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福

深秋,萬物臨枯的盡頭,長福殿門窗緊掩,恐怕遺漏秋風。

美人榻上,盛思甜從睡夢中緩緩睜眼,胸口微微起伏,半晌,失神地坐了起來。

頭頂是倒扣的蓮花绮井,憨态可掬的瑞獸銅爐裏的龍腦香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氣,床頭梳妝鏡臺上一只天青釉瓷,其間插一株盛放的茶梅。

一切都很陌生,但一連見了五日,除了花兒是每天都換新的,其他的都眼熟了。

盛思甜周身的薄汗濕了紗衣,微張的唇瓣些許泛白,眉目間幾分病态,但眼神卻沒有因生病憔悴,盡是迷茫和震撼。

連續五天,她已經連續五天做這個光怪陸離的夢了。

夢裏,她仿佛身處一片迷離而昏暗的虛空之境,兩個靈魂的意識,像兩片輕薄的紗,穿過渾濁的水泡,如同枯死的花和新結的果實。

一個向死,一個向生。

原本,她應該在或許是千百年後的九月初七那天死去,在醫院的病床上跟父母告別,那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大越長福公主殿下的生辰,其時大雨傾盆,二公主淋了場雨,一病不起。

盛思甜看了看自己被汗打濕的雙手。

再後來,她就成了長福。

這個名字與她一樣,相貌與她一樣,性格卻迥然不同的女子。

這幾日天天夢魇,她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意識正在逐漸從這具身體中抽離出去,以前作為長福殿下的盛思甜的記憶一點一點地消逝,而屬于現代的盛思甜的記憶和意識正侵占着這副身軀。

門外響起了侍女籬落的腳步聲,緊接着,房門吱呀一聲打開。

盛思甜聽到了聲響,心裏的不安逐漸沉降,直至消失。

“公主,您醒了?”

籬落生得清秀,看着也算本分,只是似乎很怕她,進來後也只站在離她五步遠的位置,看到她額頭上的汗珠時,小心翼翼地問:

“您……又做噩夢了嗎?”

今天的問話也和這五天來的問題毫無區別。

盛思甜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輕籲了一口氣。

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不過是染了一點風寒而已,但古代的條件不比現代,人命脆弱,籬落起初送了幾次藥來,被她推了,料想悶他幾天大汗,自然就能痊愈。

現在一看,果然是有用的。

盛思甜瞥了眼籬落兩手空空,随口道:“今日怎麽不端藥來了?”

這話也沒什麽弦外之音,但籬落卻好像聽到了什麽駭人的事情,茶色的眼眸微微恍然,繼而撲通一聲跪下。

“殿下前幾日嫌藥苦,不肯喝藥,身子也同樣好轉,奴婢心裏替殿下高興,所謂是藥三分毒,所以今日奴婢才鬥膽……”

“你再不起來,我可要生氣了。”

盛思甜俯身趴在床沿上,輕聲打斷她。

籬落愣了愣,驚訝地看了她半晌,盛思甜又笑着朝她擡了擡手。

等人忐忑不安地站起來後,她便下了床,趿上鞋子,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溫茶。

籬落在旁邊看着,欲言又止。

盛思甜好奇地盯了她一眼,喝了一口茶,又把杯子遞向她:“你也想喝?”

籬落差點又要給她跪下,急忙搖頭:“奴婢不敢!”

盛思甜噗哧一聲笑了,滿意地看着她窘迫不安的樣子。

“我這身上黏糊糊的,想洗個澡,你去幫我準備一些熱水吧。”

聽到幫字的時候,籬落又搖着頭說:“這是奴婢該做的,奴婢這就去為殿下準備。”

盛思甜随口說:“你這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當心掉了啊。”

籬落小臉唰一下慘白,兩腿發軟。

盛思甜眼睜睜看着她瑟瑟發抖地跪下去,眼皮也跳了跳,腦子裏已經開始回響起她的經典說辭:

“公主,奴婢伺候您七年了,請公主念在奴婢一片忠心,下面還有個正在寒窗苦讀的弟弟……”

“好,停停停……”

盛思甜急忙放下茶杯,把她拉起來,盯了眼前人半晌,舔舔嘴巴,“我沒有那個意思,就是随口一句玩笑話,你別當真啊。”

籬落好像驚魂未定,詫異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垂下眼,蓋住了眼底的重重疑慮。

“謝殿下。”

九月中旬,天氣轉涼,但溫度還不算太低。

籬落差人備好熱水後,盛思甜便褪了中衣,進了浴桶泡澡。

片刻後籬落回來,送了些花瓣和香粉,以及一套熏好的豆蔻香艾綠色窄袖羅裙。

籬落在一旁輕撒花瓣,這花是新摘的月季,嫣紅的花瓣上還有朝露,芬芳馥郁,洋洋灑灑落在冒着氤氲熱氣的水面。

她見盛思甜趴在浴桶裏,正看着手裏的一枚小物件,也跟着好奇地看了一眼,驚訝地說:“公主,您還沒把這平安福送給裴将軍呢?”

