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談少宗照着導航的地址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預約的時間已經很臨近,他卻沒下車。
他很容易就在手機上搜到了唐冀剛剛播放的視頻,順帶從搜索結果裏看到有人猜測祁抑揚以已婚身份大膽在高收視電視節目上回憶舊情是因為婚姻亮起紅燈。
視頻循環播放,談少宗甚至都能背下來鏡頭調度,祁抑揚的兩句回答來來回回,對着特寫機位的眼神很專注,就像是在跟收看的人面對面對話,談少宗同步跟着他講:“在電影院。”
談少宗曾經專門修習過冥想,但現在用力呼吸吐納三次,還是無法抛開雜念。
他以為祁抑揚再也不會提起這件事。
明明之前有很多更恰當的時機:他對着名片上的號碼給祁抑揚打的那通電話、在日料店一個人專心吃刺身一個人只喝酒的奇怪會面、以及為了領一紙證書邁上層層臺階的時候,他們誰也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但現在祁抑揚不但說了,而且是對着鏡頭和無數看節目的陌生人說,雖然講得語焉不詳。事出反常必有妖,談少宗猜不透祁抑揚的用意是真的在為亮紅燈做預告,還是順水推舟賣前任一個人情。
手機因為新的來電突然震動起來,他把手機從水平換向豎直方向的時候沒拿穩,匆忙用另一只手接掉落的手機時又不小心碰到雨刮器撥杆,一陣忙亂之下他拿穩手機直接用外放接了電話,聲音親和甜美的前臺問他:“談先生,您預約的咨詢時間到了,吳醫生已經在等您,不知道您還方不方便過來?”
談少宗把一切複位,熄火拔了車鑰匙:“我很快上來。”
前臺見到他的時候表情小小變化了一下,談少宗知道她大概率是認出了自己。和祁抑揚結婚的壞處,嚴格說起來這也算一件。前臺又往他背後看了看,問他:“您一個人嗎?”
談少宗開玩笑:“我應該沒有背後靈吧?”
前臺不吃這一套,表情依然嚴肅:“您預約的是婚姻咨詢,couple therapy的話我們通常是要求雙方都在場的。算了,我先帶您去吳醫生辦公室,看看吳醫生怎麽說。”
她說的吳醫生辦公室在走廊盡頭,談少宗是在他們的網站上随便選的咨詢師,選吳川的原因是他收費最高。前臺敲了門,探頭進去先跟吳川溝通:“吳醫生,談先生是自己過來的。”說着側身讓談少宗進去。
吳川長得很斯文,是影視作品裏的醫生常見的那種臉,這放到現實裏很難得。吳川同他簡單打了招呼,笑得很和煦,話裏卻是推拒:“談先生,如果您的另一半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改時間再約。”
談少宗擺手示意他不用:“我問過了,他不願意來。”
“那我們今天的咨詢可能無法進行,從效果上看我和您單獨對話的意義并不大,如果您覺得症結只出于自己,或許預約心理咨詢更恰當。”
吳川站起來,暗示要送客,談少宗卻自己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
是把旋轉椅,談少宗坐下來順時針逆時針各轉了一圈,回到面對吳川的方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吳醫生,那我能問一個問題嗎?人類感知愛意有什麽科學判斷标準嗎?你們不是很愛用量表,有沒有一種量表,只用做完幾十道選擇題就可以讓我知道我感受到的是不是愛?”
這個問題适合讀初中的女孩,在少女心事懵懂的年紀,浪漫多情到近乎矯情做作地去思考無意義的情感問題,如果當時把這個問題寫在日記本裏,幾年後回看時一定尴尬得恨不得失憶。談少宗講這些話的效果本來應該很奇怪,但他臉上的認真表情讓吳川一時說不出話來。
談少宗好像真的被這個問題困擾已久。
吳川取了一個紙杯給他倒了杯水:“你剛剛好像一共問了三個問題。”
“你可以學祁抑揚,總是岔開話題不回答,或者三個問題裏只回答一個。”
吳川最終妥協了:“好吧,如果你執意想要繼續,我其實原本也做其他類型的咨詢。我喜歡談話的氛圍輕松一點,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之後就叫你少宗了。你應該看過我的資料,我叫吳川,你可以用你喜歡的任何稱呼。”
談少宗笑一笑:“你很适合被人叫吳醫生。”
吳川沒掩飾自己曾經讀過關于他婚姻故事的八卦:“之前看到登記的名字,還以為有同名同姓,但又覺得這個名字很不常見。”
談少宗不介意:“那我倒是不用再講一遍八卦裏都寫過的故事。”
吳川搖搖頭:“我需要知道你自己的版本。”
談少宗既然已經形成一套固定化的說辭,此刻對着吳醫生也是用同樣真假摻半的敘述,小時候相識,十幾年後突然被塞進婚姻殿堂,性格好像很不合适,他停了停,把吳醫生剛剛遞給他的紙杯從左手換到右手,“上個月,你應該也看過那篇新聞,男演員和朋友牽手照片曝光之類的,就那個晚上,他問我要不要離婚。”
吳川做夫妻咨詢已經六年,最早在英國執業,類似的故事聽過上百件,這次唯一的特殊性不外乎兩位主人公都是男性,還都算是公衆人物。他很敏銳,察覺到談少宗講事情的态度并不認真,說的話恐怕也不可全信。他等談少宗講完,問了一個固定問題:“只挑一個詞形容這段婚姻關系,你選什麽?”
