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卦論壇被一則消息刷屏的時候,談少宗正在酒吧跟人打德撲。
他不喜歡玩牌,此刻耐心坐在這裏完全是因為今晚一塊兒消遣的朋友極度熱衷于此道。因此當坐在後面沙發上的兩個年輕女孩刷着手機讨論聲越來越大的時候,他很容易就分散了注意力。
一局還沒結束,唐冀回身伸手奪了女朋友的手機很快掃完屏幕上的內容,然後他臉上立刻切換成看戲的表情,把手裏的撲克放下,拿着手機坐到談少宗旁邊讀:“叢洋與同性友人牽手照曝光。”
談少宗被兩個女孩的讨論聲勾起的好奇心在聽了這話之後反而散了。他對明星八卦一向沒什麽熱情,哪怕叢洋在最近播出的收視率第一的電視劇裏演男一號。他低頭專心看牌,唐冀卻偏要拿着手機推到他眼皮底下,順便讀了正文第一段最後一句:“……友人身份還在确認中,疑為又止科技創始人祁抑揚。”
其實不用唐冀往下讀,談少宗餘光掃到屏幕上那張照片,第一眼就認出來了祁抑揚。
照片拍得不錯,這是談少宗作為職業攝影師的專業評價。畫面幹淨,構圖規矩,拍的是背影,祁抑揚穿件黑色大衣,旁邊的人也穿黑色,但衣服剪裁更貼身,顯得腰臀線條都很勾人。長焦距不甚清晰,兩個人都沒露臉,反而別有一番況味,像什麽老舊電影的低分辨率截圖。
媒體貼心地放大了手部細節圖,但仍然很難判斷兩個人是如新聞标題所說牽着手,還是僅僅因為拍攝角度造成了誤會。談少宗能認出來祁抑揚,其實是因為祁抑揚穿的那件大衣今早還搭在他卧室的沙發上,而他從放大圖裏看到了衣服袖口處沒剪的标簽。
同桌的人聽了唐冀這句話紛紛放下牌湊過來,唐冀被圍在中間,問談少宗:“是祁抑揚吧?”
談少宗點點頭,臉上沒什麽表情,沖着那幾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問:“還玩兒嗎?”
這幫朋友個個都會察言觀色,聽他确認了照片主角身份更怕惹了他不痛快,迅速回到自己位置去。唐冀把手機還給小女友,大聲囑咐她不要再看無聊八卦,如果嫌無聊就逛逛購物網站他來買單。
後半場談少宗運氣爆棚,輸掉的都翻倍贏回來。散場的時候留下他和唐冀等各自的司機,唐冀的司機先到,道別的時候到底沒忍住多了句嘴:“你沒因為祁抑揚的事兒不高興吧?”
談少宗搖搖頭,沒說話,嘴裏咬着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棒棒糖。
“又在戒煙?”唐冀問。
“沒有,”談少宗靈活地用舌頭把糖頂到一邊腮幫,說話還是有點兒含混:“為祁抑揚,那不至于。”
唐冀上了車也沒琢磨明白他這句回答是指向哪個問題,是不至于為祁抑揚生氣,還是不至于為祁抑揚戒煙。
祁抑揚,八卦新聞裏的祁家獨生子和科技公司創始人,當紅男演員的牽手傳聞對象,西服和大衣都不愛遵循着裝禮儀剪掉袖口标志的怪人,另一重身份是談少宗的配偶。
配偶,而且是合法的,兩個人去年在美國注冊,主流非主流媒體都有過報道。
每次有新朋友問起這件事,談少宗總用四個字概括前因後果:包辦婚姻。
被安排和同性結婚似乎有點過分前衛時髦。談少宗之前有一次酒局上被起哄展示自己的結婚文件照片,朋友帶來的一個男大學生直呼羨慕,說家裏長輩開明實在不容易。談少宗懶得糾正,他的長輩并非開明,而僅僅是無所謂。
談少宗在談康看來大概類似于持有多年的一只基金,他很久不關心收益,某天突然暴漲,于是立即欣然抛售。
談少宗是私生子。親生父親談康做服裝代工起家,抓住了時代機遇,如今名下企業産業鏈早已不局限于制造業。談少宗認祖歸宗的故事十分老套,無非是長到十二歲生母患病去世,以往只需每周探望一次兒子的談康不得不把孤零零的談少宗接回家。
