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談少宗回國的航班下午四點到。

金潔開車去接他的路上還在期待不知道這次能收到什麽樣的禮物,接到人站近了看才發現老板臉色實在算不上好,戴着帽子裹着厚羽絨服也能憑借露出的半張臉判斷出來瘦了,怎麽看都不像是度假回來該有的狀态。

談少宗的确興致不高,跟她打完招呼也沒講多餘廢話,金潔識趣地沒有開口多問,只想着盡快把談少宗送回家補覺。上了車正往導航軟件裏輸入談少宗家的地址,談少宗問她:“起飛前我知道還沒能談成,後來有進展嗎?”

金潔沒想到他如此記挂這件事,心裏揣測要麽是那套房子出了事要麽是談少宗急用錢,她解了安全帶扭身拿過放在後座上的信封遞給談少宗:“賣掉了,難得遇到一個願意拿到鑰匙就打錢的買家,多半是因為你價格讓得多,這幾天你盡早去跟他辦過戶就行,另外中介需要你簽好字的委托書原件存檔。房款和你轉過來那筆錢都存到了你以前辦了沒用的那張銀行卡裏,按你說的寫好初始密碼裝信封裏帶過來了。”

談少宗離開十來天,中間打回來一個電話給金潔,拜托她幫忙聯系中介出售他那套高層公寓。這一陣房價漲勢不明顯,談少宗要求一次性現金付款又巴不得能立刻賣出,唯一的優勢是他願意在價格上讓步。金潔跟四五個有意向的買家談過,談少宗登機前她這邊也沒能談出個結果,沒料到今天上午終于有一位下定決心,提出再低百分之一就可以立刻簽約轉賬,金潔一算讓一個點也還在談少宗給她的底價之上,立刻趕過去代談少宗簽了字。

談少宗把信封接過去:“你先送我去個地方,不用等我,直接把我行李扔回工作室就行。”

他報出來一串令金潔陌生的地址,金潔亂猜他是賣掉舊宅置換了更高端的居所。

路上金潔怕談少宗要補眠,不敢主動開口說話也沒開車載音響,等信號燈的時候觀察好幾次才發現談少宗根本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但似乎也不太願意講話。

導航提醒到了目的地,金潔打量周圍不像是新樓盤,更搞不明白談少宗匆忙賣房又一回國就來這個地方是什麽狀況。談少宗沒立刻下車,他開了副駕駛的抽屜,金潔一向習慣在裏面儲備零食和保健品。

談少宗以往勸過金潔不要迷信營養補充劑,現在自己卻抽出來幾袋紅參口服液,金潔以為他是長途飛行耗費元氣決定事後補一補。見他沒經驗似的喝掉一袋又要撕開下一袋,金潔好心提醒他:“你別補太過了,這個喝多了心跳很容易加快的,你小心待會兒到家了太興奮該睡睡不着。”

談少宗喝掉第二袋回答她:“沒關系,要去打仗。”

他說完就開門下車,随身只拿着金潔給的那個信封。

這既不是每三個月一次談少宗回家的日子,離春節假期也還有一段時間,因此當談少宗在晚餐時間突然出現在談家餐廳時,餐桌上的對此完全無預期的三個人齊齊停了筷子。

上一次談少宗回家吃飯時談康就提到過談少馨孕期後半段要搬回家住,談家四口常居人口今晚獨獨只缺談少蕊,不過這倒不影響談少宗今天來這一趟的目的。

談少馨和談太太臉上沒什麽表情,看談少宗的眼神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反感厭棄。談康雖然并不那麽真心歡迎談少宗突然造訪,但也知道今時今日不好完全冷落他,站起來用親切到顯得刻意的語氣問談少宗:“怎麽突然回家來了?還沒吃飯吧?快洗洗手先坐下,我讓阿姨加個菜,喜歡吃什麽你跟阿姨點。”

“不用了,我不是來吃飯的,給完東西我就走。”

談少宗回答的生硬,态度也不似以往。談康卻裝作聽不出他語氣裏的冷漠,堆着假笑問:“回家就回家,你還帶東西幹什麽?”

