一近:“對,我說的公平,就是這個。”
汪從悅繼續勸的話,一下子給嗆了回去。
然而秋枕夢目光似藏着無盡哀怨地看着他:
“十八年時間,只有小哥哥對我說過這種話,說命比什麽都重要。我為了這樣一個人,樂意等着,別說等個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都樂意,難道不行嗎?”
汪從悅本攬着她的手,被火燒了似的縮了回去,整個人甚至往旁邊挪了挪。
他狹長的眼睛怔怔地盯着秋枕夢,心中某個地方雀躍地跳了起來,越來越快。
秋枕夢對上他的視線,繼續幽幽地說:“可是小哥哥,你為什麽總想着,把我嫁給那些不公平的人呢?”
那一瞬,汪從悅的心簡直要跳到外頭來了。
他捂住臉,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有個什麽樣的心情,只是急于确認,聲音都有些打顫:
“妹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等我的這個原因,在你眼裏,應該就是我的好處吧?”
汪從悅望着秋枕夢,手心都緊張地冒着汗。
他既期待又害怕。
因那些瘋了的姑娘,全都答不出這個問題。她們只曉得“這個人應該等,所以就去等,不等便不是好女子”。
他希望她沒有瘋,又有那麽一丁點,希望她還是瘋着的。
“小哥哥若是不好,我等你做什麽?”秋枕夢杏眼圓睜,猛地一拍床沿,“你居然還想把我嫁出去,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汪從悅幾乎要手足無措了。
就算被罵了,他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麽高興過。
汪從悅捂了一會兒臉,終是深深吸了口氣,連自己也不知道語氣裏帶了隐約的祈求和期望:
“妹子,你可要想好了,我是個閹人。本朝的閹人都……都……”
他實在是沒法說出污穢的言語,幹脆放下手,不說了,抿着唇看她。
秋枕夢繼續瞪他:“小哥哥,你莫非想把自己剛講沒多久的話,全給吞下去?”
汪從悅有點愣怔。
“誰家不是湊合湊合,過得下去就行了,”秋枕夢學着他說話,故意把調子拉平,“我想和你湊合,難道小哥哥就不想和我湊合一下嗎?”
汪從悅緊繃着的心驟然一松。
他低下頭,強忍下心中不知怎地就洶湧而來的酸澀,再擡頭時,面上不由得便顯了笑意。
“我怕你為難。”他說。
秋枕夢忽然欺身而上。
汪從悅食量少,身子骨已經弱了好些年,如今簡直一推就倒,她推得得心應手:
“有什麽好為難的,誰家不是湊合湊合,過得下去就行了。小哥哥,你以後可千萬別想着把我嫁出去了。”
這話,前半句拿着他的話調侃,後半句又說得可憐,汪從悅不知自己該是羞窘還是愧疚。
他心中尚湧動着無盡的歡喜,想起身,又被少女按得死緊,只能微微偏頭躲着她的目光,輕輕嘆了聲:“妹子,是我對不住你。”
秋枕夢盯着他薄而淺淡的唇。
橫豎不正經的事已經做過了,眼下屋子裏又沒人,紅豆往外頭守着,她便綻開一點笑來,紅着臉道:
“回來時沒能嘗到小哥哥的甜味兒,小哥哥現在補償給我,叫我再嘗嘗,我就原諒你。”
·
一直到第二日,進了宮,汪從悅還忍不住會摸一摸唇角。
內官監衙門和司禮監的并不挨着。
他走到衙門口,忽被門邊站着的司禮監好友吸引了目光:“你身子可算養好了,在我們這兒站着做什麽?”
好友拱拱手,面上一派嚴肅:“借一步說話,我就不進去了。”
兩人走到僻靜處,他才小聲開口:
“你是不是得罪人了?這段時間我在宮外住着養病,有時候會往清芝巷口經過,看見好幾次行跡可疑之人,正跟着你家女眷呢。”
汪從悅眉尖驀地一蹙。
那人繼續道:“以後還是得多留點心,別把姐姐妹妹的從嶺門接來享福,結果反被人害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修文狂魔表示這章也得修一下……
感謝我是空空的俏眼線小可愛的雷,瀾依、renata小可愛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