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以命酬
紗羅帷帳将床榻裏的光景遮得嚴嚴實實。
汪從悅閉着眼掖了床帳, 又閉着眼面向秋枕夢。
少女離他很近,湊了個滿懷,雙臂緊緊地環抱着他。
她一直用着味道淺淡的熏香, 如今便似沾染在身上, 一絲一縷的幽香直沁入鼻腔。
縱然他不算真正的男人, 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旖旎心思來。
汪從悅僵直着身子,雙手規規矩矩夾在身上, 決定至少在今天晚上, 他不打算睜眼了。
秋枕夢的臉湊得很緊,開口說話時, 唇瓣輕柔地觸着他的唇角與下颏:
“小哥哥,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
汪從悅眼睛下意識閉得更緊:“妹子,你才說要循序漸進……”
說話間, 有軟和的唇堵了上來, 吞沒了他還沒有說完的言語。
這個吻很短暫,沒多久便分開了。
秋枕夢的聲音滿含着委屈,輕飄飄地質問:“小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醜, 才不肯抱着我, 也不肯看我一眼?”
當然不是,他只是不敢看罷了。
汪從悅語調也有些僵:“我哪會嫌你啊。你就讓我循序漸進一下,下次我再睜眼……”
又一個吻攔截了他的後半句話, 比上一個要更加綿長。
少女整齊的牙齒輕輕咬着他的唇, 逗弄得汪從悅幾乎把持不住了。
“小哥哥還是很甜啊。可你說的循序漸進, 我不同意。”
秋枕夢的面頰輕觸在他臉上,身子貼得更緊了些:
“今天閉着眼縮着手,明天眼睛睜條縫兒, 後天手再拿上來,大後天眼睛再睜得大點……這樣的循序漸進,怕是一輩子也進不到頭。”
汪從悅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了。
“妹子……”
他剛剛開口,少女的唇便再次纏了過來,靈活的舌探進口腔,吻得他頭腦一片空白。
“小哥哥果然是嫌我了,想是我不像別的女孩兒家守規矩,你再不想見我了。”秋枕夢幽幽地嘆了聲。
汪從悅微微喘着氣,聽了這話,趕緊道:“我沒生氣。”
“那你怎麽不肯抱抱我?”
當然是因為兩個人都……
汪從悅有心這樣說,又覺得明明答應了,卻做不到的自己,不該如此理直氣壯。
糾結半晌,他終是伸出手,同樣抱住了秋枕夢。
她的腰可真細啊,稱得上不盈一握。
和從前每一次摟抱的感覺都不一樣。
她腰肢并不算很軟,甚至有些柔韌,像山崖間遍布的藤。
一個女孩子的身軀能顯出“韌”來,足以說明,她從前那些時日,過得有多麽苦。
“小哥哥,抱都抱了,不打算睜開眼看看我嗎?”秋枕夢聲音拂動在耳邊,風似的溫柔。
汪從悅內心掙紮着,終于睜開了眼。
他匆匆瞧了瞧少女輪廓美好的軀體,便将目光停駐在她臉上,不敢再看,仿佛這張瑩白小臉開了朵花。
燭臺裏火光未盡,搖搖曳曳,透過層疊的紗羅帳,将床榻中的光線提得亮了些許。
她的臉上滿帶着羞怯的紅。
“妹子,睡了。”
汪從悅低低地說了聲,重新閉上了眼。
秋枕夢咬着唇,輕聲笑了。
她不打算再往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能逗着他睜一下眼睛,對她還有他而言,都已然是極限。
她的手從汪從悅腰間往上攀爬,感受着他微微的顫栗,最後輕輕捧住他的臉,溫聲說:
“小哥哥,你挺累的,有什麽心事煩難事,能同我說一說嗎?”
汪從悅想說沒有。
可少女關切的話分外動人,叫他禁不住吐出煩難心事:“有的。妹子……我是真不知該怎麽辦了。”
有溫熱的吻落在眼皮上,濕漉漉的。
“小哥哥你說。”
汪從悅本想讓自己的手規矩點,放在秋枕夢腰間即可。
可這濕漉漉的親吻似乎帶着狐仙般的誘惑,令他的手做出與想法完全不同的舉動,從她背後攀援而上。
“我是聖上啓用的內廷官員,本該事事以聖上為重,為他盡忠的。”
汪從悅緩聲道:“可我又受賢妃娘娘提拔護佑,連名都是她賞賜的,沒有她便難有如今,如此恩情不能不報。”
他閉着眼,與黑暗中摸索到少女肩頭,掌下肌膚滑膩得很,仿佛可以解憂。
又有輕吻落在他的面頰上。
“小哥哥,賢妃娘娘是不是出事了,還是生了皇嗣也保不住的大事?”秋枕夢低聲問道,“小哥哥不能兩全,又不想做出取舍。”
“嗯。”
黑暗與燭光交錯,夜色裏蒙着一層光。
秋枕夢揉着汪從悅的臉頰,思索片刻:“那娘娘她是冤枉的,還是真犯了事?”
