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止日常很少召開大規模會議,祁抑揚是信息時代裏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信奉用電子數據溝通的效率高過面對面對話。只是公司上市之後有些規矩不得不遵從,股東大會的通知早已在交易所挂網,真正開會這天雖然多數股東只用電話撥入,但公司管理層也免不了要實地做做樣子。

今年股東會沒有要讨論的提案,全年度的財報雖然還要至少再等兩個月才能正式刊出,但內部人士看管理賬已經提前知曉今年祁總又賺得盆滿缽滿,電話線上也沒有人提問,最大的機構投資人和祁家有老交情,随口只誇贊一句毫不擔心今年的業績。

會議室裏多多少少還是坐着二十個人,大家都不需要發言,低頭專心刷新郵箱或者看助理打印好的待審批資料,稍微分神聽祁抑揚用客套話回應投資人。

祁抑揚左臉下颌的細小傷口大家一來就注意到了。傷口不深,看起來細長,從結痂程度看形成時間應該早于三天前。

成年人對于臉頰和脖頸這種敏感部分的細碎傷口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加之大家都知道祁抑揚已經婚配,也就更不難猜這傷口的出處。男人之間難免偶爾開黃腔讨論床上那檔子事,換了財務總監或者工程師臉上出現這樣的傷口早就被打趣,但祁抑揚的另一半畢竟是男性,這種組合雖然大家能夠理解尊重,但總覺得不好随便玩笑。

傷口的确是出自床上,倒不是來自那個祁抑揚至今回想都覺得過分豔麗的晚上。那個晚上的确十分盡興,而且談少宗默默地停止了分居生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在八點前就到家。祁抑揚沒有再多問談少宗為何突然轉變态度,第三天早上又換他主動,本來兩個人都已經洗漱好穿好衣服,稀裏糊塗滾回床上去,沒留意的時候談少宗松松垮垮的領帶上挂着的領帶夾邊緣擦到他的下颌。

貼創可貼反而顯得欲蓋彌彰,祁抑揚就由它去,傷口再小結痂的時候也有點發癢,比如此刻,一邊照着投資者關系部門寫好的詞宣布今年度股東大會結束,一邊用左手食指壓了壓傷口。手碰到傷口不過五秒又放下,想到今早在洗漱臺前談少宗檢查他傷口時特地叮囑他不要亂摳亂碰,萬一留疤就不好了。

這場形式大于實質的會議結束後,研發部門的幾個負責人又留下來跟他開了個短會。不知道是不是他上那檔節目的宣傳效果好,上一期新産品推出後的銷量極佳,開賣不到兩個月,公司內部已經開始讨論産品疊代。

祁抑揚更喜歡開這種會,比起應付投資人、律師和銀行家,他更願意花時間看代碼。和現在的小朋友比起來他接觸編程不算早,初中一年級,那時候的主流還是javascript,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有興趣,對着黑底電腦看着一串又一串白色字符,比讨論股權結構和經營管理更讓他興奮。

後來出國,讀相關的專業,大三開始和同學從工作室做起創業,他沒過過在車庫寫代碼的苦日子,工作室成立之初就用的祁家在曼哈頓的房産,落地窗外正對中央公園。

公司規模越做越大,真正的産品開發已經不再用他費心。祁抑揚發現自己試圖掙脫過,不學商科就是試圖掙脫的嘗試,但最終還是走到和父親一樣的道路上,穿西裝襯衫而不是印着公司logo的短袖,與投資人見面的時間比對着電腦的時間還長。盡管不喜歡,但他還是能做好商人,算計人心并不比編寫機器語言複雜,父親心髒手術後有意要開始把家裏的産業托付給他,祁抑揚接受了。

祁抑揚不鑽牛角尖,他理解社會有分工,人也有自己的命數,祁氏之外他有自己的又止,已經勝過圈子裏的同齡人。談少宗那樣的人可以做不着調的攝影師,而他也許注定是無聊又世俗的企業家,做企業家沒有不好,談少宗他們那種造夢的人就需要有錢投廣告的人在背後托底。

兩個會議開了一上午,會議室裏人走完之後他在走廊上被賀子駿攔住。賀子駿是他的本科師弟,也是他最看好的後輩,因此當決定要做lab的時候,他直接點名賀子駿做負責人。

賀子駿問他:“第一批公開征集的五個項目都快完成了,市場部門說要等你決定做不做第二批,你怎麽想的?”