談少宗思考的時間并不長:“失敗,應該是失敗吧,快要離婚收場不是失敗還能是什麽?噢,當然,倒也不能說這段婚姻關系完全失敗,開心快樂好像也短暫有過,至少在床上,我們很合拍,生理快樂也是快樂。他對我不差,上床都挑我最省力氣的姿勢。”
吳川倒沒有覺得被冒犯,婚姻關系中床事本就是重要一環,雖然他一般不會在咨詢的開端就主動詢問這個話題。他一直仔細觀察着談少宗,談少宗臉上的表情還是很散漫的,但這次回答中途把手裏的紙杯放到了旁邊的邊幾上。
“那你會怎麽形容你的另一半呢?”吳川接着問他。
談少宗這次沒能很快回答,似乎這個問題比上一個要難很多。吳川暫時判斷不好他是在有意控制自己的表情,還是原本性格就是如此,過去的十分鐘內吳川并未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什麽有用信息。
吳川并不介意這種沉默,他起身調了調百葉窗,室內的光線暗下來,談少宗仍舊沒有回答,吳川适時引導他:“不一定要是形容詞,任何回答都可以,想到他的時候你能想到的一切,用名詞回答也可以。”
“我不知道,”談少宗擡頭直視吳川,“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
談少宗的神色其實沒有變,但吳川就是讀出一種答不上問題的慌張和內疚,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很脆弱。吳川換了一首節奏更慢的音樂:“你選一個你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想一想,想到他的時候腦海裏浮現的任何意象,哪怕是今天穿的衣服顏色,都是很有用的回答。”
談少宗沒動,坐姿看起來比之前還僵硬,他聽吳川的話閉上眼,兩分鐘後睜開:“什麽都沒有,我今天還沒見過他,上一次見面也是好幾天前了。我想不到答案。對不起吳醫生,我這個人畏難情緒一向很重,高中學立體幾何,永遠想不到怎麽畫輔助線,後來每次考試做到第十九題就立刻跳過,一眼都不願意多看。所以我現在拍的照片也經常被批評,偶爾構圖會很奇怪。”
“沒關系,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回答,那你聽聽看我理解得對不對——你們因為父輩的交情小時候就認識了,你剛剛沒說,不過我想你們也許一路同校,只是沒有發生過讓彼此親近起來的特別事件,所以小時候并沒有特別的感情基礎。我記得新聞裏寫你們大概是兩年前重新開始有交集的,戀愛的時間好像并不太長,和這樣一個半生不熟的人結婚了,平時交流并不多,你不了解你的另一半,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出離婚。”
吳川複述的時候刻意添加了一些主觀臆斷,既然談少宗并不是主動坦白一切的類型,或許讓他通過糾錯來交代實情是更好的選擇。
果然,談少宗說:“初中高中我們的确都一路同校,住在那個別墅區的小孩都讀那所學校。新聞裏寫的那些東西你看看就算了,我們沒有戀愛過,一天都沒有。但并不是完全沒有特別事件,高中的時候曾經有過。”
“嗯,是怎樣的特別?”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
吳川笑了:“我們的服務協議裏保密條款是很嚴密的,你要相信我不會願意付你高額違約金。”
“好吧,我們十年來都沒有再提過這件事。不過他自己前一段時間在公開采訪裏先提的,我告訴你應該也沒所謂。我完全沒想過有一天是在這樣的場合下說起這件事,我跟屠蘇講起來都不會講這一段,屠蘇是我的一位朋友。有點好笑,我甚至才認識你十幾分鐘。”
