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雕小像
張遙林今夜當差,守在沈青行的書房裏收拾殘局,蘇峻見他一個人忙不過來,便也來幫忙。
也不知道沈青行吃錯了什麽藥,昨兒回來就在書房裏亂翻一通,問了半晌,才肯說是要二公主的畫像。
二人婚前,宮裏确實送來了幾卷二公主的畫像,但是沈青行一幅也沒看,全扔起來吃灰了。如今才找起來,不免麻煩。
張遙林看他把書房翻得一團糟,也只好幫着一起找,終于在一堆雜物裏找着了當初宮裏送來的畫像,上頭特有的金絲線就足以證明。
沈青行也沒細看,拿起一卷就沖了出去。
可憐張遙林,白天當完差,晚上還得繼續回來收拾這套爛攤子。
蘇峻聽完他的抱怨,不免疑惑:“這好端端的,咱們将軍要公主的畫像幹什麽?”
張遙林一邊撿書一邊說:“還能幹什麽,動了春心,睹物思人呗。”
蘇峻啧一聲,又拾起畫卷給了他頭頂一下,道:“人都娶進門兒了,睹個屁的物!”
張遙林捂着頭後知後覺:“也是哈,将軍都成家了,要自己媳婦兒的畫像幹什麽?”
蘇峻思索了片刻,毫無頭緒,搖搖頭:“算了,別猜了。”
說完,卻見手裏的畫卷金線不知什麽時候開了,松垮垮的,已經露出了畫卷一角,有一枚小小的紅色印章。
二人相視一眼,按規矩來講,他們是不能看二公主的畫像的。
想罷,兩個人嚴肅地點點頭,随後就地一坐,将畫卷展開,湊上去觀賞。
卻見那畫卷當中,二公主盛思甜姿态出挑,只是好端端的五官中,鼻子被改了樣,扁平兩洞,竟是個豬鼻子。
蘇峻吓得一把将畫卷合上,腦子亂了半晌,心裏頓時有種極其不好的預感,問張遙林:“其他的畫呢?”
張遙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沒有從剛剛豬鼻子的畫面中反應過來,好半天才點點頭,從身後撈出了所有盛思甜的畫像。
蘇峻一一展開,可見每幅畫的畫師技法都不一樣,但他們筆下的二公主卻都差不多,那就是都有一個小豬鼻子。
張遙林複雜地皺着臉:“這……”
蘇峻卻很快反應過來,盯着畫上的二公主道:“你記不記得二公主以前喜歡的人是誰?”
張遙林道:“裴将軍啊!”
蘇峻點了點頭:“不錯,二公主心系裴将軍,自然也是不滿這樁婚事的,所以她不想嫁給咱們将軍。”
張遙林腦子轉得慢,凝眉想了很久,才緩過來:“你……你這意思,這畫是二公主自己故意改的?”
蘇峻嗯了一聲。
張遙林撓撓頭,看了眼畫,又嫌棄地癟癟嘴:“那也不至于這麽侮辱自己個兒吧。”
蘇峻輕嘆:“對方可是二公主啊,哪會在乎這些。”
張遙林一琢磨,心道也是,便埋頭收拾起地上的畫像。
蘇峻這心裏頭卻咯噔一下,似乎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要緊事。
到底是什麽事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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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香院內。
沈青行見盛思甜啪一下合上蓋子,神色琢磨不定。
他困惑地皺起眉,道:“這木雕可不是一般人做的,他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答應刻的。”
盛思甜聽罷,許久,幾乎是擠出一抹笑容:“那我還得好好謝謝你,是吧?”
沈青行眯了眯眼:“你這話什麽意思?”
盛思甜舔舔下唇,指尖在檀木盒的表面彈起幾下,語氣頗有幾分士可殺不可辱的決絕。
“我知道你讨厭我,反正我也不喜歡你。大婚當夜我雖然說的很隐晦,只差一點兒就明說了,但我以為你能懂的。”
她傾身往前一湊,敲敲桌面:“咱倆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不好嗎?”
沈青行陰着臉,這才回想起她大婚夜說的那段模棱兩可的話,什麽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什麽京城耳目衆多,咱倆先湊合一夜之類的。
可他當時一肚子火,根本不想聽她說什麽。
沈青行這會兒明白她的意思了,心裏卻生出排斥,大概他覺得這種話只能他說,她說出來,他就是覺得不服。
沈青行咬牙道:“我……”
“可是你現在非要來招惹我。”
沈青行話被打斷後,微微一愣,随後看到她拿起手裏的木盒,氣鼓鼓地盯着他。
“咱們就看看,到底誰能鬥過誰。”
盛思甜把盒子扔到他面前,眼不見為淨地側過身子,繼續擦拭頭發。
她每次一生氣或者委屈的時候,嘴角總是會微微一抿,兩腮微鼓,動靜沒多大,架勢倒是挺足。
沈青行看了她半晌,心裏那股排斥突然煙消雲散了,而且這麽一算,他的目的也快達到了。
沈青行收回了檀木盒,咬着後槽牙狠狠地道:“好,我看你還能裝多久。”
盛思甜停下手裏的動作,氣得深吸幾口氣,對他說:“出去,這是本公主的房間。”
沈青行微微睜大眼,嗤之以鼻:“你以為我想待在這兒,簡直侮辱了我的眼睛。”
盛思甜聽完氣得扔了臉帕,站起身道:“那你倒是趕緊走啊!”