談少宗不回答他,把視線移向談少馨,拿着信封的手舉高,做出一個要遞給談少馨的姿勢:“不是給你的,是給談少馨。信封裏的銀行卡裏存了大概一千五百萬,除開生活必需和我媽媽留給我的那筆錢不算,我手頭能拿出來現金也就這麽多了,密碼貼在卡背後,你随便安排。”

談少馨不接:“你有病吧?好端端的我幹嘛收你的錢。”

不止是她,桌上另外兩個人也因為疑惑眉頭緊皺,談太太似乎已經很不耐煩。

“我知道這筆錢跟接下祁氏裝修工程能到手的收益比起來還差得遠,但你先拿着,我找了律師起草放棄繼承談康財産的聲明,簽好之後公證完再寄給你們。假設他願意分給我一星半點,我都不要,只要出現其他繼承人,我不要了你總歸能多分一點,加上他承諾過祁抑揚轉給他的購地款是替我保管的錢,全都湊在一起差不多能抵得上工程受益。當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如果他的遺囑裏根本沒提到我,購地款的事也不認賬,你到時候來找我我一定想辦法把剩下的部分補齊。”

他直呼談少馨和談康的大名,被點名的兩個人沒料到他越說越誇張,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滑稽而呆愣。一向不太願意跟他直接對話的談太太這時候出面維護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你這麽沒教養的在發什麽瘋?壞到青天白日詛咒自己親生父親去死。鐘昱和少馨接工程賺錢是天經地義,你給錢是什麽意思?”

談少宗轉頭看她,他曾經在心裏憐憫過這個女人,雖然他這份憐憫旁人知道了都會覺得可笑。因為這份憐憫,他甚至曾經試圖去理解她和她的女兒們的所作所為,但現在已經到了無法也無需退讓的時候。

他聲音并不大,但也許是金潔的紅參口服液真的有效果,講話時有種震住人的氣勢,他字句有力的回答談太太:“我的意思是,拿了錢,這個家的人就再也別腆着臉去找祁抑揚乞讨生意,就算他答應給,也不要伸手接。”

談少馨這時候稍微回過神來一點,說來說去談少宗講的還是她丈夫的事業。她揪住談少宗的話質問:“誰在乞讨?抑揚跟我和蕊蕊本來就是老朋友,抑揚願意給我們為什麽不答應?”

“為什麽?”談少宗笑了,那笑裏的嘲諷意味已經很明顯,而接下來的話就更甚:“因為你丈夫的公司配不上,因為祁抑揚根本看不起,還因為我覺得羞恥。”

在這間別墅裏,談少宗就是羞恥的同義詞,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談家的恥辱,餐桌前的三個人習慣了他逆來順受的性格,誰也沒料到如今他竟然有膽量反過來叫嚣他因為他們而覺得羞恥,一時之間竟然都不知道該如何接招。

處在風暴中心的談少宗卻覺得這是他在這個家裏最最自在的時刻。

談康看着面上的嘲諷和輕蔑仍未消退的談少宗,他想到了方雲麗。

跟方雲麗坦白自己已婚的時候,她哭過之後也是用這樣的表情看他,從傷心裏平靜下來冷聲對他說,如果一早知道你結婚了,我根本不會多看你一眼,你不配讓我多看。

談康讀的懂祁抑揚給他轉購地款的用意,也就能明白談少宗現在遞出來銀行卡是做了什麽打算。

談少宗看起來比他母親還要有玉碎的決心,談康寄希望于他只是一時沖動,試圖好言好語安撫他:“怎麽越說越離譜了,少宗,來來,先坐下來,有什麽事好好說,是不是抑揚發脾氣了?”

談少宗受夠了祁抑揚的名字被眼前這群人三番五次地随便提起,他們甚至自以為親昵的叫他抑揚,他不耐煩地打斷談康:“你算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去揣測祁抑揚?”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發難讓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他并不是意氣用事,餐桌前的三個人竟然再一次集體噤聲。

凝滞而尴尬的氣氛裏,談少宗看着不再接話的談康說:“你幫談少馨收下吧,畢竟你從來不是跟錢過不去的人,死了之後再分給她也算可以。”

談太太聽不得這句話,幾乎即刻站起來指着他罵:“你再發瘋就立刻滾出去!”

