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談少宗睜開眼的時候剛好七點半。熹微晨光細細碎碎透進來,更晃眼的是房間裏亮着的頂燈。

他很難數清這是第幾個醒來後發現自己睡前忘了關燈的早上。意識還未能完全清醒就遭受刺眼光線襲擊的那一瞬每天都在反複提醒他:離婚的後果是生活裏實打實地少了一個會幫你關燈的室友。

今天比平時醒得稍早,留給他足夠多的時間躺在床上放空。他盯着那盞燈看,想起小時候在報紙上讀到過噱頭十足的科普文章,聲稱開燈睡覺會增大罹患白血病的風險。

談少宗很荒謬地假設,萬一真的有人證明開燈睡覺和白血病有千絲萬縷的正相關關系,那他和祁抑揚離婚這件事就會成為一筆非常不劃算的買賣——他雖然在這件事之後收到大筆進賬并且戒了煙,但因為沒人幫忙關燈患上絕症的風險也增加了。

一個小時後,去祁氏的路上談少宗還惦記着這條健康貼士,他雖然知道不可信,但還是借此跟去年男友出軌後就聲稱要皈依單身主義的金潔胡謅:“所以你別對愛情失去信心,談戀愛使人長壽,因為這意味着你能找到一個幫你關燈的人。”

金潔打斷他:“現在智能家居應用支持在手機上設置定時關燈。”

同車的助理和化妝師聽到這裏都笑起來,金潔又跟談少宗說:“你別緊張。”

“怎麽看出來我緊張的?”談少宗問。

“拍攝前你越緊張越愛講無聊笑話,講完自己根本不笑。”

談少宗沒反駁,金潔給他留足面子沒再繼續講,等紅燈的時候她從外套口袋裏摸出一小把糖遞給談少宗:“今天也千萬不要複吸。”

金潔自從知道了談少宗下定決心戒煙,每天總要找機會分點自己的小零食給他,認為這有助于在他煙瘾上來的時候幫他分散注意力。談少宗再三解釋自己抽煙一直都遠不至成瘾的程度,收到的零食全都收進抽屜裏。

祁氏負責跟他們對接的人等在大廈門口,金潔跟他有過郵件往來,握手時稱呼他孟先生,他擺擺手讓大家叫他小孟就好。他講話态度很和氣,臉上又一直笑容滿面,領他們去臨時布置出來的拍攝場地的路上一直在誇談少宗攝影水平了得,感嘆這次能請到他來掌鏡為董事高管拍形象照還多虧了那層私人關系。

談少宗很惡趣味地在心裏糾正:離異關系。

祁氏高層個個都是忙人,到了原定的化妝準備時間一個拍攝對象都沒出現。小孟一直拿着手機在聯系助理和秘書們,打完一圈電話很不好意思地來跟談少宗講:“實在是不好意思,等全部人員都能到齊估計至少得四十分鐘,我打算上樓挨個兒敲一遍門當面拜托。如果不想在這裏幹等,二十五層有咖啡館,你們拿訪客證可以免費點單,食物和飲品味道都很不錯。”

談少宗習慣了拍攝對象因為各種原因遲到甚至要求改期,等待四十分鐘完全是小事。攝影助理和化妝師先結伴下樓買咖啡,談少宗和金潔出于禮貌留守原地又等了十五分鐘,金潔收到小孟發來的信息說二十分鐘內沒有一個人能到,她連打幾個哈欠,勸談少宗:“走吧,買個咖啡,萬一要等到晚上。”

談少宗對咖啡不熱衷,而且最近一段時間睡眠質量不錯,跟着金潔下樓只是想打發時間。他找了個空座坐着等金潔,百無聊賴之下擡頭研究起頭頂的吊燈,半分鐘後收回視線看到排在隊尾的金潔一直在沖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談少宗排在金潔後面,金潔轉過身一臉鬼祟表情極小聲講:“十點方向那一桌的人在讨論祁抑揚。”

