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談少宗重新打開手機回歸社會生活,第一個工作日的上午幾乎都耗在回複拜年短信和尋人信息。

他正忙着一件件處理關機期間堆積起來的遺留問題,有一個收到他回複的人很及時回電話過來。和上一次見面時相比吳川的聲音聽起來輕快許多,似乎已經不再為情所困。

簡單寒暄之後吳川抛出他關心的問題:“我看新聞裏說祁先生公司最近很不順,你關機這麽久難道是沒去成曼谷改道陪他去了歐洲解決危機?”

他不提那個地名談少宗都快忘了自己損失的退票費。作為一個英年早離的人,談少宗自覺心态無意間滄桑不少,回想起青春時期的異國戲劇,竟然頭一次真的覺得已經是前塵往事。

既然已悟已往之不谏,談少宗略去中間種種起承轉合,撿最重要的跟吳川分享:“沒去歐洲也沒去東南亞,去了一趟美國,辦離婚。”

他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只是講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甚至因為能預計到這條消息能震住吳川,隐隐有種投下了深水炸彈的得意——他和祁抑揚的事情,從來沒有人猜對過走向。

吳川很配合地表現出了驚訝,他因為這條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長時間沉默着,談少宗在這空白中補充:“雖然現在我不付你咨詢費,但你還能遵守當時合約裏的保密條款吧?是因為跟你講過開頭,覺得該有始有終才告訴你結尾。目前這個消息還不會對外公開,你要是走漏了風聲,會害我賠償高額違約金。”

談少宗每句話信息量都大,饒是吳川一向以跟人談話為業,也花了不短的時間逐字消化,他小心翼翼試探,試圖還原更多事件經過:“所以你後來沒能下定決心主動約他去曼谷嗎?”

“差臨門一腳吧,”談少宗回答,“晚了一步,那天晚上回家我搶在他前面開口可能又是另一番局面,但再後悔這一件事也沒有意義,我們之間值得後悔的事太多了,估計一人能吞十瓶後悔藥,各自站在不同立場上從頭清算永遠也分不出對錯。”

吳川比誰都清楚時機在一段感情裏能發揮的作用。他聽談少宗一直用輕松态度在講,怕談少宗是故作樂觀,正面直接問:“你狀況還好嗎?”

“還不錯。倒不是說我向往離婚,坦白講離婚并不是我提出來的,我是被動的一方。去紐約之前狀态沒這麽好,當時以為離完婚會很不好受,但事情真正處理完了,又覺得得大于失。”

吳川聽出來他有意避免把話說的太明白,于是也順着他講無關緊要的話題:“那當然,想來祁先生在財産分割上不會吝啬。”

談少宗不隐瞞:“是,祁抑揚一向十分慷慨。”

“通常來說如果我的服務對象因為不想離婚來尋求幫助而最終還是離婚收場,我會算作失敗案例,但聽你講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反而覺得離婚是好事。老實說你們婚姻的開端實在非常糟糕,在這種關系裏又去回溯以前的感情,太複雜了,”吳川開玩笑:“如果當時真的是你和祁先生一起來正式咨詢,我恐怕要收三倍費用。”

“是好事啊,”談少宗說:“以前不敢做的事情,離婚之後反而做了。你知道又止有多少人想嫁給祁抑揚嗎?我猜至少五分之一,我們結婚之前無聊雜志的無聊評選裏他年年上榜黃金單身漢。想到這樣的另一半我都失去了,再失去別的什麽好像都能坦然面對了。至于離婚,其實是在為多年前他的驕傲自負我的懦弱遲鈍買單,不知道他會不會痛改前非,但我以後肯定不會那麽不識好歹,要是有機會跟祁抑揚做成普通朋友就很滿足了。”

吳川問:“只想做普通朋友嗎?真的就這麽輕易放下了?”

談少宗沒做聲,他這陣沉默是這通電話裏吳川第一次捕捉到他的情緒低點。吳川以為他又會糊弄過去,他卻講了很長一段:“又放下了又沒有。這麽說吧,他們科技公司開發産品不是最愛講疊代,十年過去祁抑揚這個人也該疊代過了吧。如果你是指寄托着我十幾二十來歲那份複雜感情的祁抑揚1.0,那可以算放下了,但你不能說我放下得很輕易,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應該是在把打火機還給他的時候才真正放下,徹底接受了誰都沒法兒回到錯過的節點去改變當時的選擇。”

吳川試圖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你是指跟曼谷以及打火機,抱歉我其實不知道打火機到底指什麽,跟這兩件事有關的祁抑揚和後來的祁抑揚應該分開來看?”