和明目張膽搞惡作劇或者口出惡言的兩個女兒不一樣,談太太很少直接訓斥談少宗,她用的是成年人更高的段位,徹底的漠視,令談少宗成為心理上的孤兒。如今兩度激動地指着他罵,只是因為聽不得有人提到談康會死。

談少宗此刻又在為她感到可悲,愛上談康可能就是她遭受的報應,這報應持續一生。但報應竟然從未找上譚康,給無數人帶來痛苦的罪魁禍首反而是活得最快樂的一個。

談少宗又把視線移回談康身上,他還記得六歲生日去游樂園騎在談康的肩上的感覺,他叫那個談康爸爸,那個很多年前每周出現一次的談康和眼前這個早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爸爸,”談少宗開口,方雲麗去世之後他沒有再叫出過這個稱呼,好在今天之後也不用再叫任何一次,他接着說:“這麽多年我當你贖罪的工具,如今這筆債我也算是還完了吧。”

說完這句話他把手裏的信封放到餐桌上,空着兩手轉身走了。

十二歲的暑假快結束的時候,談康派司機把談少宗從酒店接回談家,其後他因為愧疚感忍氣吞聲嘗夠了漠視與苛待,對這個家裏所有人的惡意都照單全收。好在多年後終于等來一個人勸他,你不要善良。

談少宗聽取了他的建議。

談少宗打車回工作室。搬出祁抑揚的別墅,賣掉自己那套公寓,斷了在談家的是非,如今工作室樓下這套房子成為他唯一的家。

他洗過澡連行李都沒拆就躺在床上睡着,但因為時差的緣故只睡了三個小時就醒,醒了躺在床上睜大眼看天花板,想到過去半個月經過不同城市,婚姻狀态從已婚變成離異,一時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

早上到工作室,金潔見談少宗臉色并不比前一天剛下飛機時好多少,聯想到上班路上刷到的新聞和談少宗賣房的舉動,憂心忡忡的問他:“你家裏生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談少宗下意識以為她指的談康的生意,頭也沒擡就答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金潔覺得很難以置信,“你們在家都不聊天的嗎?新聞都出來了,上個月到現在陸陸續續已經有四十多樁訴訟,而且我看報道說涉及又止好幾個核心産品的專利。”

談少宗反問她:“又止?什麽新聞?”

金潔在手機上搜索給他看,被轉載最多的一篇報道标題起的很聳動:又止科技陷入知産侵權争議,多款主推産品或将停産停售。

新聞報道标榜首發獨家,讀起來以為是新鮮事,但訴訟其實早已經開始——祁抑揚錯過堂弟的婚禮儀式正是因為那個周末收到公司法務部的電話,他們在周五收到法院通知後和外部合規顧問開過會,最終一致認為茲事體大下一步如何應對需要高層參與決策。

祁抑揚去紐約那幾天案件數量也還在增加,所有起訴狀都指向相同的原告被告,很明顯能解讀出來是同行搞的競争手段。科技公司一向熱衷互訴侵權來壓制對方,何況這家公司和又止積怨已久,草根出身的老板賀遠正多次公開表态他看不慣背靠大樹的祁抑揚。

這幾天媒體也參與進來事态就更複雜。兩家公司都有大量用戶群,新聞一登出熱度和讨論量都很高,最開始的幾家媒體傾向明顯,又止很快在輿論中落了下風。

祁抑揚從紐約回來一直在為這件事跟不同的人開會。知識産權律師做過分析,案件勝訴率很高,但訴訟可能會拖上一段不短的時間。然而髒水先如此高頻率地兜頭潑下來,大衆到後面也就忘了去計較又止原本是否幹淨,所以最終這還是一個公關問題。

開會的時候公關部把收集的相關報道遞給祁抑揚,雙面打印也有八十多頁,一開始還在讨論技術專利的邊界和互聯網語境下的侵權判定,延伸到科技公司不良競争态勢也還算正常,但往後翻甚至有藝術類媒體借題發揮分析談少宗近年拍攝的雜志封面是否有元素構成抄襲。