談康鬧出私生子,明媒正娶的太太倒并沒有鬧事。當年是她先追的談康,結婚十五年,得知了丈夫在婚後不久就出軌還生了一個兒子,談太太也只是自己默默流淚,因為知道自己仍然還愛着丈夫。妻子選擇原諒,談康反而覺得有愧。談太太當年是富家小姐,他發家很大程度上倚賴岳父,如今自己做了不忠不義的事情,妻子卻連脾氣都沒發過一次。談康從那時候開始真的收了心,但随之同來的是他選擇漠視被接回家中的談少宗,他把這視作向談太太贖罪。
談少宗回到談家和談康朝夕相對,父子倆一個月說的話卻還不如以前一周見一面的時候多。談康照常支付談少宗的一切費用,但對于談少宗在談家到底過得怎麽樣、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學業事業,談康幾乎不聞不問。迄今他只對談少宗提過兩個要求,第一個是結婚,跟女人;第二個也是結婚,跟祁抑揚。
談少宗滿十八歲那年,康臨制藥的老板找上談康想要撮合談少宗和小女兒康佳妍,而且态度十分急切,恨不得立刻安排訂婚。談康本來無可無不可,他的公司和藥企的業務毫無交叉,十八歲安排訂婚似乎也有點太過封建,但康太太和談太太自中學時代就是至交,談太太一開口,談康就答應了。
誰都沒料到談少宗激烈反抗。他被接回談家之後一向很懂得主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當時卻鬧出不小動靜拒絕和康佳妍訂婚。談康用了一點的确不太光彩的方法來降服談少宗,以至于他之後很少去回想這件事。誰也沒料到這邊一番波折搞定了談少宗,康佳妍卻在最後關頭反悔了。
談康也想不到十來年後又有人提出要跟談少宗結婚,而且那個人是祁抑揚。
能夠和祁家結為姻親,在談康看來是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好事。談康賺錢之後極有遠見在城郊臨近國際學校的新興別墅區購置豪宅,旁邊的鄰居是家中已有四代從商的祁正勳。兩家雖然比鄰,但財富積累和家世背景差了不是一個檔次,因此雖然小輩們自小讀同一所學校且處在一個社交圈中,談康也從來沒有發夢要把女兒嫁進祁家。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塊地。
祁正勳的獨生子祁抑揚自己有一家科技公司,趕上人工智能熱潮上升勢頭極強,但自祁正勳兩年前做完心髒搭橋,祁抑揚也逐漸開始兼顧參與家族企業事務。祁氏新近有開發綜合商圈的計劃,附近的地塊一一競拍收購完畢,唯獨剩下談康二十年前開辦的服裝廠。
祁抑揚想要這塊地,原本只需要和談康談妥價格,但談康那一陣正被夫人整日催促要對小女兒的婚事上心,因此他向坐在談判桌對面的祁抑揚提議,是否可能考慮借着這塊地進行更長遠的合作,比如考慮換股、共同開發或者聯姻。
拿地做嫁妝同祁家聯姻這個建議,談康自己都沒當真,純粹想當做晚上回家向太太交代的托詞。換股和共同開發對談康的公司來講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也是他真正想要跟祁抑揚談的。業內人士十分看好祁抑揚未來回歸祁氏後的股價走勢,談康預想屆時可得的收益應該遠高于一次性地價購買款。
祁抑揚把手頭的文件夾合上了,當下想站起來走人,他本來也一直不太喜歡這位鄰居。
事實上要拿到談康這塊地,并不只有和談康親自談這一個方法,祁氏政府關系一向維系得好,政府出面施壓或者直接一紙規劃并不是難事。他先親自來拜訪談康,不外乎是出于對熟識的長輩的禮貌。談康公司的股票毫無價值,也不可能對共同開發有任何助益,祁抑揚寧可溢價購地,也不願意做長期賠本買賣。
至于聯姻,祁抑揚停頓了一會兒,在腦海裏回顧談康的兩女一兒。他和他們都已很久不再聯系,要費一點力氣才能想得起來名字,大女兒談少馨,去年已經訂婚;二女兒談少蕊,小學初中高中都和祁抑揚是同班同學;還有一位,談少宗。