那一桌坐着兩位女士,桌子的位置離點餐臺近,她們講話又沒控制音量,集中注意力能聽到百分之八十的內容。金潔很有小聰明,為了能在這附近多停留一會兒,幫談少宗也點了杯咖啡。

她們講的其實還是又止前一陣的事,比新聞報道多出來的部分是說這件事令祁正勳對兒子獨自創業很不放心,而祁抑揚自己也元氣大傷,因此父子倆達成共識會把接班的事正式提上日程。

談少宗怕被認出來,全程低着頭,好在讨論得激烈的兩位女士視線從頭到尾根本沒往後她們這邊看。金潔也安安靜靜,拿着咖啡跟談少宗進了電梯才問:“她們說的真的假的?我怎麽感覺是真的,要不然她們也不敢在公司這麽大方讨論。祁總要是接班了你的身價是不是也要跟着翻番了?”

談少宗不回答,反而問她:“你叫我過去之前她們在說什麽?”?

“之前?噢,也沒什麽特別的,”金潔回答,“就說小祁比老祁長得好看。”

他們回到會議室,仍然只有談少宗帶過來的人在。兩個拍攝助理在認真架機器和測光,談少宗跟他們重申在車上已經講過一遍的注意事項:“待會兒打光一定要注意,普通人不像藝人五官輪廓深,千萬別拿平時那一套來應付,”說完又轉向兩個化妝師妹妹:“修容可以比平時下手狠一點,通常中年人拍照最影響效果的就是下颌線不清晰,化妝底子打好後期修圖會輕松很多。”

他還沒交代完,小孟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談老師,祁總提前到了。”

談少宗正要回頭招呼伯父好,轉過身去看到的卻是伯父的兒子。

他完全不知道祁抑揚今天會來。

金潔之前遞上來的提案裏附有參與現場拍攝人員名單和過往照片供談少宗參考準備,在祁氏董事會有位置的祁抑揚并未名列其中,談少宗只當他是備注裏寫明不能到場照片需要後期合成的那一類。他爽快接下這個拍攝是因為覺得在外界還不知道他們已經離婚的情況下祁正勳的面子不可不顧及。

談少宗總在關鍵時刻走神,目光鎖在祁抑揚身上,腦子裏想到的卻全都是不重要的細枝末節。他想待會兒結束之後得跟小孟反饋一下,拍攝計劃不能寫得那麽不準确,令他一點兒準備也沒有。而且祁抑揚五官輪廓都标志端正,剛剛跟助理和化妝師講的東西在他身上全用不上。

距離在紐約分別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最近連日升溫正式宣告季節更替完畢,祁抑揚穿的衣服比當時單薄了許多。虛拟故事裏最愛大書特書這樣的重逢時刻,但談少宗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慨,他甚至完全沒有同祁抑揚久別的感覺——新聞報道随時都在更新他的近況,在諸如醒來發現忘了關燈的邊角瞬間談少宗也會想起他。

但這到底和以往見到出差半個月後回家的祁抑揚不一樣,婚姻狀态已經變更了,現在在人前卻又要裝作一切如常。

談少宗本來以為自己做得到,他對着吳川和屠蘇都能侃侃而談,痛定思痛對這段感情做了深刻而全面的檢讨總結,號稱要拿現在的祁抑揚當疊代之後的全新版本,想着以後萬一再有交集一定要表現得坦蕩大方,相逢一笑泯恩仇,何況他們之前也談不上有什麽真正的恩與仇。

而現在看來似乎并不如想象中輕松,祁抑揚1.0曾經暗自寄存于談少宗的感情過重,談少宗在短時間內接收了祁抑揚的全盤心事,再見面時不管是在紐約還是此刻都覺得愧對又不知如何是好。

談少宗心跳自動加速,“祁抑揚”三個字哽在喉嚨裏,人都走到眼前了也還沒叫出口,他像被人施了定身咒,心頭頓生的那份緊張仿佛回到讀書的時候數學老師說要臨時小測。

祁抑揚臉上也有意外神情閃過,但他很快克制了,面上看起來比談少宗要從容。跟他一塊兒走進來的祁正勳主動先跟談少宗打招呼:“我只是随口開個玩笑,沒想到他們居然還真把你請過來了。”