清算又止就要清算祁抑揚,而外界看來祁抑揚和談少宗仍然是緊密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天經地義。

公關部想讓管理層拿主意,是向各大媒體威逼利誘盡量避免再出新的不利報道,還是放任立場對立的新聞漫天飛硬碰硬找法學專家做分析正面出澄清,或者再極端一點,雙管齊下又堵又疏。

祁抑揚沒說話,在座的倒是有人先說,發言時先表明不是自己的立場,是有董事托他代為發表意見,認為是不是可以考慮讓祁抑揚先跟賀遠正私下協商,放低身段交個朋友或者許諾一些利益共享的合作案,比起拖個三年五載贏下訴訟,對方主動撤訴才是能更快在源頭上平息輿論的好方法。

這話一說出來會議室徹底安靜下來,在座的個個都小心觀察祁抑揚的臉色,但祁抑揚久久不表态。CFO坐不住了,直白罵這主意蠢,公司和公司之間競争,跟老板們的私人恩怨有什麽關系,賀遠正要是真的只是因為見不慣祁抑揚才使出這些下三濫招數,那是他自己小肚雞腸犯不着跟他一般見識。

再有人出來反駁就越扯越偏,指責幾個高管永遠站在祁抑揚那邊,顧及初創時的情誼,沒能跳脫出來考慮什麽才是真的對公司好;不認同這種陣營論的又批評這種思維是完全受制于資本市場,凡事都考慮股價和投資者,忽略了科技公司的初衷。幾個回合吵來吵去竟然又認真分析起來到底剛剛提出來的哪種公關策略好。

争論聲最大的時候祁抑揚把轉椅轉一百八十度,背對會議桌前的其他人。他當然知道不可能所有員工都認同他,高層和董事中間甚至隐隐約約在劃分陣營,但這還是第一次赤裸裸吵到他面前來,祁抑揚覺得無聊透頂。

他始終不喜歡一個機構或者組織規模膨大後帶來的負面效應,比如現在面臨的同行惡性競争就是這種負面效應之一,他懷念又止剛剛成立的時候,赤手空拳要在一衆初創公司中厮殺出頭,就必須想出更賣座的産品創意寫出更漂亮簡潔的代碼,沒有人會用輿論去扼殺競争對手。另一種明顯的負面效應是決策時各方立場和利益的拉扯,大把時間空耗在此刻會議室裏正上演的這種無意義的争論之中。

這曾經是他抗拒接管祁氏的原因,他見過自己的父親周旋于種種複雜的關系網中,任何一個決定後面都有千百顧慮考量,能夠憑喜好、直覺和沖動自由做決策的空間幾乎被蠶食殆盡。

如果又止正加速行進在滑向祁氏的那條軌道上,祁抑揚懷疑他急流勇退的時機也許已經到了。

争吵聲終于消停了他才又轉回來,在衆人的注目下站起身講:“都講完了吧?那我也代表我自己說一句。既然認為事情可能是因我引起,那該怎麽應對就請大家決定,我回避,我只有一個不情之請,禍不及家人,如果之後還有延伸到談少宗個人的報道,如果諸位同意,還麻煩公關同事盡可能聯系發布媒體删除。”

事實上把談少宗從輿論風暴中一勞永逸地切割出去的方法是公開離婚,甚至一定程度上離婚的消息能夠起到幫又止轉移視線的作用,但祁抑揚不想使用這個方法。

祁抑揚棄了權,剩下的人也沒能立即選出方案來。這邊還在權衡各種對策利弊,第二天下午又有之前離職的員工在網絡上發文,控訴自己離職是因為受到了又止的不正當解雇,選在這個時候把自己放在又止的對立面令他很容易就占得了輿論上風。

祁抑揚又被困在會議室。

公衆讨論熱點從行業競争擴張到勞動糾紛,再讨論祁抑揚需不需要去和賀遠正做朋友就沒什麽意義了。內部争議倒比對手惹事好解決,先找人事部來複盤解除勞動關系時的起因經過結果。

