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賠罪

明殿之內,獸爐中焚着的龍涎香散發着幽幽清香,龍案之上,年逾半百的盛仁安偶爾輕咳兩聲。

宮人開了殿門,兩個意氣風發的男子信步而入。

“父皇。”

盛仁安擡起略顯渾濁的眼,越過成堆的奏折,落到自己的兩個兒子身上。

殿下是三皇子盛澤寧,和五皇子盛韬。

盛仁安合上奏折,對盛澤寧道:“岳陽水患,朕想派你二人前去視察一番,一則赈災,二則體察民情。”

“尤其是韬兒,去跟你三哥好好學學,別整日想着渾水摸魚,虛度時日。”盛仁安拍了拍扶手,語重心長地看着盛韬。

盛韬從小就資質平平,說話做事毫無自己的主張,如今再過一年便及弱冠,卻還是整日無所事事。

他一向怕吃苦怕麻煩,這會兒聽了盛仁安的叮囑也是一樣:“二哥和三哥不相上下,怎麽不讓二哥也去,再說兒臣去了也沒什麽用。”

“放肆!”

盛仁安氣得一捂胸口,緊接着猛咳幾聲,身體劇烈起伏着。

盛澤寧急忙上前安撫,道:“五弟心直口快,父皇放心,到了岳陽之後,兒臣一定好好教導他。”

盛仁安緩了半晌,看到盛韬那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搖頭長嘆一聲。

半炷香後,二人并肩退出了殿門,長夜烏黑,宮燈飄搖,宮牆的樹影在晚風中婆娑輕晃。

半晌,饒是一向好脾氣的盛澤寧,但也忍不住低聲斥責起自己這個不成材的五弟:“你可知父皇對你用心良苦,他大病未愈,你怎麽還能說這種話來氣他?”

盛韬啧了一聲,撓撓頭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了,你和二哥本來也差不多就是太子人選了,我去湊什麽熱鬧啊。”

盛澤寧凝眉看了看他,搖了搖頭。

盛韬道:“不過父皇讓你去岳陽赈災,這不就是在幫你拉攏民心嗎,我看二哥多半是沒戲了。”

盛澤寧頓步沉聲:“住口!”

盛韬吓得一哆嗦,瞟了眼對方的臉色,悻悻地閉了嘴。

盛澤寧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句口無遮攔,便轉身就走,熟料夜色太深,這一轉身竟撞上一位途徑的宮女。

宮女跌倒在地,懷裏的藥包也散開了,一看對方是三皇子,她也顧不上撿藥,急忙磕頭求饒:“奴婢愚鈍,沖撞了殿下,請三殿下恕罪!”

盛澤寧道:“罷了,起來吧。”

宮女慌忙叩謝,随後爬在地上撿藥,盛澤寧見她手忙腳亂,便俯身也替她拾起了藥包,但見其中藥材有好幾味,夾了許多色澤鮮豔的藥材。

宮女誠惶誠恐地道了謝,盛澤寧看到她的臉,依稀有幾分印象,但也沒有細問,便放她離去。

盛韬走過來,見他望着宮女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問道:“怎麽了,那女子長得特別好看嗎?”