按理說找個攝影師來拍照這類小事絕對不需要祁正勳過問,巧就巧在幾周前行政部門的人來跟祁正勳的秘書确認他的行程時,他正巧去找秘書核對體檢預約時間。聽到要拍年報照片的事情,他玩笑一句:“需要攝影師嗎?我家裏正好有一位。”

祁正勳是真的随口一說,下面的人卻當做指示認真執行,拟好郵件發出去,談少宗那邊答應了。

談少宗以往和祁正勳也算不上親近,眼下有旁人在看,他帶笑答一句不親不疏的場面話:“是我的榮幸。”

“在家人面前不用那麽謙虛,”祁正勳擺擺手,在公開場合展現和睦的家庭關系對他來說是多年練就的慣性,他跟談少宗講話的語氣比平時要更親切:“你岑阿姨在家裏不知道誇過你多少次會拍照,巧就巧在抑揚今早陪我去體檢,臨時過來了,合影少不了,時間允許的話你也順道幫他拍一拍單人照。”

祁抑揚比他父親要更誠實,臉上的笑看起來也更真情實意:“我不知道今天會是你來。”

祁抑揚語氣自然,聽到這話的人也都沒多想,只有談少宗高度敏感——正常情況下沒道理今早從一張床上醒過來的兩個人完全不知道對方幾小時後的行程,于是他趕緊圓場:“沒跟你提,打算給你個驚喜來着。”

祁抑揚識破他的刻意,也跟他過招:“驚有一點點,喜比驚多。”

重逢因為巧合加速到來,祁抑揚站在會議室門口見到談少宗回過頭來,心底感嘆命運總是一二三再而三地在他們之間安排雷同重複的劇情。

第一次是新鮮居多,他花一個下午的時間認識了談少宗;第二次是好奇作祟,起始于那個時候的感情令他在十年答應了一個荒謬提議,以最親密的身份和談少宗朝夕相處過;而眼前跟談少宗打照面時只剩下愉悅。如果今天也會成為他們之間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祁抑揚很有興趣放手觀望天意會把他們帶到哪裏。

祁正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開跟後到的董事打招呼去了,旁邊一衆人等也都跟着他離開。談少宗松口氣,叫過來還空閑着的那個化妝師幫祁抑揚做簡單修飾。

祁抑揚不太配合化妝師,尤其是粉餅碰到眼周他閃躲得厲害。談少宗坐在一旁看了兩分鐘,站起來輕拍化妝師肩膀:“我來吧。”

談少宗接過粉撲繼續給祁抑揚上散粉。祁抑揚閉着眼,突然想到跟談少宗鬧出過緋聞的男男女女裏至少三分之二是他的拍攝對象。明明早就已經暗暗計較過,也自我開導好了以後都不要計較,如今切身感受到了作為拍攝對象和談少宗會如何近距離接觸,祁抑揚又還是忍不住問:“你一直都會親自幫模特化妝?”

談少宗完成一個步驟,回身從桌上拿了張小鏡子舉起來方便祁抑揚檢查效果,然後回答說:“讀書的時候剛開始接客片為了降低成本偶爾自己給模特畫,成立工作室之後你是第一個,千真萬确,不是顧及別人在場才故意這麽說。”

祁抑揚因為不喜歡化妝品味道而微微蹙起的眉頭終于在這時候放平了。

打完底其實也沒什麽其他步驟需要做,祁抑揚眉毛天生長得好,談少宗只打算做簡單的修剪。注意到剪下來的細碎眉毛落了一點在祁抑揚的眼睑和臉頰上,談少宗沒多想就拿指腹去擦拭。

