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古人詩
陰陰淡月懸于天幕, 汪從悅在秋枕夢不停變換的勸菜話裏,好不容易吃完了飯。
他漱了口,起身道:“妹子, 你先收拾收拾。我今日出宮急, 尚未沐浴, 先去洗一下。”
秋枕夢緊跟着漱口,也站起來。
她挽了挽袖子, 眼睛都在發亮, 道:“小哥哥,我幫你吧, 我來給你搓背!”
汪從悅腳步一下子加快了,頭也不回道:“這便不用了。紅豆,服侍姑娘休息。”
紅豆看看秋枕夢, 再看看汪從悅的背影, 還是屈服于老爺的命令下,勸說道:
“姑娘,老爺他平時別說沐浴,就連換衣服都不假人手的。”
可這是難得的, 更加貼近他的機會, 秋枕夢怎麽能錯過呢!
她拍拍紅豆肩膀,鄭重道:
“小哥哥現在許我給他換衣服了,那麽搓背也一定行!你鋪床, 我這就去找小哥哥。”
紅豆被她忽悠得點頭不已, 轉身鋪床去了。
她鋪到一半, 忽然反應過來,驚叫道:“姑娘,您——”
卧房裏已然沒了人影, 只留下孤燈一盞,分外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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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廂房裏隔出個小間來,下人們正擡着熱水,往浴桶中倒。
汪從悅将幹淨中衣搭在架子上,一回頭,就見秋枕夢拿着布巾,從屏風外繞了進來。
他一時無語。
秋枕夢盯着浴桶,上面紋路美妙,色澤深淺交錯,似乎和前院裏用的桌椅板凳乃至床榻,都使用了同一種木材。
她很快就揚起微笑,呼喚道:“小哥哥,我來了!”
汪從悅本打算脫了外袍的手停住了。
他肅着臉,冷着聲:“妹子回去睡覺,男人沐浴,豈是閨閣女兒家能看的?來人,送姑娘回後院。”
“什麽叫閨閣女兒家能看啊,閨閣女兒也不會和男人住在一起吧。”
秋枕夢站定腳步,任憑兩個小厮拖拽也不動如山:“我是小哥哥的人,怎麽就不能看了?”
這話聽得汪從悅喜滋滋的,可他臉上依然沒有表情,睜着狹長的眸子瞪她:“回去,就連夫妻間都沒這樣的。”
“有的,”秋枕夢甩開小厮,寸步不讓,“小時候有一次,小哥哥來找我玩,就說爹娘在沐浴,把你趕出來了,我這還只是要給你搓背呢。”
如果他因為哄騙她離開,而心生愧疚了,讓她來一起沐浴,那也沒關系!
這個理由實在沒法反駁。
汪從悅只能瞪她。
沒多久,他就在少女的視線中敗退下來,吩咐小厮道:“拿一籃子花瓣來。”
小厮呆愣道:
“老爺,您和姑娘素常不用這個,小的一時半會兒從哪兒給您湊一籃子啊?眼下去買,等小的回來,水該涼透了。”
“那就去……”
眼見汪從悅臉色沉了,就要生氣,秋枕夢趕緊上前,擋住他的目光,笑眯眯道:
“不要緊,院裏那幾個水缸中不是種了荷花嗎,把荷葉剪了洗洗,送過來。花瓣以後再買。”
說着,她回頭笑道:“小哥哥,這個辦法怎麽樣?”
汪從悅叫她這促狹的笑,弄得氣都生不起來了,點點頭,總算放過了小厮。
秋枕夢走到浴桶邊上,放下布巾。
汪從悅仍然立在架子前,攏着衣裳。
她了然一笑,走過去,輕聲細語道:“小哥哥,我幫你寬衣。”
汪從悅有心拒絕,可她已經解開了他的外袍。
鬼使神差的,他這拒絕便說不出口,只能随秋枕夢的話擡起手臂,由着她脫外袍,順便往他身上摸一摸。
小厮拿着一疊荷葉回來了,一張張鋪在水面上,低着頭不敢看自家老爺姑娘的親近,忙忙退出去,關上門。
秋枕夢這才脫得快了點,将他上身穿的衣裳搭在架子上,而後揉了揉腦袋,道:
“小哥哥,我去把外頭這衫子脫了,太累贅,不然不好給你搓背。”
汪從悅心中忽的一松,緊接着又存了幾分暖意。
脫件衫子哪有這麽費勁兒,這是在照顧他呢。
說是脫衫子,其實時間便長了。
汪從悅沉入浴桶中,盯着放得密密麻麻的荷葉瞧了許久,都望不見水下,這才聽到秋枕夢輕輕敲打屏風:
“小哥哥,我可進來了。”
“嗯。”
少女卷着袖子,露出兩截白嫩的手臂,于燭光中流着珍珠般的色澤。
汪從悅只不過瞧了一小會兒罷了。
秋枕夢拿起布巾,放在桶中浸濕了,從他肩膀處開始,緩慢地往下擦拭,見汪從悅依然坐得筆直,便按着他肩頭道:
“小哥哥,平時這麽繃着也就罷了,現在沐浴呢,你就靠上一會兒吧。”
或許是熱氣上蒸,氤氲了她的聲音,叫這聲勸顯得有些醉人,汪從悅順從地放松了身子,靠在浴桶邊緣處。
秋枕夢仔細地擦着。
汪從悅果然是瘦了,肌膚冷白得近乎沒有血色。
他身上摸起來,能輕易摸出骨頭的痕跡,若是肯好生吃飯,胖上一點,說不定會有種別樣的滑膩。
手感不錯,摸着便不想停了。
她柔聲細語:“小哥哥,平日給你什麽你都吃,我還不知道你最喜歡吃什麽呢。還是鳥蛋嗎?”