盛澤寧的思緒頓時被打斷了,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

臘月中下旬,天空逐漸飄起雪粒,但到衡陽後,即使下一夜的雪也會頃刻間融化,南方很難看到雪,更別提積雪。

自打盛思甜哭過那回之後,沈青行這一路上收斂了不少,基本沒再做什麽過分的事情。

可這并不意味着此事就能翻篇。

至少在盛思甜這兒,這一篇還翻不了。

沈青行大概看出來她對他心存芥蒂,他自覺此事也似乎确實有點兒過了。這日到了衡陽之後,便沒有直接回府,而是獨自去找了一個人。

衡陽城雖比不上岳陽的繁華,更比不上汴京,但勝在民風淳樸,大街小巷都有一股潇湘特有的煙火氣息,讓人輕易生出歸屬感。

知味樓算起來是衡陽城數一數二的大酒館,一樓多是行腳客,二樓多是世家公子、文人雅士,有姑娘作陪。三樓的雅間則只接待特定的貴賓,沈青行便在這一列。

三樓每日戌時都有一位常客,往往一坐就是一個時辰,有時心情郁結,會獨坐到亥時,而他每次不僅只是喝酒,還有一門手藝——木雕。

此人恰好是沈青行的朋友。姓氏與他的愛好是一個發音,姓穆,單名一個寒字。

“喲,沈将軍回來了。”

穆寒手裏拿着一個未完工的機關小鳥,說話時面帶淡淡笑意,只是笑意未達眼底,浮于表面,一舉一動皆是疏離,但卻不會讓人感到虛僞,反而覺得,君子之交淡如水,就該如此。

沈青行頂着張苦大仇深的臉,脫了鞋,在軟墊上盤腿坐下後,先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拿起酒杯,卻不喝,盯了杯子半晌,眼皮也不擡:“我有事請教你。”

頭一回聽說沈青行要向自己請教,穆寒微微詫異,放下了機關小鳥,抖了抖衣服上的木屑,正色道:“将軍請講。”

沈青行撐在膝蓋上的大掌微微緊了一下,依舊舉着杯子,也盯着杯子,好像是在跟他手裏的酒杯說話似的。

“我有一個朋友,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夫人惹哭了。”

穆寒聽了半句,目露疑惑。

沈青行頓了頓,又道:“不過他本來也不喜歡他的夫人,哭不哭的倒無所謂,就是覺得……好像欠了她什麽似的。”

穆寒輕吸一口氣,挺了挺腰板,了然道:“明白。”

沈青行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他想知道,女人怎麽哄?”

穆寒摸了摸下巴,順帶掩住了嘴角的笑意,說:“尊夫人……”

“不是我夫人!”沈青行緊捏着杯子沉聲打斷他。

穆寒哦了一聲,點點頭說:“對對對,是你那位朋友的夫人,性子如何?”

“差。”沈青行不假思索地回答。

答完,又微微皺眉,盯着杯子裏的酒若有所思,片刻,道:“成了親以後還行。”

穆寒問:“可又什麽興趣愛好?”

沈青行垮着臉說:“沒問。”

穆寒抿了一口酒,唇色微深,道:“女子無非就是喜歡些金銀首飾,送一點兒就好了。”

沈青行:“她又不缺這些。”

穆寒挑挑眉:“看來這位夫人來頭不小。”

沈青行移開視線,沒應。

穆寒拿起自己的機關小鳥細細端詳起來,道:“我對女人也是一知半解,你來問我,說明也是無人可問了。既然如此,我就拿出我的看家本領,替你……替你的那位朋友,博紅顏一笑。”

沈青行狐疑地說:“你行嗎?”

穆寒笑道:“自然,你可有那位夫人的畫像?”

沈青行也猜到他想做什麽了,遲疑了片刻,說:“我回去取。”

說完,仰頭飲盡了杯中的酒。

他剛喝完,忽聽穆寒笑吟吟地說:“這是岳陽來的龜蛇酒,不僅提神明目、強筋健骨,還能滋陰補腎,你剛剛大婚,不如多備幾壇回去,遲早用得上。”

沈青行盯着手裏空空如也的白瓷杯,表情一言難盡,随後瞪着穆寒道:“你早聽出來了。”

穆寒:“聽出什麽?你那位朋友是誰麽?”