祁抑揚反問:“第六個呢?”

“也快好了,測試版其實已經沒什麽大問題,你現在想去看嗎?”

祁抑揚低着頭,好像認真在思考,片刻之後回答他:“再等等。”

又止當年刊發新聞征集五個項目,只有祁抑揚和賀子駿團隊的幾個人知道其實還有第六個。賀子駿雖然聰明有分寸不過問老板私事,但也自己猜過公開招募的前五個恐怕只是為了給這第六個打掩護。

祁抑揚回到辦公室,楚助理立刻站起來彙報有人在裏間等他。楚助理很少這樣不直接說來訪人士名字,祁抑揚問他:“我家裏人?”

“是談先生,”楚助理回答,像是知道自己的話會讓祁抑揚誤解,又補充道:“不是那個談先生,是談先生的父親。”

祁抑揚的這樁婚事的确很為難他的助理,談少宗不能被稱為夫人或者太太,談康也無法用合适的稱呼指代。

祁抑揚推開門,談康果然等在裏面,見到他來起身堆着笑臉同他打了個招呼。祁抑揚察覺不到談康的來意,禮貌問候之後只好沉默着看他到底要出什麽牌。

談康先誇贊祁抑揚辦公室的裝潢,明顯是刻意在找話題,看到桌上的臺燈時又生硬地把話題轉到談少宗身上,說少宗自小就怕黑,小時候他媽媽帶他去醫院檢查,說夜盲要補充β胡蘿蔔素,小孩子根本不懂,對醫生大喊他不愛吃胡蘿蔔。

祁抑揚讀出來談康要打溫情牌,但還是不知道他提前這些舊事的目的為何。談康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繼續往下回憶,大多數是談少宗小學畢業之前的事情,末了對着祁抑揚感嘆一句,我是真的對少宗和他媽媽有愧,只是這輩子恐怕到死也無法償還。

談康和談少宗母親的事情,祁抑揚只聽到過一些零碎片段。大人們到底覺得這種事情是不體面的,談論起來也盡量避開小輩,在學校或者聚會上談少馨和談少蕊偶爾會提起,但因為主觀色彩太過強烈又令人覺得不可完全采信。但祁抑揚拼拼湊湊大致能推斷出劇情梗概,一個對于突然發家致富的男人來講并不算罕見的故事。

方雲麗認識談康的時候将将二十歲,全然不知眼前這個衣着精良談吐文雅的男人剛剛迎來大女兒的出生,只以為自己遇上貴人。彼時談康的服裝廠在岳父的幫助下初見規模,手頭資金流入流出成倍增長,方雲麗不過是火鍋店最最普通的啤酒妹,談康心動也不過是因為對方年輕姣好的面容。

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好兩個家庭,對待方雲麗,除了不能許諾婚姻,談康自問已經算十分慷慨。

後來方雲麗意外懷孕,談康平時措施做得十分周全,哪怕女孩子厚着臉皮暗示過幾次想生下他的孩子,談康也盡力把持自己,沒料到到底有意外。他那時候是真的喜歡方雲麗,知道對方已經懷孕三個月,并沒有開口要打掉孩子,方雲麗追問他什麽時候可以結婚,孩子出生要辦準生證,結婚她本來不着急,但現在的情況總容不得一拖再拖。談康消失三天,某個晚上再出現,講話還是方雲麗欽慕的那套溫文爾雅,他牽着方雲麗的手放到自己膝蓋上,說,雲雲,我一直以為你知道我已婚。

談康喜歡的是方雲麗的年輕、漂亮以及聽話,和家中那位背景了得的太太不同,他在方雲麗面前有明顯的優越感,他是這段關系的絕對掌控者。但是在知道他是別人的丈夫後方雲麗卻崩潰了,情緒上時空倒不是最緊要,談康尚能耐心勸哄,但因為方雲麗鬧,談康的岳父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自從生意獲得成功,每一次和岳父見面都讓談康覺得屈辱,這一次尤甚。岳父在他面前總是盛氣淩人,哪怕當年是他那金貴的女兒主動追的談康,哪怕談康的身家自結婚後已經接連翻番。岳父并沒有費口舌指責談康對自己的女兒不忠,似乎他并不太計較女兒的婚姻是否幸福,他集中于嗤笑談康無能,出軌在雄性世界不是罕事,要有出軌的心思就應該懂得怎麽馴服女人,談康竟然管不好一個出來賣的女人。