談少宗深呼吸一口,右手的食指在膝蓋上反複敲打,目光從遠一點的百葉窗移到面前的水杯,就是不看吳川。他把杯子拿起來一口飲盡了大半杯水,溢出的水從下巴滴到領口,他沒有要擦的意思。吳川看着他,覺得多少有點理解祁氏繼承人當初願意結下婚契的原因——談少宗有種跟方方正正的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散漫模糊,因為罕見又難以捉摸,所以十分吸引人。
一陣嗆咳之後,談少宗終于開口:“從哪裏開始說呢,高中我們讀的國際學校每年都放春假,我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那年她們很早就計劃好春假要去曼谷,因為可以趕上潑水節。原本我們是不會一起旅行的,但那個時候正好有些事情發生,最後我也一起去了。他,就是和我有婚姻關系的那個人,這樣形容他真的很奇怪——先不說這個,總之他當時也在曼谷,我們住在同一家酒店。女生旅游總是難免要花很多時間購物,有個下午我在酒店睡覺,後來他來敲門,因為無聊,我們就一起出門了。天氣太熱,随便亂晃了一陣就幹脆找了家電影院看電影吹冷氣,散場前我們接吻了——可能也不算接吻。”
電影票是祁抑揚買的,開場了談少宗才知道是泰國電影。談少宗本來就因為出門前游了一陣泳消耗了不少體力,陌生語言的奇怪的語調更聽得昏昏欲睡,完全提不起精神看畫面猜劇情。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中途被四周女觀衆的尖叫聲吵醒,他睡眼惺忪看向大熒幕,畫面上的場所是夜晚的私宅後院,主角出現在右下方,靠近彼此的動作十分緩慢。
談少宗很快明白過來觀衆尖叫的原因是因為畫面上接吻的是兩個男生。
他用視線餘光打量祁抑揚,祁抑揚只是全神貫注看着屏幕,談少宗看不出來他有什麽表情。談少宗覺得脖子僵硬,左右歪了歪頭試圖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老舊的座椅發出咯吱聲,旁邊的祁抑揚終于注意到他的動靜。
祁抑揚從衣兜裏拿出自己插着耳機的iPod遞給他,小聲講了一句:“你戴着繼續睡吧。”
祁抑揚的iPod沒關,談少宗一戴上耳機就聽到音樂聲,節奏非常慢的一首歌,聽得他睡意再度襲來,甚至忘了要取笑祁抑揚居然也愛聽華語女歌手唱情歌。末尾部分更催眠,都不像在唱歌,甚至能聽到歌手的氣息。好不容易一首聽完了,下一首竟然單曲循環。
談少宗再次睡過去。
散場的時候談少宗還沒醒,坐在裏面的幾個女生要出去,發現語言不通後對着坐在再旁邊一位的祁抑揚做了個拜托的姿勢,祁抑揚只好拍拍談少宗的肩。
有一個女孩經過之後,大概是誤會了,又特意回過頭來比了個大拇指和握拳加油的姿勢。
談少宗沒懂,問祁抑揚:“全世界肢體語言不通用嗎?她不是在說謝謝?”
祁抑揚原本可以将錯就錯,但偏偏沒有,他說:“不是,應該是她誤會我和你像電影裏一樣。”
談少宗雖然睡了接近五分之四的片長,但還記得剛剛在尖叫聲中看到的畫面,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
電影散場他們應該快速離開才是,坐在靠走廊那一邊的祁抑揚還是沒動,談少宗猜想他可能是想多吹幾分鐘冷氣,于是也沒說話。iPod已經因為電量不足自動關機,談少宗低頭認真纏耳機線,确定理得整整齊齊了才遞給祁抑揚,祁抑揚接的時候,避無可避,手指碰到手指。
祁抑揚遞東西給他的時候其實也是相似的狀況,但這一次談少宗抽手抽得有點突然。
祁抑揚在這個時候突然提問:“電影你看明白了嗎?”