盛思甜耳朵一立:“裴将軍?”

她蹙眉轉頭,天生微媚的眼角略帶一絲桀骜,目光有神,故而輕皺眉頭時極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在生氣。

更何況,以前的盛思甜确實是個脾氣秉性皆差的人物。

籬落以為她要責怪自己多嘴,頓時慌亂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膝蓋一彎就要下跪。

盛思甜拿着平安符指着她:“站着說話。”

籬落僵硬不動,她便啧了一聲,又重複了一遍,至此,籬落才顫巍巍地點了點頭。

那平安符在盛思甜的枕頭底下藏着,壓得扁扁的,昨晚才無意看見的。她舉着平安符反複端詳,問道:“我生了場大病,之前的好多事都記不清了,這符是哪兒來的?”

籬落觑了眼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回答:“回二公主,這是您親自去廣濟寺求來的。”

盛思甜歪頭想了想:“是為你剛剛說的那個裴将軍求的?”

二公主的心思就跟這汴京的天一樣,時晴時雨,時好時壞。這話籬落哪裏敢回答,只是咽了咽口水。

盛思甜瞧見她的反應,答案便顯而易見了。

古代的女子表達愛意無非就是這些含蓄而充滿美好祈願的方式,不議這長福殿下的人品如何,終歸是個女兒家,這平安符當中必然是包含着她的一片情意。

那她喜歡的這位裴将軍,又是否同她情投意合呢?

盛思甜不清楚的事,便抛給籬落。

籬落略顯局促,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話也不敢說全。

她的反應就是答案,盛思甜也不再強迫她非得說出來,只是捏着平安符,“看來是一廂情願。”

她語氣中略含惋惜之意,籬落頗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迅速垂下視線,似乎是生怕一不小心就觸了黴頭。

而盛思甜盯着平安符,有些恍惚。

她占了她的身體,占了她生前坐享的一切權利和榮華富貴,而她到死,都還沒來得及把這份情意傳達出去。

或許,她應該可以為她做點什麽。

她目眩良久,問籬落:“那個将軍,叫裴什麽?”

————

當夜,長福公主的生母,蔣貴妃派人來傳召盛思甜。

明梧宮殿門緊閉,宮人低眉順眼地守在門口,提起的纏枝紋垂花宮燈燭光明亮,直垂的流蘇在秋風裏微微搖晃,地上的影子也随之移動。

上了如意踏跺,宮人行禮,轉身開了殿門。

盛思甜見到蔣貴妃的時候,心底劃過一絲失望。

那女人美貌娴靜,臉色蒼白,眼神虛弱,看上去是身患重病。她斜卧在貴妃榻上,渾身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對方是長福公主的生母,但和盛思甜的媽媽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長福,來,過來。”

蔣貴妃笑容憔悴,但見了她依舊滿心歡喜,伸手欲拉。盛思甜擡手握住她冰涼的指節,心頭一緊,随後俯身将她身上的毯子攏了攏,又讓籬落把暖爐放近些。

蔣貴妃笑着摸摸她的頭,說:“不必了,母妃這不是冷。”

是什麽卻不說,盛思甜不懂醫術,也對她沒有真的感情,便沒問。

蔣貴妃望着她,問:“身體好些了嗎?有沒有讓太醫再過來看看?”

她身上的淡香和溫柔的語氣,讓盛思甜慢慢地放下了戒備。她搖了搖頭:“女兒已經痊愈了,母妃不必擔心。”

“那就好,”蔣貴妃微微地點點頭,欲言又止地看了她片刻,嘆道:“之前母妃給你的說的那樁婚事你不滿意,便同我怄氣,這麽久也不過來看看母妃,本宮還以為長福還在生母妃的氣呢。”

婚事?