可能是被“出來賣”三個字激怒,方雲麗絕對不像岳父說的那樣不堪,家庭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致貧窮,火鍋店打工只是因為懂事想要補貼家用,談康在聽到這句話後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由上而下俯視着坐在對面的岳父。

要說什麽其實是沒想好的,甚至站起來的那一秒已經後悔,現階段還不到能和岳父翻臉的時候。岳父看出來他的退縮遲疑,眼神裏盡是輕蔑。

在這個尴尬的時刻談太太推門沖進了父親的辦公室。她那時候剛剛生下二女兒,月子期間按理應該減少下床走動。她打破這片沉默,質問自己的父親為什麽要這麽做。到了這個時刻她維護的仍然是自己的丈夫,談康出軌的事情她其實早已知情,只是忍着從未道破。

做父親這下子噤聲了,打量着眼前這對夫妻,內心只餘嘆息。自己的女兒就找了這樣一個窩囊廢并且這樣執迷不悟,是她自己的不幸,他除了為她留下豐厚遺産,無法再為她自己的愚蠢選擇付更多賬單。

談康對待兩個女人的态度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轉變的。此前對待方雲麗只有百分百的愛,甚至真的想過都怪相逢恨晚,如果早一點遇見,如果他還沒有嘗過走捷徑獲取榮華富貴的快樂,他們會組建一個非常幸福的小康之家,以往他對明媒正娶的太太幾乎毫無感情,一開始就知道對方的心意,也想過回應,卻始終無法動情。

而這天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也許是因為在他為方雲麗鬧出來的事而軟弱的那一刻談太太适時出現了,哪怕談太太臉上還帶着浮腫,談康卻又找到一處避難所。

方雲麗是他的上一個避難所,在他為妻子家的背景和她家人的輕視而煩悶的時候,方雲麗及時出現,令他體會到真正的、自由的愛情,而當有一天方雲麗也摻和進雞毛蒜皮的日常中逼他許諾婚姻,太太所代表的穩定、富足的正途卻又顯得更誘人。而且他想,談太太是真的愛他,即使到這個份上,也還是無條件在容忍。

談康跳過中間這些更為隐私的片段,又對祁抑揚補充說:“我其實埋怨過少宗,如果不是他媽媽意外懷上了他,興許我和雲雲也不必面對之後的龃龉。雲雲懷孕之前我們一直非常好,之後也有過好的時候,但總歸是不一樣了。”

祁抑揚因為這番話裏的虛僞卑鄙緊皺着眉頭,他對談康的鄙夷已經很難掩飾。他不喜歡在辦公室和人商讨家事,哪怕是談少宗來也覺得不快。眼下對着談康耐心其實已經耗盡,但又礙于對方終歸是長輩而不好直接發作。

談康繼續自顧自喃喃道:“其實我知道不怪他,不是他,早晚也會有別的孩子,雲雲也無辜,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祁抑揚沒接話,知道談康恐怕還有話在後頭。談康終于從回憶裏抽身,笑起來對祁抑揚說:“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你,我知道你對少宗有真心,少宗那孩子遲鈍,青春期也沒什麽人教育他,我不好出面,我太太不管他我也是知道的,自己就那麽長大了,好在他運氣好遇見你。”

祁抑揚雖然自問坦蕩磊落,但心事被長輩講出來還是顯得不妥與尴尬。他開始在心中揣測談康今天來的用意,這樣推心置腹的一番話,祁抑揚幾乎要猜他剛剛檢測出絕症。

談康細心觀察祁抑揚的臉色,自知之前的鋪墊已經到位,換上慣常那副市儈精明的笑,問祁抑揚:“之前少宗回家來他姐姐跟他提起過,孩子們都大了,往後我不在了只有他們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總不好一輩子記仇,他姐夫的裝修公司想要競标祁氏新大樓的裝修,第一輪準備不妥,但資質水平肯定是沒問題的,他們的方案修改稿已經做好,少宗應該有跟你提過吧?”

祁抑揚聽到自己提問,一句話說得很慢,聲音裏充滿了軟弱猶疑:“談少宗跟我提什麽?”