沈青行臉一黑,摔了杯子起身氣沖沖地走了,出了房門還能聽見身後回蕩着穆寒的清朗笑聲。

————

這是盛思甜第二回 入沈府。

不過這個沈府或許是主人更常住的原因,比京城那個府院要充實精美得多。老管家為慶賀沈青行大婚,在其回府之前,又特意将宅院翻新。

入門過了蕭牆,是小橋流水,池中錦鯉游曳,幾株臘梅在板橋左右并列綻放,從前庭的走廊抄手迂回而過,便是後宅,苑中開着時新的茶花和鶴望蘭,盛思甜的住所晚香院坐落正中。

晚香院幽靜,院子裏也挖了一個池子,引的是前庭的池水,水清無魚,空空蕩蕩。裏屋倒是寬闊,一應家具色澤多以淺紫、月白為主,一張雕花楠木床,東邊兒靠窗處設了茶案和暖榻,西邊是梳妝鏡臺,往南是繪秋郊飲馬屏風。

盛思甜看到那面屏風時,突然變了臉色。

老管家樂呵呵地說:“聽聞二公主喜歡馬,我便專門去請了名家畫的。”

一提到馬籬落就來氣,皺着秀眉道:“公主如今不喜歡馬了,勞您趕緊換了吧。”

管家笑容一僵,遲疑片刻:“這……”

盛思甜疑惑道:“一面屏風而已,管家有何難處嗎?”

“不不不,不敢,我這就找人去換。”老管家賠笑道。

出了晚香院,老管家卻搖搖頭,嘆道:“看來傳言不假,這二公主難伺候啊。”

晚膳過後,屏風圖已經換成了雀落花枝,籬落命人備了熱水,盛思甜安安穩穩地洗了個熱水澡後,披着衣服坐在暖榻上擦頭發。

這時,緊閉的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兩聲落下,再無餘音,盛思甜以為是籬落,應了聲進來,可門打開後,進來的卻不是籬落。

盛思甜停下手裏的動作,望着突然造訪的沈青行。

沈青行一進門就看見她只穿着單薄的裏衣,披了件絨絨的外衣,頭發微濕,不施粉黛的臉上略帶一點出浴後的潮紅。

沈青行兩腿頓時灌了鉛似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盛思甜卻不覺得自己這幅打扮有什麽問題,只是緊了緊衣服,輕聲道:“勞煩将軍關門,冷死了。”

沈青行眉毛一跳,見她若無其事,好像這樣的情形于她而言跟家常便飯似的。

也對,她可是目中無人的二公主,什麽場面沒見過。

他不知想到什麽,目光微冷,卻也不再覺得不自在了,信步轉身,将房門掩上。

冷風格擋在外後,屋裏又逐漸恢複了暖融融的溫度,盛思甜俯身在暖爐上烤了烤發冷的指尖,頭也不擡地問:

“将軍找我有事嗎?”

沈青行手裏拿着一個檀木盒,走過去剛想說什麽,卻見盛思甜換了換姿勢,伸出白玉一般光溜溜的腳丫,放在暖爐上取暖。

沈青行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移開視線。

盛思甜半天沒有聽到回答,不由疑惑擡頭,見他站着僵硬得好像金剛羅漢似的,迷茫道:“你又怎麽了?”

……她為什麽要說又?

沈青行陰沉着臉,随後努力讓自己記住:對方是盛思甜,天生放浪形骸,所以絕不能把她當成普通的女人!

他沉吸一口氣,扭頭坐下,仍舊不去看她的腳,随後啪一下把檀木盒子放在茶案上,一句話也不說。

盛思甜愣了一下,盯着木盒道:“給我的?”

沈青行悶悶地應了聲:“嗯。”

盛思甜縮回腳丫子,将信将疑地拿起檀木盒,作勢要打開,卻又突然停下。

“你該不會又想吓我吧?”她目露不悅,狐疑地問。

沈青行原本就沒多少耐心,聽到她的懷疑後,肚子裏的火蹭一下就上來了,目露兇光,張了張嘴,最終又咬咬牙:“我沒那麽無聊,不信你自己看。”

盛思甜撇撇嘴角,将盒子放回桌上,開了半邊蓋子,隔着縫掃了一眼。

就只看了一眼,她的臉立即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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