談少宗有點被激怒,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怒意來得莫名其妙。要來電影院躲太陽是祁抑揚的主意,電影也是祁抑揚選的,他從頭到尾沒有話語權,睡過去了也不是什麽大錯。就算他毫無藝術修為不懂欣賞映畫,祁抑揚也完全不必這樣發問。
祁抑揚總是這樣的,輕而易舉就令人挫敗狼狽,難怪他們永遠做不了朋友。
在這樣的場合,談少宗理想中的朋友應該要和他一起快速溜出電影院,在附近找個地方買冰淇淋或者加超多冰的冷飲,而祁抑揚總是像考官,像聚會上無聊又沒勁的大人,像他永遠無法看齊的參照系。
談少宗轉頭看祁抑揚,祁抑揚竟然一直看着他。電影院裏的人早就走光了,散場時候亮起的燈光都再度被調暗,他看着祁抑揚,注意力停留在各種瑣碎的地方,比如祁抑揚朝着他這一邊側臉的鬓角旁有顆小痣,衣服袖子上面還有一點點之前被他不小心擦上去的冰淇淋留下的痕跡,以及祁抑揚的瞳孔顏色原來比純黑要淺上很多。
談少宗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對付祁抑揚的提問,他回憶着剛剛看到的畫面對準了祁抑揚的嘴唇,停留的時間極短,皮膚與皮膚的碰撞,僅僅一瞬間,他很快就坐正了身體。
談少宗再是膽大妄為,這下也有點後悔,他很快安慰自己:誰也沒動感情,這甚至算不得一個吻。
他感覺到自己原本自然地搭在膝蓋上的右手輕輕顫抖了一下,下意識把手背到身後,臉上挂起玩游戲時候的神情,甚至略顯刻意地小幅度挑了挑眉毛,他問祁抑揚:“不就是這樣嗎?”
談少宗以為祁抑揚會生氣,會立刻丢下他就走,破口大罵或者直接一拳揮來,談少宗都打定主意受着不躲。但祁抑揚還是坐在那裏,像之前一樣看着他,眉頭處有小小的皺褶,談少宗分辨不出是氣憤還是困惑。
談少宗從來沒有向人口述過這段記憶。明明是春天但沒有春天的熱帶地區,游過泳也還是要出汗的濕熱午後,從頭到尾一個字沒有聽懂的電影,中途醒來看到的吊詭畫面,還有一直看着他的祁抑揚,組合起來像一篇想象作文。他也許就是被那天的種種反常所迷惑,才會在當時用奇怪的動作來回答祁抑揚的問題。
他自己不知道,但吳川看得清楚,他說話的時候全程都是怔楞的表情,眼睛盯着吳川辦公桌上的筆筒沒有移開過視線,甚至他講完話也還維持着這個不聚焦的目光。
吳川留給他足夠的時間,十分鐘後才開口跟他對話:“是一段很漂亮的回憶。”
“漂亮?不對,”談少宗回神過來,很快搖了搖頭:“這并不是全部,但他在電視節目裏也只講到這裏,後面的可能誰都不願意提。”
吳川聲線低,說話的語氣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多年訓練的結果,很适合這一行,他給自己的杯子續水,在水流聲中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先講出來,你不必覺得我是醫生,就把我看做容器吧。”
談少宗低頭思考了一會兒,似乎講與不講的選擇真的很困難,他最後跟吳川說:“吳醫生,謝謝你,我其實剛坐了長途飛機,而且今天對我來說是不太好度過的一天。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睡到今天咨詢時間結束。”
吳川點點頭。
談少宗睡覺很安靜,吳川換了靜音鍵盤寫診療記錄,複盤剛剛的對話的時候他突然想到談少宗只提過一次祁抑揚的名字,而且是在咨詢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時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裏。之後他們的對話當中,談少宗一直在使用第三人稱。
兩個小時的咨詢時間,談少宗睡足八十分鐘。吳川辦公室溫度濕度和換氣系統都控制得很好,又有味道清淡的擴香,談少宗很久沒有睡得這樣舒服。
談少宗沒有直接回家,他往出城的方向開,最後停在一座墓園。他對這裏的路已經十分熟悉,在一排排雷同的石碑中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想要見的故人。
那塊墓碑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有兩束新鮮的花放在墓前。談少宗盯着墓碑上的字,餘皎皎,生殁日期一相減,埋在下面的人只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不到十八年。
昨天就有氣象預警今天午後開始或許有大雪,此刻雪還不見蹤影,風已經很大。談少宗點了好幾次火才把剛剛在入口處買的香點燃,他把這幾炷香插到身前一小片柔軟泥土中,笑着在碑上刻着名字的地方叩了叩:“生日快樂,皎皎餘。”
難得今天暮色昳麗,但照在這個地方多少顯得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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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一章比一章廢話多,我個人也真的很疑惑。
一點無關緊要的內幕信息:祁抑揚聽歌口味真的很詭異,當時iPod裏單曲循環的是陳冠蒨的《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在哪裏聽到的。這個故事之所以能成為故事其實就是那一句:“該說的話/就在最多情的時候/卻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