她這一站,沈青行頓時看到了她白嫩的雙足,眼神微微一閃,冷着臉起身走了。
出了晚香院,沈青行臉色鐵青,見旁邊有水池,正想把手裏的木雕扔下去喂魚,擡手時又一頓。
穆寒的手藝他是親眼見過的,沒理由她會這麽不喜歡。
他隐約想到什麽,随即開了盒子,拿出小像一看,原本就陰沉的臉色更加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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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華宮的冬梅開得正好,北方落雪,幾夜風雪過後,簇簇紅梅的枝桠上便積滿了雪,映襯得那梅花更加清冷孤芳。
今日雪停了半日,出了太陽,雖然并不暖和,但劉皇後興致好,還是命人備了暖榻和爐火,在冬梅樹下一面煮茶一面賞梅。
本該是惬意的時光,下人卻通報二皇子盛子烨前來請安,劉皇後煎茶的手一頓,睥睨着壺裏沸騰的茶水,像是睥睨着蝼蟻一般。
“請安?依本宮看,是瞧見那兩個都被派去岳陽了,所以坐不住了吧。”
旁邊候命的下人依舊恭敬地低着頭,不敢應答。
劉皇後放下手中的茶具,道:“讓他進來等着。”
下人依命而去,劉皇後興致索然地起身,慢悠悠地走回了前殿,見盛子烨已經急不可耐地在殿中來回踱步,劉皇後眼底閃過一絲不屑,随後又恢複了一貫的溫和大氣。
“你平日總是忙得不見人影,怎麽今日得空來看本宮?”劉皇後落了座,擡擡手讓下人為二皇子沏茶。
盛子烨迅速行了個禮,道:“母後說笑了,兒臣前些日子确實是沒有時間來看望母後,不過心裏一直惦記您的身體,今兒難得有空,便第一時間趕來了。”
他見宮人沏好了茶,便不耐煩地擺擺手讓她們退下,劉皇後見此,垂着眼簾不作表示。
片刻,鳳華宮只剩下她和盛子烨二人。
盛子烨像是找不到話題的切入點,又欲蓋彌彰地問:“母後近日身體可好?”
劉皇後聞之一笑,道:“好得很。”
他不說破,她便也不說破,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和他周旋。
此子并非她的親生兒子,而是死去的趙淑妃的獨子,過繼給她的。不過盛子烨倒像是真把自己當成了皇後的子嗣,狼子野心,又善于拉攏人心,對那皇位似乎早已是勝券在握。
盛子烨果然是個沉不住氣的,沒說兩句便扯上了盛澤寧。
“兒臣聽說父皇派三弟和五弟去了岳陽,說是去赈災,可怎麽也沒跟我商量商量。”
劉皇後淡笑道:“真是胡鬧,你父皇做事還需知會你一聲嗎?”
她一貫表現得很溫柔,氣度非凡,仿佛這樣才更像一個皇後。因此對于她的囑咐,盛子烨也往往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
“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就是這三弟和五弟都有事兒可幹了,怎麽也沒給我派個什麽差事,到時候功勞都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盛子烨不滿地抱怨完了,央求地看着劉皇後道:“母後,眼看這立儲之日也不遠了,您總得幫幫兒臣吧?兒臣若是成了儲君,那您将來可就是唯一的皇太後了。”
劉皇後輕嘆一聲,搖搖頭說:“這些本宮并不關心,本宮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長傾。”
她端起茶盞,冬茶的香氣撲鼻而來,清冽芬芳。
又道:“遠水難救近火,你留在宮中,多為你父皇分憂解難,眼下又沒人和你争,不正是絕佳的機會麽?他們能得民心又如何,你能得君心便可。”
盛子烨思索半晌,道:“……但是兒臣的建議,父皇總是很少采用,就怕越幫越亂。”
劉皇後吹了吹熱茶,輕抿一口:“那便多順着他,這伴君就像是給人沏茶,你總得了解對方的口味,投其所好,這茶才算是沏得好。旁人再怎麽誇沏茶人的手藝,喝茶的人不喜歡,那也是白費力氣。”
盛子烨聽罷,臉上閃過一抹敷衍,拱拱手道:“兒臣明白了,多謝母後。”
他裝模作樣地寒暄幾句後,起身告退,轉身時眼底是不加掩飾的陰鸷和殺意。
盛子烨走後,宮人進殿撤下他用過的茶具,又給劉皇後添了新茶。
劉皇後随身的李嬷嬷上前為她捏肩,見劉皇後細眉之間略顯疲乏,輕聲道:“這二殿下狼子野心,娘娘已經撫育他多年,如今切莫再為他的事傷神了。”
劉皇後搖了搖頭,雲鬓間金步搖微微晃動。
“傷神倒算不上,他就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以為本宮離了他就不行了,殊不知是他離不開本宮。”
李嬷嬷也笑了笑:“三個皇子不論哪一個登上皇位,您都是太後,二皇子這條件确實是……”
他能提的條件,也不過是“唯一”的皇太後,可劉皇後本就在後宮只手遮天,她的哥哥劉協又任當朝右相,地位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她還稀得這一個空有其表的名號?
劉皇後合上眼,諷刺一笑,道:“讓他們争罷,左右這些男人都要為了皇位争一回的,只要我的長傾好好兒的,誰當皇帝都一樣。”
倘若她生的不是個女兒,興許還可一争……不,還好她生得是個女兒。
劉皇後回想起當年年幼的大皇子遇難的情景,依舊心存餘悸,雖然她後來也見多了這些宮闱手段,哪怕能猜出來大皇子的死并非意外,也不去深究和揭發,但并不代表她可以放任自己的兒女深陷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苦海之中。
她的心既冰冷,又暖熱,很像鳳華宮中熱情綻放卻大雪壓枝的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