人事部當時負責那位員工離職流程的小姑娘做彙報的時候委屈得差點要哭出來,爆料出來後她再三核對過當時的手續,對方是主動辭職,因為工作中能接觸到幾項核心技術,雇傭合同中有嚴密的保密條款和競業禁止條款,跟這些限制有關的補償也早就按合同發放到位。

事情回顧清楚了,這一次的決定倒不太難做,勞動合同關鍵條款、辭職信和轉賬記錄附在澄清稿後面一起及時發出去,故事原貌被還原得清清楚楚。

如此快速的回應卻被解讀出別的意味——資本家傾軋個人簡直太容易,不正當解雇都能實現謀劃好變得正當,總之冷冰冰且讀起來不近人情的澄清稿完全不如情緒激昂的自書更打動人心。

連金潔跟談少宗每日例行跟進又止新動态時,都忍不住代入打工人士立場感嘆:“手續這麽缜密看來真的是資本家老謀深算,可憐了這位碼農家裏二胎才剛剛出生三個月。兩邊資源完全不對等,這種大公司的勞動合同被奸詐的律師不知道埋了多少坑,普通人怎麽抗衡得了。老板,你當年不會也因為地位不對等被逼着簽了什麽婚前協議吧?”

談少宗想到那份作廢的協議,沒回答金潔的問題。他正一條條下滑刷新聞下的網友讨論,越看越眉頭緊鎖,大部分人跟金潔有同樣的新聞讀後感,他問金潔:“祁抑揚應該不至于事必躬親連解除某個員工的勞動合同都要管到吧?為什麽評論罵他的比罵又止的還多?”

“他之前形象太好了呗,”金潔回答,“要什麽有什麽,其實特別招人煩,現在被抓到個弱點,大家當然要借題發揮一下。”

談少宗想到他以前也這樣想過。在掌聲中一路順利長大的祁抑揚,整個別墅區的小孩都想向他看齊。在他們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的青春期,無法順利解出全部數學題的談少宗也忿忿不平抱怨過祁抑揚的存在簡直是這個世界對談少宗們太不友好的證明。

他從來沒想過一向高高在上的祁抑揚有一天會低聲對他講對不起。

從祁抑揚和談少宗要結婚的消息被曝光的第一天起,兩個當事人、彼此的朋友親人、媒體甚至路人都評價過婚事荒唐,談少宗沒料到後來還出現了比這樁婚姻本身更荒唐的事——他是在簽完離婚文件之後一同去造訪故地的的士上才最最真切的、身臨其境的、沒有時間差的、不費力氣的體會到了祁抑揚愛他。

他陷在自己的思緒中,金潔已經點開另一條消息,看完摘要忍不住跟他分享:“又止股價還在跌,祁抑揚身家縮水,完了,這可不行,這不就等于你的財産也在縮水。”

股價走勢持續向下是件大事,又止的CFO找來投行做財務顧問,分析師畫出來好幾種模型,最極端的情況是全部訴訟都敗訴且輿論持續不利,算上賠償金、停産和用戶流失帶來的損失以及股價最大可能跌幅,他們甚至建議祁抑揚重新考慮自己個人名下的資産配置,變現一部分會更有利于靈活應對危機,比如可以在适當的時候回購股份。

祁抑揚已經放棄計算這是一周裏開的第幾場會,他盯着那箭頭向下的折線圖,難得在會議時間走神,他想離婚的時機其實挑的也不錯。

鬧了小半個月也沒消停,又止流年不利動靜大到一向不插手兒子生意的祁正勳都打電話給祁抑揚問具體什麽情況。祁抑揚看日歷,回答父親不如年前回家再當面講。

家裏長輩去世後,祁正勳和岑美倫看淡過年團聚,平時每月本來就有兩次大家庭聚會,兩個人都不願意再浪費春節應付紛紛擾擾的拜年人群和電話,總是特意提前一兩天就飛到氣候适宜的地方度假,甚至不願意祁抑揚同行。

祁抑揚挑準他們出發前一天回家,祁正勳和岑美倫坐在餐桌前等他吃飯,碗筷擺了四副,岑美倫見他一個人進來,第一句話就問:“小談怎麽沒跟你過來?”