談少宗接着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不是也有科學理論說人的細胞隔多少天就會全部替換一次嗎?當然我知道本質上還是同一個人。人類陷在單方面的感情當中,很容易依附于一點點現實大刀闊斧靠想象去勾勒心儀對象的模樣,我們倆也是這樣的,十八九歲的時候喜歡的人是自己在腦海裏不斷打磨過的。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彼此無音訊,各自喜歡過其他人,感情無可避免中斷過,莫名其妙結了婚又天天見面,發現對方和自己一開始喜歡的、想象中那個人其實很不一樣,至少在我這裏,又産生感情其實不是接着原來的斷點續傳,是另起爐竈。你要是問我是不是已經放下和我結婚的祁抑揚2.0,那我目前只能回答你,和朝夕相處的人分開本來就不是一件很容易适應的事情,何況每天睡在我旁邊的人是祁抑揚。”

吳川其實并不完全認同人可以同時放下又放不下同一個人這套說辭,但他選擇理解談少宗這種自我勸導和安慰,他打趣道:“你好像自己已經把事情想得很明白了,至少說服了你自己,你多講幾遍可能我也接受了。”

“我這也是吃一塹長一智,”談少宗語氣故作惆悵:“在你聯系不到我的那大半個月,搞不好我其實天天都哭着入睡。”

吳川大笑起來:“真的假的?”

“假的,張開雙臂迎接新生活了,有什麽好哭的,我媽去世之後我一次也沒哭過。但我不是一早跟你說過我和祁抑揚性生活十分和諧,現在發現孤枕确實難眠,手伸到旁邊枕頭空空蕩蕩,上一秒心情再好也難免要怔住幾秒。”

吳川習慣了談少宗講話真假摻半。他并不把談少宗當咨詢對象,因此并未繼續尖銳地去刺探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只委婉提醒一句:“你比以前更頻繁的提到他名字了。”

談少宗說:“是嗎?可能只是想害他亂打噴嚏而已。”

跟吳川講完電話已經過了午餐時間。剛複工談少宗沒有拍攝行程,放假時一個人待久了難得強烈向往群體活動,決定曠工半天找個朋友聊天吃飯打發時間。

他懶得見跟工作有關的朋友,占了聯系人二分之一席位的編輯、經紀人、演員和模特就被排除在外,剩下的朋友裏最好約的是游手好閑的唐冀。

他打電話過去,唐冀仿佛對他這段時間消失的事無知無覺,一口就答應下來馬上組局,但提出想玩德撲。談少宗這一段時間閑散慣了,半點不想費神費腦,幹脆利落地拒絕了唐冀。

第一候選人聯系失敗,第二位就是屠蘇。電話等候音響了好久屠蘇才接電話,他說話的聲音沙啞得吓到談少宗,他否認了感冒生病,但對談少宗的邀約表現得十分猶豫,最後讓談少宗等他十五分鐘,他會再回電話給談少宗。

談少宗沒多想,只當屠蘇是工作有安排或者嫌麻煩暫時不願意赴約。他遵守約定,等候的時間裏沒有試圖聯絡第三順位候選人,大概二十分鐘後屠蘇回電話過來說應該能空出來一小時。

兩個人約在一家西餐廳見面,談少宗因為沒吃午飯的緣故提前過去給自己點了一份意面。上餐之後沒多久屠蘇就到了。

屠蘇一向穿着講究正式,立春節氣都到了,他還穿黑色高領搭同色大衣,和穿着套頭衫拿着叉子卷面的談少宗坐在一桌看起來很不和諧。

面對面講話屠蘇聲音聽起來更啞,談少宗又問他一遍:“嗓子出問題了?”

屠蘇搖搖頭。

談少宗這時候察覺出來今天見到屠蘇為什麽會覺得怪異,并不是屠蘇有什麽地方不同,而是他進來的時候後面緊跟着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那個男人在他們側前方的桌子落座,談少宗面朝他,跟屠蘇說話的時候才注意到他一直盯着他們這桌。

談少宗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下巴小幅度朝那個人的方向揚一揚,壓低聲音問屠蘇:“你認識?”