祁抑揚想不起和談少宗有關的關鍵詞,也不知道該怎麽三言兩語概括這個人。談少宗在他的記憶裏是沒有具象的,那感覺近似于濺開的水花或者快要融掉的冰淇淋。他憑空覺得這間會議室裏濕度升高。
他長時間不說話,旁邊負責財務的副總以為他是對換股有興趣,飛速估算了一個比率寫在紙條上遞給他。
祁抑揚把紙條反扣,又把文件夾又打開。一疊紙最後一頁的背面用鉛筆寫着一個九位數的數字,那是他們進會議室之前測算出來的最高可行購地價,比剛剛向談康提議的要高出二十五個點。
他盯着那數字看了足足有五分鐘,然後側身吩咐旁邊的副總、助理和律師先離開,大家再疑惑也還是聽了他的安排。談康也會看眼色,知道祁抑揚不說話也不離開就意味着有談判空間,相應的,他順勢也散了自己那邊的人。
整個會議室裏只剩下談康和祁抑揚,祁抑揚說:“可以啊,就是不知道談少宗意下如何。”
談康回顧了三遍才确信對方講的是“談少宗”而非“談少蕊”或者“談少馨”。他本來想和祁抑揚核實他是否記錯了舊日同學的名字,但他很快想起來大約十年前,某次晚餐時間似乎聽太太八卦過隔壁祁家獨生子因為有怪癖惹怒了祁老爺子被送進了部隊。
談康一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既不覺得被冒犯,也不覺得震驚,是真的做交易的狀态。他站起身來伸手做了個握手的姿勢:“沒問題,我想少宗必然樂意之至。”
祁抑揚沒握他的手,只将印有自己私人號碼的名片留在桌上,對談康點點頭離開了會議室。
祁抑揚走得越快談康越高興,生怕他下一秒就清醒過來要撤銷這樁離奇生意。談康回到辦公室立刻讓秘書致電談少宗,要求他下午回家一趟。
談康雖然從不主動了解談少宗,但他的兩個女兒一向很樂意在飯桌上分享關于談少宗的負面消息,而她們曾經面露鄙夷地提到過,談少宗男女通吃并且似乎更偏好同性。跟男人攪和到一起本來顯得有點不光彩,雖然他本身也不在意這個私生子做事光彩與否,但如果能和祁抑揚結婚,可以說是扭虧為盈。
談少宗答應得比談康想象中還要爽快,他們的對話中談少宗全程只講了三個字,“祁抑揚”,是個問句,在聽到他說結婚對象的時候反問了這麽一次,其餘時間都低着頭擺弄手裏的打火機。他留給談少宗晚餐前四十分鐘的時間考慮,談少宗在十五分鐘後就下樓來跟他說沒問題,但晚飯就不在這裏吃了。談康沒有挽留,把祁抑揚留下來的那張名片遞給他,叮囑他早日和祁抑揚取得聯系。
談少宗過了三天才給祁抑揚打電話。他盯着名片上祁抑揚的名字看,很神經質地想,好巧,居然三個字都是左右結構,以前都沒注意過。
仔細算起來他和祁抑揚上一次面對面說話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談少宗自己也被這個時間尺度吓到,好像這比“結婚”來得還不可思議。
他和祁抑揚曾經讀同一所學校,但他們絕對談不上熟悉,也從來沒能成為真正的朋友。他剛被接回談家,第一天上學就是由祁抑揚帶着,而第二天祁抑揚就嚴正拒絕再和他同行。他自此識相地盡量繞開祁抑揚,之後再出現在同一場合,要麽是學校組織,要麽是因為談少蕊。而自從祁抑揚和談少蕊去了不同國家念大學,他們也不再有機會一起參加集體活動。
電話沒人接,談少宗很耐心地再撥了一次。他分心想如果他的人生要編纂十萬個為什麽,至少已經有兩條和祁抑揚有關,一是祁抑揚當年為什麽不願意和他一起上學;二是祁抑揚現在為什麽願意跟他結婚——事實上他上個月給一個女明星拍品牌晚宴宣傳照,補妝的時候女明星跟他們八卦因為容貌英俊而引起讨論的財經新聞男主持人和又止科技的祁抑揚是一對,兩個人今晚的活動上居然正大光明一起出現了。
這一次接通之後電話那頭沒人說話,談少宗也不指望祁抑揚先打招呼,他站在鏡子前,一邊分心檢查自己眼角笑紋是否加重,一邊語序混亂地講:“祁抑揚?談少宗我是,你好,”他适當停下來,留給對方打招呼的時間,但祁抑揚還是不說話,他只能硬着頭皮繼續:“那個,聽說,你想和我結婚?”