談康表現得很意外,或者說演得很意外:“他還沒跟你說嗎?也是,他其實像他媽媽,面皮薄,對着在意的人總是不好意思。不過既然他答應了他姐姐會幫這個忙,現在第二輪競标又快開始,再拖下去恐怕不好。”

祁抑揚自小就被教導成大事的人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在談判桌上,切忌讓對手看出來你的心思。他一貫踐行得很好,公司做境外上市的時候投行的人說沒見過在定價會議上這麽氣定神閑的創始人,開玩笑他也許是對着電腦的時間太長,對着人也練就一身機器表情。

但此刻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臉色不好看是肯定的,談康的話越往後講他臉色越陰沉。談康很适時地打住了,最關鍵的部分已經講完,只用靜待祁抑揚的反應。

祁抑揚在發蒙,既沒有震怒也沒有失望,他竟然覺得松了一口氣。一直想不明白談少宗那個晚上突如其來的示好與熱情從何而來,現在終于有了答案,一個合理的答案,早該想到的,尋常事件不會讓談少宗突然轉性。

談康對他的反應很滿意,祁抑揚和他的太太以及岳父一樣,僅是他們的存在本身就令談康覺得屈辱,談康十分樂見他們失意,他一輩子大半時間都在跟這些出身比自己優越的人周旋,因此也很懂這類人軟肋命門,他插話道:“一家人扯到利益的确是不太好,我能理解少宗一直拖着不跟你提,估計想過很多次要怎麽開口,他應該也很為難,你不要怪他。”

祁抑揚想到了,其實談少宗并不是完全沒有提過,他記得那個晚上談少宗說過的話,他本來以為談少宗只是吃味,因為遇到了叢洋而不痛快,他想過談少宗是出于勝負欲、出于不願意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觊觎所以才來讨好,他說服自己不去介意,想要占有也是一種情感。

他清清楚楚記得談少宗說,現在不能把他拱手相讓給別人,因為有求于他。

祁抑揚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建設,談少宗開口要拍賣行新挂出的珍品手表或者再提一次恢複屠蘇的節目,他都願意妥協滿足。千金換一笑對他而言從來不是難事,至于那些亂七八糟的緋聞,談少宗說沒有就當沒有吧,他應該信一次他。

只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談少宗是為這樣的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談少宗的兩個姐姐是如何對待談少宗,每次別墅區同齡人開派對,他的姐姐們總要提前給主人施壓不準邀請談少宗,談少宗不在的場合,她們很樂于用盡刻薄粗鄙的話來形容她們那個野種弟弟,甚至不惜為此添油加醋講自己父親出軌的事情。

在談家,兩個女孩和她們的母親已經母親背後的家族是一派的,那一派代表着出身起的優渥身份,而談康和談少宗都是這個上流社會的外來人,她們雖然與談康算得上親厚,但在外卻也不忌諱貶低自己出身平平又做出醜事的父親。

談少馨和談少蕊做過的事,任何一個局外人看到都會覺得過分,絕對無法用年輕不懂事的借口去寬宥她們。祁抑揚出身商賈世家,對于結交的人并沒有潔癖,社交場合上對着完全無法認同的人也能維持表面的禮貌敷衍,但成年後一切校友聚會,哪怕內心其實期待着和昔日同窗重聚,一旦知道談少蕊在,他一概盡量不出席,實在避不開的場合,他幾乎不主動和談少蕊交流。

就是這樣的人,談少宗甚至願意為了這樣的人在床上讨好他。

原來這比談少宗不肯讨好他還要更傷人。

談康離開之後,祁抑揚打內線電話通知楚助理之後不要打擾。他還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甚至自己都拿不準現在的情緒該怎麽形容,好像已經不再覺得失望,是他終于要放下了嗎,原來他對談少宗也是有底線的,對于已經不再有期待的人是不會再失望的,他也不想再跟談少宗置氣,沒有必要了,十八歲的時候他想要得到的某種意義上他已經得到了,再多就是奢求。