屠蘇說:“康橋的人。”

關于康橋對待情人的強勢和控制欲,談少宗在社交場合中隐隐約約聽過一些,但之前與屠蘇往來時并沒有受到過康橋的幹預,因此以為是康橋在屠蘇這裏破例。如今眼見康橋的控制欲施加在屠蘇身上,談少宗敏銳領悟到應該有什麽事情發生。

他等了一會兒,屠蘇并沒有繼續就此解釋,他尊重屠蘇的隐私,轉而講起自己的事:“我和祁抑揚離婚了。”

這是他今天沒有第一個聯系屠蘇的原因。剛剛才跟吳川坦白完,接着和沒心沒肺的唐冀見面會更輕松。談少宗很少在唐冀面前提自己的感情生活,唐冀喜歡無憑無據亂猜,談少宗都是半真半假糊弄。但屠蘇不一樣,屠蘇是談少宗成年後最交心的朋友,他一見到屠蘇就忍不住要講起這一陣兒憋在心裏無法和任何人說起的這件事。

也許是因為上午已經說起過一次,也可能是因為認識屠蘇的時間更長,再把這件事說出口,談少宗覺得自己表現得更自如了。

這消息的确突兀而勁爆,即使屠蘇自己心事重重,此刻也要分神為談少宗着急,他語速極快得連問談少宗幾個問題:“你提的?怎麽會這麽突然?你還好嗎?”

“是他提的,不算太突然,我中間甚至去了一趟張掖,不用擔心,并沒有鬧得很不愉快,離婚之後那個晚上甚至算得上我們之間難得愉快的時刻,”談少宗回答,“我把打火機物歸原主了,不過其實他也不是真正的主人。我正好借這個機會戒煙,是好事,搞不好能多活幾年。”

這是談少宗第一次在屠蘇面前正面承認祁抑揚就是他講的故事裏留給他打火機的那個人。雖然屠蘇至今仍然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過的舊事全貌,想到談少宗沒能和他的打火機人善終也仍然覺得可惜。

“你應該要告訴他你去紐約找過他,還有你和那一堆打火機的故事,他知道了應該會重新考慮離婚的事。”屠蘇的情緒仍然有些激動。

談少宗搖搖頭:“我們之間的事情并不僅僅是我告訴過你的那麽簡單,我說的只是我單方面的故事,他也有他那邊的故事,各自的故事拼在一起簡直是重巒疊嶂,愚公來了都移不走。十分鐘前愛上一個人,十分鐘後憑沖動立刻可以講出來;十天前墜入愛河,十天後花一個晚上就能攢夠勇氣告白;但十年後再去說十年前的心事,中間隔着三千多天裏各自的生活,寄托心意的對象和自己都面目全非了。他比我有勇氣得多,他先坦陳了十年前的事。我知道你覺得我應該告訴他我也有同樣的心事,說十年前我也喜歡你,還去過紐約,不巧晚了一步。但我說不出口,在那個場合下嘴巴張不開,我們之間誤會很多,我以前又什麽都沒說過,當下講出來太像投機分子了。其實一份心意隔了十年再坦白,我無論怎麽回應都是輕慢。”

“那也好過什麽都不說。”

“也許是我膽小又想法古怪。我不想要兩個人一講出口就突然冰釋前嫌徜徉愛河,如果愛情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那我們這十年裏因為對方有過的掙紮又算什麽呢?我寧願舊事成為教訓,遺憾永遠是遺憾。”

“那以後再沒可能了嗎?”

“我只說不要以前了,沒說不要以後,不過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談少宗笑一笑,他換了話題:“你再刨根問底我可能就情緒崩潰大哭了,別說我了,說說你吧,節目換了時間是不是收聽數據更好了?”

屠蘇跟談少宗提過他的電臺節目很快就恢複了,而且因為祁抑揚在電臺投了半年廣告,他的節目被挪到了更好的時段。

沒想到屠蘇也回給談少宗一個炸彈:“我辭職了。”

談少宗仔細觀察确認他不是在開玩笑,立刻就問:“為什麽?”

屠蘇解釋:“你不要誤會,和祁先生沒有關系。辭職是我自己決定的。”

“你是有了什麽別的打算?”

屠蘇沒有馬上接話,他坐得更直了,長吸了一口氣之後小聲問:“他還在看着我們嗎?”

他聲音本來就嘶啞,又壓得低,談少宗沒聽太清楚,反問道:“什麽?”

屠蘇沒回答他,他低着頭好一陣兒,擡頭的時候靠桌子外側的那只手突然伸到談少宗面前動作明顯聲響很大地交換了兩個人的面前的杯子,談少宗正想問他要做什麽,卻感覺到自己膝蓋上被放上了一樣東西。

桌面上的動作是屠蘇的掩飾,他真正要做的是把手機從桌下遞給談少宗。談少宗心跳急劇加快,低頭幾乎是一目十行地看,越看到後面越覺得難以置信。

他按照記事本上的最後一行字按住删除鍵把屠蘇剛剛打的這段話删幹淨了,一只手舉起來做出個掩飾咳嗽的姿勢擋住嘴巴,趁機問屠蘇:“是真的?”