祁抑揚在那一刻不得不感慨血緣的奇妙。雖然談康和談少宗沒什麽父子情,但一個談生意令他想立刻拿上文件走人,一個開口說話的下一秒他就想挂電話。
對着談康他沒走,但對着談少宗他的确把電話挂了。
談少宗沒有再打來,反而是祁抑揚在半小時後發過去一條信息,上面寫着時間和地址。
他沒寫“見面”也沒問“是否有空”,談少宗也沒問,很快回複他一個ok手勢的emoji。
見面的餐廳是助理訂的日料店,開在大廈八十層。祁抑揚特地晚到了十分鐘,仍然沒見到談少宗。
談少宗愛遲到這件事祁抑揚在認識他之初就知道。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麽事情,思緒飛散到初二開學第二周的那節語文課,因為等遲遲不出門的談少宗,他人生中第一次遲到,進教室的時候老師板書都寫了半個黑板,課文題目很長,《就英法聯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
祁抑揚有點不确定上尉是否叫巴特勒。他看了一眼手表,決定再等十五分鐘。這個主意本來就很荒謬,他昨天其實不該接那第二個電話。談少宗不來也許是對的,他可以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之前的價格再漲25%,談康沒理由不答應。
但他很快看見談少宗出現在門口,談少宗這三個字終于又有具象了。
談少宗并不着急跟随侍者的指引落座,他走到吧臺要了一瓶清酒,拿着酒走到桌前的時候他先打招呼:“真的很久不見了,未婚夫。”
談少宗對新角色适應很快,也不顧旁邊侍者的詫異神色。點餐的時候他讓祁抑揚主導,等上菜的空白裏他則很好地引導了話題,講到他們共同認識的某位朋友以及城中最新的展覽,他給自己倒酒,也不管祁抑揚喝不喝。
吃飯的時候祁抑揚不太愛說話,尤其是吃日料,他更鐘意清靜。談少宗也很會審時度勢,安靜地坐在對面,祁抑揚留意到他很少吃東西,只不斷給自己倒酒。
餐畢才開始談正事,祁抑揚也沒多說別的,只講:“結婚的事如果你沒有其他意見,那我們下個月去美國注冊,我的助理之後會和你确認日程。”
談少宗立即反問:“注冊?”
祁抑揚盯着談少宗,眼神比之前還要更冷淡:“既然是結婚就要有合法的手續,我不拿婚姻開玩笑,希望你也是。”
談少宗在心頭腹诽你找我結婚就是最大的玩笑,他身體微微前傾,突然靠近的臉倒令祁抑揚往後避了一避:“真的結婚?你家裏沒問題嗎?和我?”
祁抑揚只選其中一個回答:“你應該也聽說過,我父母家人很早就知道我的取向。”
祁抑揚高三畢業不久就出了櫃,他不承認有交往的對象,但很堅定自己這輩子只會喜歡同性。
家裏長輩自然不是一開始就能接受,按照最理想的規劃,祁抑揚應該是要走一條商仕結合的路,喜歡同性一下子就斷了一半的路。祁抑揚被扔到部隊,四個月後在某次演習中意外受傷,雖然遠不至于危及生命,但誰也不放心他繼續扛槍。半年後他被送去紐約念書,喜歡同性的事沒人再擺到明面上讨論,但家人似乎就這麽默認接受了。
談少宗靠回椅背上,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他問三個問題祁抑揚只答一個,他識趣,沒有再問本來已經打好草稿的下一個問題。
那頓飯吃了接近三個小時,兩個人對話不多,離開時在電梯裏都還保持距離站在對角線上。一直到樓層從八十減半到四十,談少宗上前一步站到祁抑揚旁邊,講話時近到祁抑揚能聞到他氣息裏的清酒味,他說:“哦,未婚夫,看在要結婚的份上告訴你一件事——我不愛吃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