盛思甜在長福宮躺了五天,怎麽也沒個人來給她敲個警鐘,說你丫要嫁人了。

她緩了半晌,收了收心緒。

“母妃言重了,現下您的身體才是最要緊的,其他的女兒都不關心了。”

蔣貴妃歪頭欣慰地笑了笑:“本宮的長福長大了,終于知道心疼母妃了。”

盛思甜也跟着笑了笑,乖順地聽着她的囑咐。

“前幾日王太傅啓奏辭官,陛下批了,畢竟太傅年紀大了,明日便要啓程回蘇州老家。你呀,上太學院的時候天天曠課,雖說今年也算讀完了,但在太學院的時候沒少給太傅添麻煩,做人理應知恩圖報,更何況對方還是你的恩師。明日你帶些薄禮,去送送他老人家。”

蔣貴妃做了一堆的鋪墊,本就是要準備好好規勸她一番,可誰知盛思甜聽完,半點考慮也沒有,點了點頭:

“嗯,女兒今晚回了長福宮就去準備。”

她答應得這麽快,蔣貴妃反而不适應了,以前的盛思甜哪有這麽聽話,十歲的時候被罰抄書,還扯過太傅王勤淵的胡子,以至于氣得王勤淵三天吃不下飯。

蔣貴妃盯着盛思甜,想到自己如今病成這幅模樣,已是将死之人。就算盛思甜以前再不聽話,始終也是心疼她這個母妃的,這會兒大抵是在寬慰她吧。

她釋然一笑,拉着盛思甜的手說:“好,天冷了記得添衣服,既要備禮,就早些回去吧。”

盛思甜從明梧宮退出來後,夜色如墨染,宮牆外垂下的月季花散發着沁心的香氣。

蔣貴妃仰躺在床榻上,眼底已經沒了生氣,眸中淺淡的光澤中透着哀傷。

徐嬷嬷見她這副神情,輕嘆一聲:“公主自從生了場大病之後,性子穩實了不少,娘娘理應開心才是啊。”

蔣貴妃神色淡淡,輕聲道:“我倒希望我的甜兒蠻橫一點兒,太本分了是會被人欺負的。”

徐嬷嬷忍不住腹诽,那也蠻橫得太過了,被寵得無法無天,世人都傳這長福公主嬌縱刁蠻不講理,如今都十八歲了,還沒有大臣敢開口提親。貴妃娘娘這會兒才知道急了似的,請皇上賜婚。

徐嬷嬷提她掖了掖毯子,說:“老奴說句不中聽的,公主以後的路終歸是要自己走的,咱們也不能護她一輩子,還是讓她行事說話,穩一些來的好。”

徐嬷嬷是蔣貴妃的陪嫁,跟了她二十多年的老人,自然是說的真心話。

可盛思甜是她的掌上明珠,從小就是寵着長大的,在皇宮,乃至在整個汴京,從來就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兒。

蔣貴妃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皇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一個人活的太卑微,太軟弱,是撐不到頭的。

就像當年溺水而亡的大皇子,死時,也才六歲罷了。

過往歲月正如雲煙,但所有記憶都是圍繞深宮,她不會任自己的女兒也一輩子只面對這重重宮牆度日,死後被送去皇陵,還要在黃泉底下跟這幫子笑裏藏刀的人物虛與委蛇。

蔣貴妃嘲弄地笑了笑:“嬷嬷,本宮知道自己這病好不了了,日子挨一天算一天罷,不過長福的婚事拖不得。”

她不招驸馬,而是将她下嫁出宮,就是不想讓她一輩子被困在宮裏。

徐嬷嬷聽聞,眼底酸澀泛淚,半是責怪半是心疼:“娘娘,不可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蔣貴妃虛虛一笑,反倒寬慰地拍拍她的手背,想了一會兒,問:“明日幾位皇子和公主理應都會去太學院,那兩個伴讀自然也去了?”

徐嬷嬷擦了擦眼淚,點點頭:”您放心,沈将軍自會去的。

蔣貴妃卻輕嘆:“本宮擔心的倒不是他,而是甜兒。”

徐嬷嬷猶豫了一下,問道:“您是說……裴将軍?”

蔣貴妃似是想到什麽,蹙着秀眉輕輕點頭。

“方才甜兒答應得這麽快,不知是不是聽說了裴堯風也去,所以才這麽聽話。”

想到盛思甜的那派張狂大膽的作風,徐嬷嬷下意識在心裏捏了把汗,口中卻安慰道:“二公主是有分寸的,娘娘放寬心。”

不過盛思甜要是知道分寸二字怎麽寫,她就不是盛思甜了。

蔣貴妃疲乏地閉了閉眼:“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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