跟談少宗接吻或者交媾,原來只需要付出一棟大樓的裝修工程,只怪他蠢到要用婚姻去換。

他該感謝談康吧,貿然來訪,提前替談少宗說出還沒來得及說的那番話,至少避免了他從談少宗嘴裏聽到這一切。如果是談少宗親口來講,他也許很難不失态。

又止的辦公大樓選址極佳,祁抑揚的辦公室在視野最好的樓層。落地窗外天色賤賤暗下去,日落時分,日落之後是霓虹,環路上車流尾燈串在一起都像風景線,盯着出神久了就變成一串串光斑。

小時候學騎車摔了一跤,下巴裂了一條口,縫了四針,他難得大哭,奶奶安慰他,受點災是好事,你出生起就拿得太多了,該還一點回去。第二年奶奶去世了,得知消息的時候還沒有實感,走到靈堂裏看着遺像,眼淚毫無征兆就掉下來,他想這也是還回去的一部分嗎,他為什麽不能用別的,一抽屜的玩具或者寬敞的房間,他願意用這些來還,只要不是奶奶。

再後來就遇到談少宗,那麽多人捧着真心等他眷顧垂青,他偏偏看見談少宗。

他竟然還記得那麽多和談少宗有關的事情,有一些也許談少宗自己都不記得了。

八點整的時候他給談少宗打電話,一整個下午沒喝水,開口第一句話沙啞得很明顯,他問談少宗:“你到家了嗎?”

“你感冒了?”談少宗問他,聲音是輕快的,這幾天談少宗好像都心情不錯,“今天是晚了一點,臨時多出來一組拍攝,但剛剛已經收工了。”

“回家吧,談少宗,我有話跟你說。”

談少宗不知道被他這句話中的哪一部分取悅,回答他的時候聲音顯得更愉快:“放心,這就離開辦公室,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說。”

談少宗開車回家,開着藍牙給吳川打電話:“吳醫生,我打算今晚就跟他說了。”

吳川聽出來他興致高昂,笑着問他:“确定有膽量開口了?不會最後又胡來一通吧?”

又止年會那晚的荒唐事,談少宗第二天簡略概括得跟自己的心理醫生彙報過,吳川勸他下次盡量不要這樣,他的舉動太像應激反應,幾分出自心底真意很難判斷,這對解決他婚姻關系的痼疾其實并無助益。

談少宗回答:“放心吧,今天又沒有受到外界刺激,而且去程航班就在半個月之後,再不跟他講恐怕他來不及提前安排工作,我看他日程,一直到春節假期前都排得很滿。”

談少宗從地下車庫直接經地下室乘電梯上客廳,祁抑揚比他先到家,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這畫面讓談少宗莫名覺得熟悉,他寬慰自己人偶爾會有即視感,覺得事情好像發生過。

他走到茶幾前給自己倒水,正在猶豫該用怎樣的開頭跟祁抑揚說去曼谷的事,這次總不能再随随便便開口了,要去曼谷就要說到從前,早晚要說的,晚說不如早說。

談少宗還沒能下定決心,祁抑揚先開口,他語氣是很平緩的,說的話卻完全出乎談少宗意料:“你去告訴談少馨,她丈夫公司投标的事我同意開後門了,之後不用一再拜托你來求我,那種床上多了我嫌惡心。”

祁抑揚說惡心好像并不是發洩情緒口不擇言,他表情和聲音一樣平靜,甚至算得上放松,他說惡心只是在客觀闡述他的感受,找不到其他更貼切的詞語來形容了。

祁抑揚繼續問:“不如這樣,我直接讓他進最後一輪,這樣能滿足你們了嗎?還是你希望我直接指名要他的裝修公司來做?後者是會難辦一點,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談少宗臉上的表情褪得一幹二淨,手裏的杯子被手忙腳亂放回茶幾上,因為第一次沒放穩水淌出來大半,反光映着客廳的頂燈和談少宗半張臉。

他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要說什麽,他在祁抑揚面前原來毫無信譽,一有事情發生就被有罪推定。他可以解釋辯駁,但忽然不知道有什麽意義,這個時候把機票拿出來,祁抑揚應該也只會認為又是他的伎倆之一。

他其實一早知道他想要的感情祁抑揚是給不了的。他想要不附任何條件和期限的、獨一無二的、永遠不撤回也不可撤回的愛,對方不需要擁有市值驚人的公司、不用為他花費九位數、甚至完全不必做人上人,只是一個平庸無常的人也沒有關系,只要能夠一直愛他、只愛他、最愛他。他可以放心地遲到、慢半拍、偶爾犯錯,不必擔憂此刻擁有的下一秒是否還有。