汪從悅沉默良久。
就在她以為他要睡過去的時候,他才以一種又平靜,又帶着些寒意的音調說:“冤枉的。”
秋枕夢感覺這語氣不對!
她認真地問:“小哥哥,你若要報恩,會觸怒聖上,然後丢命嗎?”
汪從悅沉默的時間更長了。
皇帝那暴怒的神情如在眼前,四下裏侍奉的人跪了一地。
賢妃娘娘被幾個粗壯宮女,一路拖進皇帝寝宮,披頭散發得仿佛街邊行乞的瘋子。
她哭泣、辯白,然而無用。
後來她進了冷宮,想要探望她的人,不許攜帶任何吃食與錢財。
她甚至無法住進閉鎖的房屋之內,只能于游廊中茍且安身。
一日一餐,皆為難以下咽的飯食。
他若報恩,會觸怒皇帝嗎?一定會的。
會死嗎?
從前那次彈劾裏,他便已犯下死罪,多這一層,不疼不癢的。
他輕聲道:“會。”
秋枕夢聲音有些發顫。
她問:“小哥哥,你可以只盡忠嗎?若不可以,你能不能想着我一些,盡可能保全自己?”
汪從悅頓了頓:“嗯。”
他忽然想對她訴說一些自己的過往,說一些年幼時如履薄冰的艱難。
而他最終什麽都沒說。
他輕輕撫摸着秋枕夢的肩膀,手漸漸轉移到前面。
那些翻騰着的心思,終于有了沖破心牢的力量。
汪從悅猛地抱住她。
他以居高臨下的姿态攬着秋枕夢,有那麽一瞬,她還以為他要粗魯地親吻上來。
他垂頭輕吻少女雙唇,舉動溫柔又細致,總算睜開了眼,只不知是在注視她,還是在想些什麽。
秋枕夢從這個吻裏,覺出了一些什麽。
她睜大眼睛望着他,目光射入汪從悅眼中,似窺得了幾分無可奈何的苦痛。
她回抱着他,将他強自支撐起的肩膀,按到自己身上。
這次的親吻時間長了許多,結束時,兩個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秋枕夢指尖輕輕撥開他額前亂發,輕聲問:“小哥哥,這件事真就讓你這般煩難嗎?”
是很煩難。
他還記着八年前某個節日。
他潤開筆墨,借着一豆燭光給秋枕夢寫信。
那時他剛剛領了月錢,又得了賞,給她買了一只釵環。
前往嶺門的商隊不肯等人,臨近節日,他又忙,只能見縫插針地趕着寫信。
正寫着,身後忽然伸來一只手,将紙輕飄飄抽了去。他吓了一跳,仰頭看時,卻是賢妃娘娘站在身後。
他趕緊跪下來,不敢說話。
賢妃拿着信,卷了卷,迅速塞進袖子,轉角處佩環聲響,眨眼間又現出幾個娘娘。
“妹妹這是做什麽呢?”
“小內侍守夜,睡着了,我正罰他呢,”賢妃轉頭笑了笑,“叫姐姐們見笑了。”
德妃搖搖頭,也在笑:“妹妹,你跟他計較做什麽,算了,我看這孩子怪可憐,就饒了他吧。”
娘娘們說說笑笑地玩了一會兒投壺,他想着入宮時前人的教誨,膽戰心驚地等候。
待夜深人靜,各處玩耍的人都回了,娘娘身邊的宮女忽然喚了他去。
宮室寂靜,門窗緊閉,所有人退得老遠,只剩下娘娘坐在桌案前,翻看他那連畫帶字的信。
“你會寫字?”她問道。
“奴婢只會一點。”他戰戰兢兢地回答。
“來。”賢妃向他招手。
他膝行着挪到近前。那只揚起的手,并未狠狠地落到身上,而是拿着筆,改了信中的幾個字。
“以後寫信時避着人,別叫人知道你會字,不然幾十棍落在身上,哪還能有命在。”
他想起緊随而來的幾位娘娘,她們宮中确實有被報給皇帝,活活打死的內侍,死因便是讀過書,心裏不禁一涼,磕頭謝恩。
“這落款怎麽就一個汪字,你不會寫名?”
他怔了怔,才說:“回娘娘,奴婢還未取名,入宮後叫奴婢什麽的都有,橫豎知道是奴婢這個人就行了。”
“好好的人,怎麽能沒名,我賜你個學名罷。”
賢妃上下打量着他:
“你為人聽話肯做事,只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小小年紀合該活潑點才對,那便喚作‘從悅’吧,順從的從,怡悅的悅。”
她本打算告訴他這兩字怎麽寫,外頭卻忽有腳步聲傳來。
賢妃将信遞給他。他慌忙藏了,打開門,有宮女低頭行禮:“娘娘,聖上那邊傳話來,請您留燈呢。”
那夜賢妃侍寝,沒能教給他字。
他地位不算高,不能時時到她身邊伺候。時間一長,娘娘就忘了這回事。
他學會名的寫法,還是多年後,在一封彈劾的奏章上見到的呢。
“是……”汪從悅低了頭,枕在少女頸窩處,終于嘆出口氣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說不得要以命相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