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湊合
馬車上一片沉寂。
這沉寂一直持續到回家進了書房,下人們燃起燈燭。
秋枕夢打量着屋子。
這裏說是書房,書架倒只有一個,上頭擺放的書并不多,反而是各色畫具和卷起來的畫居多。
不止書架,各處都擺得滿滿當當。
她随意撿了本書,坐下來看。
汪從悅暈開筆墨,仔細地畫着秋枕夢。
其實燈燭還不夠亮。
從他的角度看,她的面容融了一層橙黃,五官朦胧,低頭讀書的樣子很安靜,坐在燭光裏,有些像傀儡戲裏的偶人。
于是他畫得也很朦胧。
那本書內容不多,秋枕夢嘩啦啦翻完了它,幹脆托着腮看汪從悅。
他畫美人圖的樣子很專注,半垂着眼睛,神情寧靜。可秋枕夢莫名覺得他其實并不高興。
想一想,這點不高興,在馬車上就已經帶着了。
她翻着書,狀似随意地問:“小哥哥,你是不是興致不高?是想起什麽不好的事了嗎?”
汪從悅執筆的手一頓:“沒事。”
秋枕夢應了聲,繼續翻書,翻着翻着又道:“小哥哥,不高興就不要強撐着畫了,改天再畫也可以啊。”
“沒有不高興,”他聲音溫和,“妹子,你別多想。”
“我沒多想,”秋枕夢合上書,拿在手裏晃晃悠悠的,“就是看着書,突然想起一件事,聽說要是畫師心情不太好,有可能把人畫醜了呢!”
“哪來的這回事。”汪從悅肅然說。
可嘴上這麽講,筆卻已經放下了。
秋枕夢把書放回架子上,快步走到汪從悅身後,一把抱住他:“看,就說你不高興,你還不承認。”
汪從悅摸着她的手背,沒有開口。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秋枕夢下一句會問什麽——
“小哥哥,你怎麽又不高興了?”
汪從悅微微有點失神。
“沒什麽。”他說。
他有很多話想對秋枕夢講,然而又不知該怎麽開口。
秋枕夢抱着他晃了晃,柔得像水的聲音響在耳畔:
“小哥哥,有什麽心事就說出來吧,就算我幫不到你,說出來,你心裏也好受點啊。”
汪從悅猛地閉了眼。
他的話噎在喉嚨口,安靜了很長時間,才輕輕吐出口氣:“妹子,你陪我坐一會兒吧。”
秋枕夢稍稍一繞,就坐到官帽椅扶手上了。
“小哥哥,你到底怎麽了?”
汪從悅鼻端滿沁着幽香。
還能再要求些什麽呢,知足吧。
所求太多并不是件好事,有可能想要的達不到,現有的也會灰飛煙滅。
這是他入宮後就牢牢記住的道理,汪從悅有些黯然地想。
橫豎最想要的人已經來到身邊,尋常人家的日子也已經得到。
便是秋枕夢瘋了又怎麽樣。除卻不得出宮的宮女,那些不瘋的姑娘家,哪個願意理會閹人呢。
他應該高興的。
秋枕夢從扶手上滑下,側坐在他腿上:“小哥哥,難道你想起了宮裏的煩難事,不能告訴我?”
汪從悅并攏雙腿,讓她坐得舒服點,搖頭道:“不是宮裏事,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
秋枕夢就坐在他身上,離他那麽近。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抱個滿懷。
她也一定會在他懷裏找一個舒服的位置,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聽着他的心跳聲和他笑着說話,總會有那麽一瞬,讓他以為,他們就是世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
不,其實并不尋常。
世間的夫妻哪有這般親密。
不論是在家鄉,還是在京城,甚或是皇城中最尊貴的那對夫妻,都滿帶着世上最尋常的樣子。
他聽過的典故并不多,只想得到“齊眉舉案”一個詞。
哪會有他和秋枕夢這般随意呢。
可有些事情,不是遺忘了就可以當做不存在的。
況那一瞬間的恍惚後,他依舊會清楚地記着,他們之間到底橫着怎樣深刻的溝壑。
汪從悅遲疑着,還是抱住了秋枕夢。
她一定比別人都瘋得厲害,才會對一個閹人如此親昵。
他應該高興的。
他本該識相點,欣喜若狂,繼續看着她瘋下去的。
畢竟他氣量小得幾乎看不到,心眼兒就那麽點。
親手給她挑丈夫的時候,心裏便燃着團妒火,幾乎将五髒六腑都焚燒殆盡,強撐着才能聽完媒婆的恭維。
最開始,他只要她陪着就好。哪怕認準他的緣由只是一團鬼念頭,那也無妨。
可到了如今,他居然很想在她心中占住一塊地方。不多,只要有那麽一點點,她願意留下來的因由,是他這個人就好。
是他這個閹人,而非見鬼的氣節。
這是不應該的。
做人應當對一切都一視同仁,怎麽能單單往秋枕夢身上貪圖太多。是他太不知足,忘記了多年來為人的準則。
可世上的女子有幾個是不瘋的,那些瘋得不太厲害的姑娘,對他這種人也避之不及。
若秋枕夢好起來的話,一定會離他而去的吧。
然後別人會厭惡她曾在一個閹人的家中長住過,說不準暗地裏做過對食,她還是會孤苦伶仃地過一輩子。
他看着她發瘋,把她留下來,還是在救她呢。
可他為什麽……居然連一丁點的高興都沒有。
·
“小哥哥,”秋枕夢晃了晃他,“你不明白,也總歸會有一些想法吧?說着說着沒準就會明白了。”
她的手就抵在他胸口。
十指蔥蔥,指甲因刺繡留得長一些,白生生的,倘若塗上胭脂,一定像在指尖開了花般好看。
汪從悅撚着她的手。
他不知自己該怎麽開口。
可少女的央求太嬌軟,軟得心裏像成了一片灘塗,讓他不忍心一語不發。
汪從悅不自覺地摟得緊了點,身體有些僵直。
他終于問道:“妹子,你等我這麽多年,有想過苦嗎?”