茶幾上的水淌到邊緣一點點滑落到地毯裏,祁抑揚也盯着那處看,微不可聞的水滴聲讓他覺得十分平靜。

“人其實很難坦陳,對自己都無法坦陳,想着自己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想得多了自己都信了,其實只有當你确定能得到或者得不到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要,”祁抑揚這番話說得很繞,他沒停頓,似乎不打算留時間給談少宗思考:“我以前覺得你不用心,如果我能提供什麽你要的好處就能換來你用心,我想我一定很願意,其實是我想錯了。用心只是為了換那樣的好處,這樣做,實在讓這段關系太不堪了,我以為你至少會給我留幾分情面。”

談少宗意識到祁抑揚對他的審判要開始了,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許是打電話給祁抑揚問他是不是要和他結婚的那天,談少宗那時候就知道了他們總有一天要坐下來清算舊賬。

他以為在日料店見面祁抑揚就會說,或者至遲在上市政廳的層層臺階之前,他抛出過那麽多問句,祁抑揚從來不答,但偏偏是現在。

有很多更好的時候,他們之間多少也有過難得溫柔快樂時候,祁抑揚從來都不提,願意對着成千上萬陌生觀衆回顧人生裏的第一個吻,但絕對不和他談論半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祁抑揚現在願意說了,是意味着要徹底結束了。

他曾經見到過祁抑揚和別人談結束,當祁抑揚下決心要走時,絕不會回頭一次。那次真的是偶然,他和祁抑揚要結婚的消息已經被人爆料給媒體,三月一度他回談家吃飯的時間,談少蕊那天執意要去外面吃意大利菜,餐桌上是一貫的每分每秒都難捱,好不容易熬到結束,一家人走到一樓,談少蕊突然湊到他旁邊小聲跟他講:“你看,你的未婚夫和他的男朋友也在這裏,你媽插足別人婚姻,你插足別人戀愛。”

祁抑揚面朝着他,對面坐着的男士看背影也知道絕非俗物。談少宗往前走了幾步避開靠近的談少蕊,他知道談少蕊在背後等着看戲,巴不得他上去鬧一出好戲。但談少宗立在那根柱子後面沒動,旁邊是餐具臺,這位置已經足夠近,他甚至能把那一桌的對話聽得很清楚,祁抑揚和他記憶中一樣永遠體面禮貌,他聽到祁抑揚說:“只是我們之後不适合再見面了。”

講不再見面,語氣也溫柔地像熱戀中講情話。

談少宗聽到這裏,侍者開餐具臺抽屜時拉重了,刀叉零零散散掉落下去一片脆響,談少宗蹲下去幫他撿,再站起來時只看到祁抑揚被對面的人拉住衣袖,而他很快起身抽回手離開了。

祁抑揚走了,談少蕊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離開了,只剩下談少宗和背對着他的那位男士。過了幾分鐘,他看到那個趴到桌上,談少宗猜他在哭。

又過了一段時間,談少宗知道了那個人叫孫屹,鏡頭面前持重大方的主持人。

他一直怕有一天這種無聊戲碼要落到他頭上,到頭來總歸還是避無可避。

他跟祁抑揚兜兜轉轉十餘年,只是因為祁抑揚願意,一旦祁抑揚決定要走,沒有人挽留得住。對于無法改變結局的事,辯白都是多餘的話。媽媽去世的時候也是,聯系不上談康,單人病房裏就只有他,一位護士,還有媽媽,呼吸機的聲音很重,護士看他年紀小都覺得不忍,但又不能不說,說醫生剛剛來看過你媽媽了,确實沒有辦法,你再跟媽媽說幾句話吧,她還能聽得見。談少宗全身都發抖,嘴唇也在抖,知道再不開口媽媽就聽不見了,但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現在也還是說不出話來,因此只有祁抑揚自己繼續往下說,祁抑揚這次開口聲音輕輕的,時過境遷再講往事,語氣總透着自嘲戲谑,他說:“談少宗,一直是我在看着你。”

祁抑揚這樣講話的時候聲音總是更好聽,好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個下午,輕而易舉就令談少宗對一個陌生人寄托了希望。

他終于能聽到祁抑揚坦陳心事,而他終于也成為祁抑揚下決心要割舍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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