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談少宗很少見到屠蘇這種嚴肅又拘謹的樣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身體,沒開口問具體是什麽事,只先點了點頭表明态度。
屠蘇抿一口酒,對談少宗說:“我的節目上周五被停掉了。”
屠蘇供職廣播電臺,電臺現在早已不流行,他的欄目卻很難得一直有固定聽衆群。哪怕是出于縮減預算或者精簡節目的打算,也絕不會輪到他的欄目第一個被砍。
這倒真的是件大事,談少宗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叉,問:“康橋?”
屠蘇搖搖頭。
收到通知的時候屠蘇一開始也以為是康橋的手筆,他還在掂量是否值得為了這件事對康橋低頭服軟,跟他相熟的領導卻來敲打他問他是不是惹到了姓祁的人。
這個沒那麽常見的姓氏,屠蘇只能想到祁抑揚。他跟談少宗認識已久,但一直沒有機會在私人場合和祁抑揚見面;而康橋和祁抑揚雖然私交甚篤,但他從不參加康橋的朋友聚會,嚴格說起來他和祁抑揚根本算不上認識。屠蘇自問和談少宗相處起來分寸适宜,跟祁抑揚本人更不可能有什麽過節,康橋想要警告他也不至于借刀殺人。
“我本來也覺得是誤傳,但之後又找了另一位領導詢問,好像真的是祁抑揚的手筆。”屠蘇說。
談少宗臉上的表情是明顯的意外,他上一秒還在為好友的遭遇忿忿不平,聽到祁抑揚的名字時卻一時不知如何自處。他知道屠蘇說的不是假話,但整件事情讓人很難理解,他近乎自言自語地問:“祁抑揚,他為什麽?”
“我和他沒有過節,他應該也不知道我和康橋的關系,我想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他誤會了你和我的關系,”屠蘇很注意措辭,“還有件事,你之前跟我說過被付世雲算計,讓我小心這個人。我沒有刻意打聽,但你也知道付世雲的消息我總是避不開。他現在事業完全停擺,已經開機的電視劇也臨時換了演員,都說是得罪了祁抑揚的後果。我跟付世雲的共通之處,除了康橋之外就是和你有交集。祁抑揚沒理由沖着康橋做這些事,那就只能是誤會了我跟你有什麽。”
談少宗想起來他出差前在樓梯上跟祁抑揚的那段對話,徹夜未歸的祁抑揚質問他為什麽永遠不懂婚姻的意義。他本來以為祁抑揚只是找到了可以推翻那些照片的證據或者付了一筆錢來堵住付世雲的嘴,沒想到付世雲因為這次威脅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談少宗的神情還是很茫然:“所以他是因為我嗎?因為我,付世雲還可以說是罪有應得,他停你節目做什麽?”
屠蘇把一個想過很久的問題問出口:“你以前跟我說過的那個人,他和祁抑揚是同一個人,是不是?”
屠蘇并不是剛剛才猜到,談少宗三番五次提到的送他打火機的那個人和他那場倉促婚姻的另一半,其實是同一個人。他之前也旁敲側擊隐晦提過好幾次,談少宗從來不正面回應。
談少宗此刻很後悔剛剛沒有點酒,而他們又不坐在吸煙區,心頭湧上來的煩悶無處消散。
屠蘇接受了他又一次不回答,自己又說:“如果是同一個人,這些事好像也不奇怪了。在意一個人,難免就會變得狹隘偏執,嫉妒或者占有欲,不是好事,但又很狡猾,你沒法兒完全說他做錯,因為總可以狡辯是出于愛。”
他的話不知道觸到談少宗哪根神經,談少宗情緒激動地開口:“誰他媽愛我就直接來跟我說!”