手放上去的時候談少宗沒多想,但真的感受到指腹下祁抑揚眼皮跳動卻令他沒來由地嗓子發幹。

生理反應比心理還要更敏感。

一個人的時候不會刻意去想,但現在突然有了打破安全距離的接觸,以往那些旖旎放/浪的床上時間突然又變得可感了。關系不一樣,場所不一樣,皮膚的觸感卻是熟悉不變的。

談少宗心浮氣躁,微微往後仰了仰身子,試圖讓自己冷靜專注。

他給祁抑揚上妝的時間統共不超過十分鐘,額頭上卻起了一層薄汗,一結束他就立刻轉過去認真收拾起工具。

談少宗突然非常想抽煙。金潔到底還是言中了,一忍再忍也總有忍不住想要破戒的時候。他從褲兜裏摸出來一顆金潔今早遞給他的糖,三兩下拆開糖紙放進嘴裏。

再轉過身去時祁抑揚還保持原樣坐在椅子上,他的臉上雖然只是做了一些小修飾,但很好地放大了容貌上的優點,談少宗以專業的眼光判定會很上相。

會議室裏人已經多了起來,大家雖然都很有眼色地保持距離給他們留足私人空間,但總會時不時忍不住朝這邊瞥一眼。談少宗時刻謹記在外人面前不可露出婚姻破裂的跡象,想了想手伸進褲兜又摸出來一顆糖,攤手遞給祁抑揚,沒出聲小幅度做口型提醒他:“有人在看。”

“你其實不用那麽刻意,”祁抑揚笑着把糖接過來,配合談少宗壓低了聲音說話,“他們也就是看個新鮮稀奇,心裏更關心待會兒拍照的站位。”

祁抑揚學談少宗把糖揣進褲兜裏,起身去跟其他董事一一打招呼。

快過了一個小時才開始正式拍攝。正式入行以來談少宗從沒拍過這種規矩的集體合影,只能憑借念書時學過的基礎知識調度現場調整參數。

他先試光,鏡頭框住七個人,談少宗分辨不清楚是因為祁抑揚本身惹眼還是他私心作祟,每次調完打光板的位置他看向取景器的目光焦點總是先落在祁抑揚身上。

有手機震動聲突兀地響起來,站在祁正勳旁邊那位男士沖談少宗比了個暫停的姿勢,拿出手機接了電話。旁邊一衆人倒都維持着談少宗剛剛指點好的姿勢站着沒動。

談少宗趁這個時間喝了口咖啡,他重新端好機器,拉近焦距細細檢查每一位是否還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兩邊肩膀是否高度齊平,臉的角度往左還是往右偏一點點會更好。輪到祁抑揚的時候,他沒留神把焦距拉到最大,透過取景器能清晰捕捉祁抑揚每次眨眼。

談少宗知道祁抑揚作為拍攝對象只是配合地在看鏡頭,但焦距縮短了現實世界的距離,令人錯覺他就站在面前凝視談少宗。

祁抑揚這一面對談少宗來說其實很新鮮。婚姻生活中他們少有這樣近距離面對面的時候,在床上身體緊貼意識卻早已意亂情迷,分不出注意力屏氣凝神去看對方的面孔。

談少宗又心跳失序。他強行把咖啡當做罪魁禍首,想着待會兒又多了一件事要跟小孟提,祁氏自制的咖啡飲品多半咖啡因含量超标,害他在拍攝中途交感神經興奮。

一番折騰下來全部拍攝結束時早已過了午餐時間。祁抑揚沒有直接離開,他找到獨自坐在電腦前檢查原片的談少宗:“我跟人約好下午談事,時間有點兒來不及,司機會跟我先走。我讓楚循過來了,你這邊結束了他送你回去。”

談少宗點點頭,半點兒沒抗拒這個安排。

臨別時刻,祁抑揚卻用別人當做開場白的話收尾:“見到你很高興。”頓一頓又學談少宗補充:“真的。”

祁抑揚離開之後談少宗又花了二十分鐘選圖片。他不想麻煩楚助理多等,找到正在收拾器材的金潔和兩個攝影助理交代:“車在樓下等我,我先走了,三點前肯定能回工作室。你們收好東西先去吃飯,我們晚點兒人齊了再碰頭說一下後續。”

談少宗出外景很少搞特殊,都是跟助理和化妝師同車進出,因此金潔疑惑地問他:“你是不是忘了早上是坐我的車來的?”