屠蘇點點頭。

談少宗心情立刻沉重起來,他甚至覺得在公共場合對話少點安全感,他想了想,故意大聲向屠蘇提議:“我去紐約給你帶了紀念品,你跟我去趟我家裏吧。”

屠蘇當然答應。

談少宗工作室離這件咖啡館不遠,那個男人對他們突然起身離開咖啡館并沒有提出異議,只是依然不遠不近跟在他們後面。

一路上談少宗心跳極快,害怕和憤怒交織,進了電梯他鼓起勇氣跟那個人對話:“先生,你不會還要跟去我家吧?”

對方沒回答,似乎覺得他問的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眼看着電梯就要到了,談少宗情急之下打出一張此前從未用過、現在從法律上講也沒有資格再用的牌:“康橋不至于信不過我吧?你如果看過八卦新聞,應該知道我結婚的事情,屠蘇去我家拿個東西這種小事需要讓祁抑揚跟康橋打招呼征得同意嗎?”

康橋手下的人不認識談少宗,但對祁抑揚還是有所耳聞的,出了電梯斟酌再三沒有再跟上去,只提醒屠蘇:“已經出來半個小時了。”

談少宗關上自己家的門也很難擺脫被監視的不适感,他深呼吸幾下,說話還是不自覺小小聲:“不能報警嗎?”

“康橋跟警察比你我跟警察都熟,”屠蘇回答,他看出談少宗情緒緊繃,又随便挑個話題試圖先讓他平靜下來:“你為什麽不搬去原來那套公寓住?布局比這個房子合理多了。”

屠蘇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談少宗見身陷囹圄的好友如此,也強迫自己放松下來。他理解屠蘇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才能跟他讨論剛剛寫在記事本上的事,幹脆接着屠蘇抛來的話題又講回自己的事:“賣掉了,因為缺錢。”

屠蘇不信:“不至于離婚還需要你反過來分錢給祁抑揚吧?”

“那倒不是。我給了一筆錢給談家的人,想就此做個了斷。”

屠蘇聽談少宗講過他的家庭故事,聽到了斷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這對談少宗是好事,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談少宗那套公寓的市價,又問:“給他們那麽多?不覺得拿錢給他們是浪費嗎?”

談少宗回答:“不覺得,用錢就能解決他們,只覺得痛快。我要是十二歲就能拿出那麽多錢就好了。”

屠蘇露出已經很久未有過的明朗笑容:“你還真是快刀斬亂麻的那種人。”

“我嗎?我不是,你看一個打火機讓我心亂如麻多少年,”談少宗說,“行了,叫你來不是為了再繼續說我的事。我剛剛看你記事本上的內容差點當場吓死!現在回過神來更覺得可怕。你沒受傷吧?”

“他不會蠢到做這種能被人看出來的事,至于看不出來的你就別問了,給我留點面子,”屠蘇自嘲:“這就是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的下場。”

談少宗開了電腦看金潔之前做好的拍攝計劃表,他問屠蘇:“我下個月出國有拍攝,那個時候可以嗎?”

屠蘇謹慎,哪怕知道康橋的人不至于在談少宗家裏安裝竊聽設備,說到關鍵內容也還是在記事本上打字給談少宗,等談少宗看完又删得幹幹淨淨。

一個嚴密的計劃并不是那麽容易制定,推翻不知道第幾套方案,談少宗家的門鈴響起來,康橋派來的人舉着電話示意屠蘇來接:“康先生打過來的,他到家了。”

屠蘇臉上幾乎是瞬間流露出屈辱感,他沒有料到康橋在明知有外人在的場合也要做到這個地步,他到底沒能在談少宗面前保留什麽顏面。他釘在原地不動,倒是開門的談少宗氣定神閑伸手拿過電話:“喂,康橋?我是談少宗,你不會不放心屠蘇跟我見面吧?”

跟康橋不熟但知道他做事風格的人幾乎都沒膽量當面直呼其名,但談少宗根本不怕,要不是屠蘇說過沒有用,他甚至恨不得現在直接撥報警電話三方通話。

康橋很會裝相,語氣柔和地回答談少宗:“我只是擔心他。談先生不必顧慮我,你們玩得盡興最要緊,下周末頒獎禮上我再當面跟你補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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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

不用過分解讀,只是寫着寫着想到了這一句而已。想到了之後重新去聽,第一句歌詞居然唱出來三種不同的版本,最妙的一般(我認為)當然是“我醉了/我的愛人/在你燈火輝煌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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