屠蘇認識談少宗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談少宗情緒起伏這麽明顯。談少宗說話的時候一貫是散漫平和的,哪怕講着自己的事,也像一個旁觀者。
談少宗雙手撐在桌上捂住臉,似乎為剛才的突然失态很不好意思,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又恢複平常:“真的,我煩透了做閱讀理解,你能想象嗎?你問的問題永遠沒有人告訴你答案,你要靠自己抓住各種細節猜,我真的很不喜歡這一套,我連看犯罪片都一定要先搜索誰是兇手。算了先不提這個,我不會讓你沒節目做,至少我現在還是祁抑揚合法配偶,借着這個頭銜我總還是能辦成一些事吧。”
服務生正巧走過來上菜,屠蘇等到服務生擺好海鮮飯離開之後才說:“我也沒有經歷過什麽特別好的感情,我和康橋就不提了,一本爛賬。這次我想過找康橋出面,但你也知道我和他現在的關系,我實在不願意對他開這個口。而且付世雲的事情,祁抑揚跟康橋打過招呼,康橋根本不插手,也許我開口了結局和付世雲也沒有兩樣。”
他們這餐飯吃得很快,談少宗後半段明顯心不在焉,結賬離開的時候在吧臺前直直撞上端着托盤的服務生。他還沒來得及穿上外套,托盤裏的一杯金湯力盡數灑到他的襯衣袖子上,服務生慌慌張張立刻鞠躬道歉,談少宗立刻回神,拍拍對方肩膀溫聲回答:“不礙事,酒錢我一并付了。”
電梯裏屠蘇問他是否需要去樓下商場買件新襯衫,談少宗搖頭示意不必。屠蘇又說:“之前好像沒說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想要和你成為朋友。”
談少宗亂猜:“因為我長得好看吧。”
“那倒不是,因為那天你是全場對服務生最禮貌的一個,在那種場合和那些人中間很難得,就像剛剛一樣,換做是我可能也會忍不住發火。你其實是很沒有脾氣的人。”
談少宗跟屠蘇道別之後給金潔打了個電話,讓她通知模特下午的拍攝改期。金潔在電話那邊差點跳起來:“老板,你什麽狀況,離拍攝還有一個小時,妝都已經上完了。”
剛剛才被朋友誇獎脾氣好的談少宗直接挂了她電話關了機。
談少宗直接開車去了又止。
除了簽婚前協議和那次公關培訓,談少宗一次也沒去過又止找祁抑揚,但前臺培訓到位,隔着一段距離就認出他來,一位負責恭敬地引導他到電梯間,另一位則及時致電楚助理。
電梯在中途沒有停留,談少宗走得又快,楚助理還來不及跟祁抑揚報備,談少宗已經出現在他面前。談少宗沒顧得上和楚助理打招呼,也沒敲門,直接推開了祁抑揚辦公室的門。
祁抑揚正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聽到突然的腳步聲幾乎是瞬間就皺眉擡了頭,以為是助理難得冒失一次。看清站在門口的是談少宗後眉頭的弧度也沒變,只是從被打擾的薄怒變成疑惑。
談少宗表情凝重嚴肅,帶的祁抑揚也跟着緊張起來,又想到平時談少宗從來不來公司找他,心頭的不安又放大數倍,他站起來上下掃視一圈沒看到什麽明顯外傷,走近了問:“出什麽事了?”
談少宗看着他,對他話裏流露出的關心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耐煩,他沒做任何鋪墊,直接問:“屠蘇的電臺節目是怎麽回事?”
祁抑揚聽到他的話先是覺得松口氣,不是談少宗出事。他冷靜下來,重新打量談少宗,談少宗竟然很罕見的在生氣。
談少宗見他不答,自己走上前兩步,站得更靠近祁抑揚,又問:“是你吧?突然停掉他的節目。”
兩個人距離拉近,祁抑揚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跟談少宗提過多少次戒煙酒,談少宗從來不聽,祁抑揚一想到他剛剛可能是喝了酒開車過來,立刻冷了臉厲聲問:“你怎麽過來的?自己開車?”
談少宗沒反應過來祁抑揚為什麽問這個問題,察覺到祁抑揚态度變了,先點點頭算作回答,又試圖回到正題:“你能不能不要總是用岔開話題這一招?屠蘇是真的沒辦法了才會來找我。”
祁抑揚剛剛聽到他承認開車過來,再想到他進辦公室之後持續到現在的質問嘴臉,之前緊繃的情緒全變成火竄出來:“你還真的是越來越不正常。有這麽見不得誰受委屈嗎?讓你瘋到喝了酒也要立刻開車來找我。我以為你遇到什麽不得了的大事,結果這麽荒唐無聊。你如果願意用心多了解我一點,就應該知道我最煩在工作場合談私事。還有,談少宗,就算你不要命了,你至少該聰明一點耐心一點等到酒味散了再來跟我談判。”
祁抑揚這番話提醒了談少宗大衣裏那只濕衣袖帶來的不适感,祁抑揚臉上的嘲諷刻薄太明顯,談少宗低下頭去稍微往下拽了拽衣袖,試圖讓濕透的部分不要緊貼皮膚。
他挂掉金潔電話一路飙車過來和祁抑揚對質的力氣好像全數消散了,他從來不擅長硬碰硬。明明是祁抑揚做事不講道理,該生氣的是他,祁抑揚為什麽現在表現得更有立場發火?他在路上想,今天一定要讓祁抑揚給出答案,但現在這個念頭徹底打消了。談少宗想屠蘇說的不對,他不是沒有脾氣,他其實是很懦弱,自小他就不喜歡吵架,不管是看別人吵架還是自己親自和誰争論,對方的聲音一提高,談少宗就想立刻轉身走掉。
談少宗厭惡一切争執,吵架會讓平時溫柔漂亮的人看起來面目猙獰,他還記得六歲的時候他因為戶口問題沒讀到最好的公立小學,周末談康來的時候方雲麗在飯桌上突然情緒崩潰,尖聲質問談康當年為什麽要騙她,她用了勁想去抓談康脖子,卻被力氣更大的談康制住,撕扯中指甲最後刮花的是自己的臉。
他現在也該走的,祁抑揚看起來也像是變了一個人,體面啊風度啊全都沒有了,還好識相的楚助理早就替他們關上了辦公室門。他的濕衣袖夾在大衣和皮膚中間實在很不舒服,但他又不得不解決屠蘇的問題。屠蘇也就算了,屠蘇背後還有康橋,康橋如果知道了祁抑揚這麽對屠蘇,難保不對祁抑揚翻臉。
談少宗沒解釋自己身上的酒味從何而來,試圖繼續平心靜氣跟祁抑揚講道理:“屠蘇做這檔節目很久了,你這麽突然插一手,他的聽衆要是知道了也會很反感你的。而且只有他的節目最能拉到廣告,電臺領導答應你這件事,不可能不向你讨要補償吧。做這種事有百害而無一利,你到底為什麽要停他節目?”