這是打算和她唠家常,引出話題了嗎?秋枕夢想。
看來這對他真是個了不得的大難題。
秋枕夢摟住他脖頸,舒舒服服枕在他肩膀處:“有時候會苦。”
豈止是有時候,簡直時時刻刻都苦。嶺門那種地方,孤身居住的女子簡直是上好的肥羊。
就算她生生練出副好身手,也時常有不長眼的過來找揍,那些還算弱女子的日子,她幾乎已經想不起來了。
橫豎都是苦的。
又何必告訴他。
汪從悅垂着眸凝視她:“妹子,你有沒有想過好生嫁個人,過個安生日子。”
秋枕夢指尖在他脖頸後繞着圈子,想了一會兒:“沒有。不是我想要的,湊合着多難受。”
說沒有其實也不盡然,一閃即逝,和沒有沒什麽分別。
她只想尋一個能讓她安心的人。
那是一種奇特的,難以言說的安心,她只在十二年前抓住過,而後遇到過的其他所有人,都再沒給過她。
這種感覺,她至今都沒有弄明白。
“那你就這麽等着我了?”汪從悅板着臉,“非得這樣,誰家不是湊合湊合,過得下去就行了。”
這話聽着不對勁。
秋枕夢翻身而起。
她按着汪從悅肩膀,語氣不善:
“你是不是又想把我嫁出去了?哦……你是覺得我多看了幾眼熱鬧,就抱了別的心思,才生氣?”
“我沒因為這個生氣,”汪從悅微微皺眉,“妹子,我其實就是……想問問。”
話說到這份上,就算再不敢,剩下的說出去也順口了:“妹子,我到底有什麽好,能讓你等了這麽多年?”
他在秋枕夢面上看到明顯的恍惚。
果然是這樣,汪從悅有些譏嘲地想,果然,那些瘋了的姑娘,都是答不出這個問題的。
秋枕夢俯身瞪着他,抓着他肩膀,按得他動彈不得。
汪從悅心裏反而湧上一種難言的痛快,夾雜着妒,繼續道:
“看,我沒什麽好處,你幹耗在這兒有什麽意思?誰家是十全十美的,過得下去也就算了。”
秋枕夢彎眉緊緊結成一團疙瘩:“小哥哥,你這是打定主意想把我趕出去?”
“是嫁人,”汪從悅更正她,“等你嫁個好丈夫,就能知道什麽是好的了。”
秋枕夢仔細打量着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開玩笑,大家笑完就算了的痕跡。
可他神情依舊平靜得很,像是深思熟慮後,才做出的另一次驅趕。
疲累感忽然間湧上心頭。
該說的都在上一次說完了,秋枕夢沒什麽繼續要講的。
小哥哥鐵了心要把她嫁出去,她就算想獨自走人,恐怕也脫離不了。
她抹了抹臉,神色也變得冷硬又平靜,問:“那你想讓我嫁給誰?還是說,我說了要求,你去給我挑人?”
她不肯叫他小哥哥了。
汪從悅心裏一酸。
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始終毫無起伏,講出讓他痛苦難當的話:“有什麽要求,你說。”
秋枕夢又是一陣恍惚。
她想要什麽樣的人,突然問起來,似乎自己也沒想過多少,只死死抓着那點安心之感,當做一條尺,衡量無數經歷過的人。
“他要肯背着我走很長的路,要對我溫柔,能讓我安心……”
她遲疑着,一字一頓地說着,那些想不通的東西,似乎都能模模糊糊摸到邊界了。
如同撥雲見日,秋枕夢終于知道該如何描述:
“如果他肯把我當成和他一樣的人,其他我都能湊合。做不到,就算天上神仙,我看都不看一眼。”
別的她都可以湊合,但唯有安心不能。
汪從悅聽得眉間現了條細痕,顯然沒弄明白:“和他一樣?妹子,莫非你想當……?”
他說着說着就搖搖頭,不再刨根究底,終于道:
“這樣的人少見,畢竟男女有別,很多時候不能把你當做男人看。我多留意留意吧。”
秋枕夢覺得有點委屈。
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最合适的解釋,讓他這一說,又似烏雲濁霧般描摹不清了。
秋枕夢按着眼角,強忍下快要冒出的淚。
她只想要小哥哥這樣的人,可惜他偏偏不要她。
“我是說,如果他待我就像待他自己,或像他待世上男子一般公平,讓我感覺自己和他活得沒什麽差別……”
她咬着牙講完剩下的話,甩袖而去:“那我就湊合湊合,就算他是個閹人,我也嫁!”
作者有話要說: 修文狂魔表示這章會修。
感謝枭然、璟洺小可愛的營養液,太少兩感小可愛的雷!
可算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