談少宗含混回答:“有點事情。”

談少宗是真的有事情要問才會爽快答應祁抑揚的提議。

楚助理在地下車庫等談少宗。談少宗上了車沒說話,臉上沒什麽表情地輕輕點頭當做問候。楚助理跟他有限的交往中從未見過他這樣嚴肅,原本放松的心情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做助理鍛煉出察言觀色的本領,意識到談少宗多半是有話要講,于是立即伸手關掉了車載音樂,換好的檔位又推了回去。

車廂裏安靜下來,談少宗很快直切正題:“又止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比新聞裏報道的還要更麻煩?”

楚助理乍一聽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奇怪,他做助理其實未必能窺到全貌,談少宗問祁抑揚明顯更能了解到實情。但很快他又自己給自己解惑,推斷也許是祁總在家裏報喜不報憂,談少宗出于關心和擔心才來側面打聽。

楚助理感到自己的立場為難起來,他不了解祁抑揚之前對談少宗說到哪個份上,他講多講少可能都是錯。

他還在猶豫不決,談少宗又說:“你講實話。”

談少宗沒威逼也沒利誘,但以往态度随和的人突然認真起來給人的壓迫感反而更明顯。

楚助理自我鬥争片刻,講出自己這段時間旁觀祁抑揚工作的真實想法:“真正的事情其實祁總也未必會知會我。不過我覺得如果新聞不可信的話可以看股價,投資者的反饋是很直接的。要是跟之前鬧得沸沸揚揚那陣兒比,現在事态的确控制住了,過度發散的輿論基本平息下去,但事情的源頭還沒解決。對方提起的訴訟一共接近六十起,争議産品目前還都沒複産,實話是負面影響還在繼續。”

談少宗聽完一直默不作聲。

楚助理有些埋在心裏的話一直沒能找到合适的人說,沉默的談少宗突然令他有了開口的欲/望:“祁總是真的辛苦。應付媒體和投資人已經足夠麻煩了,還要面對內部的質疑,有那麽一小撮人覺得這事是賀遠正和祁總之間的私人恩怨引起的。春節假期去了歐洲回來到現在一直在連軸轉,身體不可能不受影響的,你想想他月初感冒發燒那會兒居然過了十來天才徹底痊愈,休息不夠免疫力跟不上。我們做下屬的有時候不好逾矩關心他生活,還得靠談先生你,你當時應該勸勸他休病假別來上班的。”

談少宗還是不說話,楚助理複盤一遍自己剛剛稀裏糊塗講出去的話,擔心談少宗覺得他最後一句是在責備他,正想解釋兩句,談少宗講了一句他沒能聽懂的話:“早知道就不總是提他的名字了。”

好在此刻又在被點名的祁抑揚沒打噴嚏。司機已經把他送到目的地——寸土寸金地段的高端寫字樓,他用習慣的律師葉崇衍就職的事務所位于二十九層。

以往他們見面都是葉崇衍奉命去又止,這次祁抑揚主動提出他來。葉崇衍關上辦公室的門就打趣他:“你可真是稀客,怎麽這一次不嫌麻煩?”

祁抑揚回答:“不太方便在公司說這件事。”

葉崇衍聽了這話來了精神:“私事啊?你不會又要結婚了吧?”

祁抑揚懶得跟他不正經,簡明扼要講出來意:“我打算出手持有的又止股份。”

“什麽情況?要引進新股東又不打算做增發?要轉多少?”

“至少一半,談得合适可以考慮轉更多,也要看對方的意願。”

葉崇衍聽明白了:“所以不是有人找到你提出想入股,是你每天好好兒上着班突發奇想要大量減持?”