祁抑揚一想到談少宗剛剛可能是酒駕飙車過來,後怕和怒意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又覺得談少宗這接二連三的問題實在可笑。他講話的音量比剛剛收了一點點,說的內容卻還是不留情面:“為什麽?因為我正好辦得到。我能買斷你和他的照片,也能停掉一檔電臺節目,前面一件事我不得不,後面一件事我樂意。總有人覺得我錢很好掙,樂此不疲要寄照片給我,但我總不能一直為你們買單吧?讓我破費的你的朋友們,我一個一個收拾。”
談少宗皺着眉,知道他們又徒勞的在死胡同裏繞圈圈。他嘆口氣:“我跟你兩個人之間的問題,遷怒不相幹的人有什麽意義?”
“兩個人?”祁抑揚輕笑一聲,“談少宗,我跟你之間從來都不是兩個人。最早的時候,總是跟你一起出現的餘皎皎,你們才是兩個人,可惜了她死了,但死人你就更忘不掉。還有誰?一堆連名字都沒幾個人知道的模特,還有你現在為了他要來找我出頭的電臺主持人,不止這些,來,你自己來看,騷擾你的人都敢來威脅你,就因為你他媽拒絕他也拒絕的像在調/情。”
祁抑揚轉身走回辦公桌前,拉開第二格抽屜把裏面的打印紙和照片扔到桌上,他用了力,有幾張照片滑落到地上。
祁抑揚知道自己今天是徹徹底底的失了态,他覺得十分挫敗,他當時留下這些照片,并沒想過有一天會扔到談少宗面前,兩個人一起回顧這段婚姻的當事人是如何不用心。
談少宗蹲下去把地上的照片一一撿起來,有一些場面他自己都沒有印象了,更不記得為什麽會被拍到。攝影真的是一門奇怪的藝術,能夠全幅記錄現實,也能留白杜撰故事。
他蹲在地上講話,說話聲音又低緩,聽起來甕聲甕氣的:“你不要這樣說皎皎,我也許不夠好,但她是個很好的人,不應該因為和我做了朋友就被你這樣講,你如果認識她也會喜歡她的。其實簽婚前協議那次我跟你說過吧,之前的傳聞都是假的,之後你收到的這些也是。況且你這樣很不公平,我也看到過你和別人牽手的照片,我沒有問過你。”
祁抑揚并沒有被安撫到,他看着蹲在地上的談少宗:“我倒寧願你問我。”
“我可能膽子不大吧,其實我有什麽立場說別人,我自己也不敢,”談少宗自嘲地笑一笑,“有些事情說破了反而才真的是死局。我也怕在同一個地方反複希望落空。”
祁抑揚沒有接這句意義不明的話。談少宗站起來把照片一一疊整齊放回祁抑揚的桌上:“你如果問我是不是跟照片上這些人挽過手撘過肩,我沒法兒否認,但也就只是如此,跟別人零肢體接觸,我的職業就決定了我做不到,你說的那些模特,你如果來我拍攝現場看過就知道。我跟屠蘇之間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你如果信不過我,可以去問你的朋友康橋。”
祁抑揚伸手拿過談少宗收拾好的那疊照片放進碎紙機裏,他講了今天最平靜的一句話:“談少宗,我真的沒有見過比你還會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人。”
談少宗耐心等到碎紙的聲音停掉,把反複想過的一句話說出口:“我們暫時分開住一段時間吧,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想上床或者有需要一起出席的場合,我還是随叫随到,”他停頓了一下:“我只是太想睡一晚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