汪從悅搖搖頭。
自從來了京城,十年時日,他幾乎半點葷腥都未沾過,鳥蛋的味道已然随着時間久遠,将近遺忘。
近日才重新拾起。
他沉默許久,才說:“赤豆。”
“正好,我會煮赤豆粥,哪天小哥哥回家了,我煮給你吃,你可要多吃點啊。”秋枕夢說。
“嗯。”
汪從悅閉着眼,感受着少女持着布巾,一點點往下擦拭,每一下都會伴随着按揉撫摸,舒服得令人不想動彈。
那雙柔軟的手一直揉捏到他小腹處,汪從悅也只并攏了雙腿,沒有做出更大的反應。
果不其然,秋枕夢并未繼續往下,而是慢悠悠地收回了手。
“小哥哥,”她語氣溫文地繼續問,“小哥哥,你怎麽開始喜歡吃赤豆了?”
汪從悅半睜了眼睛。
少女站在他身後,眼前一片綠油油的荷葉,拿來蓄水的水缸,估計全都慘遭小厮毒手。
他微微彎起唇角,同樣溫柔地回應:“這豆子,顏色挺好看的。”
年幼入宮時,賢妃娘娘正降了位分,皇帝幾乎不去看她。
皇宮中房舍狹小,低位妃嫔甚至只能兩人一間屋子住。
他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擦洗桌案,忽聽見裏頭傳來幽幽的,含着憂愁的聲音,是他侍奉的娘娘: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這詩真好聽。
他還想再聽一聽。
另一位娘娘卻笑着道:
“聖上佳麗衆多,哪裏會專門去記一個人。前人詩句雖好,妹妹又何必多念着,反而自苦。”
他真想知道這首詩,是哪個前人寫的。
就這一愣神,掌事宮女便來了,擰着耳朵要教訓他。
娘娘聽到責罵聲,從屋裏出來,眉目低垂:“小孩子家貪玩,督促他做完便罷了,你又何必打他。”
他忙忙地跪下來,磕頭道:“奴婢不貪玩,只是在聽娘娘讀書。”
娘娘便又憂愁地笑了:“我哪裏在讀書。罷了,這個紅豆串子我戴着也沒意思,就賞了你吧。”
她從腕上褪下一串紅豆。
紅得像嶺門傍晚的霞光。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所侍奉的賢妃娘娘,她滿面籠着愁,賜給他一串長久的相思。
後來,這串子被更高位的宮女奪了去。
再後來,他心心念念着,連同樣紅的赤豆也喜歡上了。
它味道并不算很好,可吃得多了,就覺得很香甜了。
至于那首詩。他讀過的書太少太少,至今仍然不知曉那位寫詩的前人,姓甚名誰,哪朝哪代。
怎就寫得那麽好呢,難怪娘娘一直念着它。
耳邊水一樣蕩漾着秋枕夢的聲音:
“小哥哥,我瞧前院後院的大件器具,好像不是同一種木材制成的,我問了紅豆,她說我用的都是黃花梨還有紅酸枝木的。那小哥哥用的是不是紫檀?比我的還規整。”
“這麽好的木材,家裏可用不起,”汪從悅阖了眼,往水下又沉了沉,“我這是花梨木。”
摟着腰的手輕輕抓撓起來,秋枕夢的聲音裏透着笑:“哦,原來是紅豆樹啊。”
汪從悅卒然擡了頭。
他驚訝地瞧着秋枕夢,少女俯下身子,于水中環抱着他。
“小哥哥,我從前聽了一首詩,覺得挺好的,想念給你聽。”
汪從悅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前頭的句子怪哀怨的,我就不念了。”
秋枕夢摟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緊,浸濕的衣裳貼在身前:
“只有最後一句真的好,我很喜歡,‘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是他聽過的那首。
他有些歡喜又有些遺憾地問:“妹子,這也是前人寫的麽?”
“是啊,是唐代的,叫溫庭筠。怪好聽的名字呢。”
他的詩也好聽。
汪從悅念了幾遍這人的名字和詞句,決定過幾天便尋他幾首大作,央秋枕夢給他讀一讀。
他學會的字不多,可不能自己看,記錯了一星半點呢。
秋枕夢忽然放開了他。
“小哥哥,水涼了,你快出來穿衣裳吧。我裙子濕了,也得去換換。”
他猝不及防,窺見了一點因衣衫浸透貼在身上,而顯得玲珑又柔和的肩頸弧度。
汪從悅慌忙低了頭。
少女的腳步聲遠了,出了門,他這才緩慢地從浴桶中站起來。
他很喜歡紅豆樹制成的東西。
睡在床上,就好似躺在她懷裏,伏在桌案上,宛如她正陪着他。
又如沐浴時,熱騰騰的水流圍繞着他,像少女用溫暖的手臂,輕輕地擁他。
可這些,都不及被她真正地摟抱在懷中。
他還想叫她抱一抱,他也抱一抱她,不在這裏,而是在床笫之上。
汪從悅忽而搖了搖頭,穿起中衣,喚了下人進來倒水。
哎,怎麽可能呢。
似他這将死的閹人,能如此抱上片刻,已是極好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不息小可愛的雷,飛鳥、瀾依小可愛的營養液~
謝謝各位小可愛陪着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