祁抑揚糾正:“不是突然,考慮了挺長一段時間了,不然也會來找你談。”

葉崇衍本來以為是樁司空見慣的交易,聽到這裏臉上的笑全斂起來了,他直指核心:“你這是打算要逐漸退出又止了。”

祁抑揚沒否認:“我爸那邊早晚需要我回去,我不喜歡一心二用。當然也不會短時間內徹底脫鈎,即使轉出去一半,投票權上我還是有優勢的。”

葉崇衍做了粗略計算:“你是有一股十票的優勢,但你放一半出去,你手頭的投票權降到堪堪過百分之五十。萬一你們産生分歧而老股東們又站他不站你,你的局面就會特別被動。”

“我明白,”祁抑揚說,他并不打算向葉崇衍解釋他為什麽想要退出,只是問:“我需要你的專業建議,操作這件事從法律和監管角度看有什麽實質障礙嗎?”

“我需要仔細看過公司章程才能回答你,但你下決心想做,法律上的問題都有辦法解決。法律不麻煩,麻煩的是輿論。這種事情發生在又止這個體量的公司本來就是重磅新聞,你還尤其受公衆關注。更糟糕的是你沒選在特別好的時機,消息出來大家必然會聯想到之前的風波,覺得要麽是你資金狀況出了問題,要麽是你對公司前景失去信心,唱衰是必然的。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離個婚財産分出去一半手頭吃緊打算套現?”

“以前做着有趣的事逐漸讓這些股份有了現在的市值,現在想換成錢去做點更有意思的事。”祁抑揚說。

葉崇衍聽得難以置信:“你怎麽也開始來這套虛的了?什麽叫有意思的事情?”

“以我個人身份,不考慮對董事會和股東負責,也不用拿着財報和盈利模型反反複複開會論證表決,我拿我自己的錢投我覺得有趣的公司、項目甚至是個人。”祁抑揚說。

葉崇衍一時語塞,他理解不了,祁抑揚手頭一半的股份換成現金是很驚人的數目,而他剛剛講的投資安排聽上去風險和随意性幾乎等同于購買彩票。

葉崇衍和祁抑揚合作多年,印象中的祁抑揚從來沉穩理性,是律師會喜歡的那一類客戶。他一時有點兒着急,再開口時講得很直白:“我聽起來你是打算做慈善,但以你的身家不至于要考賣股份才能有資本去做好人好事。那我就當你是覺得又止不再有趣了,功成想要身退的創始人不止你一個,你從現在的職位上下來就行了,非得要退得這麽徹底嗎?你的想法完全是理想主義,不喜歡了就一眼也不想多看,說得再難聽點兒,特別幼稚,不像是你在這個位置該說的話。”

祁抑揚并沒有被觸怒,他今天一直很平和,聽到葉崇衍沒留情面的話甚至笑了起來:“可能是早早見識過真正随心自在的人,我一直以為自己非常現實。但其實當初成立又止也只是因為想做有趣的事,身邊的朋友們都厲害,聚在一起能想出來無數好玩的項目,不用西裝革履齊聚在會議室也不用面對采訪鏡頭和投資人,做好了失敗的準備,沒想到一路發展地很順利。”

葉崇衍依然無法被說服,他平靜下來,試圖繼續勸祁抑揚:“你覺得又止不再有趣了想退出,可以;你想做慈善支持跟你當年一樣創業的小孩兒,也可以;你不計盈虧不算風險這一大筆錢全都打水漂也不在乎,行,我知道你有這個底氣。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轉股的消息公開股價至少跌三天,可能更久,你賠得起不代表普通投資者也賠得起。你打算怎麽解釋你套現的原因?你剛剛講的這一套我聽了都覺得荒謬,你覺得大衆會信嗎?”

祁抑揚沒說話。

葉崇衍以為他是聽進去了自己這番話在思考,但片刻後他開口卻講了一句打啞謎似的話:“我知道,不是誰都能自由而無顧慮地把時間和精力坦蕩浪費在美術課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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