來的路上祁抑揚認真考慮過是否有必要向父母坦白離婚的事情,最終還是決定先瞞一陣,他抛出一早準備好的托詞:“他有拍攝出差。”

岑美倫沒追問,只随口感嘆可惜了特意讓阿姨做了好幾道合談少宗口味的菜。

岑美倫早早就表态過絕對不幹涉不評價父子倆工作上的事情,她在場,又是在飯桌上,祁正勳再記挂着祁抑揚公司的事也先按下不表。

晚餐後祁抑揚自覺跟着父親去書房,他剛一帶上門,祁正勳就問:“公司的事情難處理嗎?”

祁抑揚斟酌了一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立場有不同答案,他遵循自己的認知誠實回答:“新聞寫出來的總是會誇張一點,律師那邊也建議按照最差的情況做預估發公告,把風險提示到位反而是種自我保護。公司內部開過會表決,多數同意只疏不堵,所以負面報道一時不可能斷幹淨。公衆形象完全恢複到事情發生前當然不可能,但只要官司不輸、新産品能吸引用戶,長遠看現在這些事對又止其實不會有太大影響。”

祁正勳也判斷過又止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把很久以前就考慮過的事情抛出來問祁抑揚:“你進董事會怎麽也不能只挂個名,我說退休的事情也說了好幾年,現在真的差不多是時候付諸行動了。你接手過渡不會太輕松,就算之後步入正軌,管理祁氏耗費的精力比起你現在體會到的只會多不會少。兩邊不能兼顧,你總歸要做取舍,你現在有打算了嗎?”

祁氏早晚要由祁抑揚做主這件事,祁抑揚十八九歲的時候抗拒得很厲害,他甚至明确跟祁正勳建議過該考慮找職業經理人接手。他不喜歡走一條結局既定的路。

到了又止上市的時候,祁抑揚反而開始思考創辦又止也許跟他想要避開的命運是殊途同歸。恰巧那之後不久祁正勳住院,被推進手術室前祁抑揚第一次松口答應他會考慮接班。

祁正勳出院,先在董事會上正式釋出信號,又聯系權威媒體做專訪,再安排祁抑揚處理一兩項關鍵事務,給足暗示要延續家族經營。大衆于是不再好奇祁氏下一任主人究竟是不是繼續姓祁,但又開始關心祁抑揚日後如何兼顧祁氏和又止。

祁抑揚也反反複複想過很多次,尤其是最近,當他聽到祁正勳的問題時,內心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一邊取就得一邊舍,但我需要一點時間,至少不能在危機中舍。”

祁正勳倒沒想到他的決定如此幹脆,試圖提點他:“你不願意放下那邊的事情也正常,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它并進祁氏來,你可以合理分配時間給它。”

這個想法祁正勳也是早就有,祁氏實業起家,之後并沒有順應潮流在互聯網板塊布局,吸納又止是一個雙贏的選擇。

但祁抑揚意見不同:“我沒有這個打算。在還不太失望的時候退出,也算我在又止善始善終。”

他并沒有對父親細說他所知的失望是什麽,這種微妙的心境他沒有對任何人明說過。

又止某種意義上算是他青春叛逆的衍生品,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立志要走一條和父輩不一樣的路。

又止上市前的高管董事幾乎全都是祁抑揚大學時代的同學朋友,上市的時候招股書裏介紹管理層的一節,從他開始往下排,每一位的教育經歷都雷同。剛剛回國的初期他們做過非常多先鋒的嘗試,沒有人會拿着法律和章程來約束他們,也沒有人在意報紙雜志如何寫又止,誰想做什麽新産品和業務,在郵件裏通知大家一聲就可以開始做。

什麽時候開始不對勁的,上市嗎,還是決定上市的時候。上市并不是祁抑揚提出的,董事會股東會表決的時候他甚至都投了棄權票,但還是不影響這個大勢所趨的提議被通過。路演的時候承銷商希望他親自參加,至少出席在美國的那幾場,他答應了,郵箱裏很快收到一份早就寫好的預測問題和參考回答清單,郵件正文建議他盡量按照寫好的答案回答投資人,否則可能會因為透露了招股書中沒有的內容而引來法律問題。

妥協一次之後就會有一萬次。他跟公關部門開會的時間甚至比跟研發開會的時間還要多。祁抑揚以為他可以創造出一個跟祁氏不一樣的東西,但最後二者卻越來越相似。

他可以接受祁氏是祁氏,但很難适應像祁氏的又止,于是終于下定決心要走,及時好聚好散,總勝過耗到最後只剩失望幻滅。

他對并購的提議拒絕得幹脆,祁正勳看出來他并不是沖動回答,只态度緩和地勸說提醒道:“并購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決定的事,你慢慢想一想,如果真的要取一舍一,你退出不要太突然,你手裏頭股份抛掉一點點都很能引起關注,現在輿論本來就不占上風,不要讓人覺得你是對自己的公司失去信心。”

祁抑揚點點頭。

他當晚留在家裏住,第二天陪父母一同去機場。祁正勳和岑美倫去避寒度假,他則需要在三周內跨越八個歐洲城市參加各種産業峰會并且順路見機構投資人。

祁抑揚的春節假期仍然投身于工作,談少宗則完全虛度。

加上法定假期談少宗給工作室一共放十五天假,但他自己既不打算出門旅游,也推掉全部聚會邀約,假期時間一律花在做飯、讀財經新聞、看電影、拍無聊照片和睡覺。

他心安理得關了手機,心道萬一之後有誰怪罪聯系不上,他其實有很充分的理由——他離婚了,離婚是人類情感上的重大創傷,和尚突然沒鐘可撞多少也會閉門不出失意幾天吧,只是他受限于離婚協議,沒法把這理由公之于衆。

離婚的消息半點風聲不漏,導致他和祁抑揚在輿論中仍然是共同體。跳出財經版塊新聞就沒那麽嚴肅正式,無聊的撰稿人翻出又止年會上他和祁抑揚的合照,評價兩個人當時表情愉悅暢快,看不出來又止大難臨頭。

用大難臨頭四個字實屬誇張,雖然從媒體報道看這一連串的事件帶給又止的負面影響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大,但談少宗這一陣堅持認真閱讀財經新聞,感覺到風向已經在逐漸轉變。新年之後媒體開始放祁抑揚輾轉異國各大會議現場的照片,雖然也不忘回顧又止年前的種種不順,但基調總是在最後揚上去,預測風波很快就會平穩。

祁抑揚出差回來,楚助理送進來的需要他審閱的文件堆滿一張辦公桌。上午簽完幾份文件随手拆開夾在中間的黃色信封包裹時,他并沒有提前意識到這是裝着他和談少宗正式離婚文件的越洋快遞。

從紐約回來已經有一個多月時間,已有足夠長的時間供他接受和談少宗離婚的事實,但他還是不能完全适應。祁抑揚之前埋怨談少宗在這段婚姻關系中參與度很低,等到談少宗真的搬走了,又覺得有談少宗和沒有談少宗的房子的确是很不一樣的。

以往想要揮別談少宗,只需要出差旅游避開東南亞,但結過婚再分開,處處都留有談少宗的痕跡。

比如談少宗如果比他先回家,就算獨自早睡也會留着客廳的燈;比如談少宗習慣睡前在床頭放杯溫水,總會大方地順便給他那邊放上一杯;再比如早上在衣帽間挑衣服,談少宗偶爾多嘴給出幾句建議,盡管大部分時候他故意不聽。

祁抑揚把離婚文書裝回信封,收到了抽屜裏。他低頭看着腕間的手表,墨綠色表盤,是他借來的。他聽過手表的主人講重要場合習慣戴這一只,有點幸運符的意思。他難得迷信一次,又止風波不停歇這段時間沒換過其他手表戴。

談少宗行李收拾得幹淨,留下來的也無非是這只手表以及祁抑揚從紐約帶回來的大衣和婚戒。

比起高中畢業去部隊又再出國的時候,祁抑揚發現自己現在已經能更為平靜地想起談少宗了,平靜是指仍然記挂這個人,但不再伴随因為陳年舊事而産生的怨尤和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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