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明君
偌大的龍床上,年過半百的盛仁安卻好像蒼老憔悴如七旬老人,花白的頭發散亂披着。
劉皇後滿面愁容,端着藥碗喂他喝藥,盛仁安剛喝了一口,便劇烈地咳嗽,随後擡擡手,示意她不必再繼續了。
劉皇後哽咽道:“陛下……”
盛仁安沒有看她,只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劉皇後無可奈何,只能将藥碗遞給李嬷嬷,又取來梳篦,為盛仁安整理儀容。
盛仁安靜靜坐着,感受着她的手指輕輕穿過自己花白的頭發。
良久,盛仁安低嘆:“三十年了……”
劉皇後微微一頓。
盛仁安繼續說:“你入宮已有三十年了,大好年華把自己托付給了朕,托付給了整個後宮,可曾後悔?”
劉皇後鼻尖泛酸,眼眶微紅,過去盛仁安只聞新人笑,而她這個皇後只能看着自己的丈夫每日與比她更年輕漂亮的女人同床共枕,怎能不心寒?
可她是後宮之主,理應母儀天下,哪來的資格追究這些。久而久之,一顆心已經被這重重宮牆塵封了。
劉皇後苦笑道:“陛下說的這是什麽話,能伺候陛下是臣妾的福分,何來後悔一說?”
盛仁安聽了這番敷衍說辭,無神的雙目微微垂下去,良久,說道:“子烨由你撫養,也應有十年了,你雖不是他的生母,卻也算是最了解他的為人。”
劉皇後手中的梳篦微微停了一下,随後不動聲色,等着下文。
“你覺得,他配得上明君二字嗎?”盛仁安道。
劉皇後一頓,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她對立儲之事很少表态,盛子烨雖過繼在她名下,卻不是盞省油的燈,所以她一直有意提防。可如今盛仁安卻主動問起他,倒讓她有些難辦。
舉薦盛子烨,她心有不甘,但若不舉薦,好像她另有私心,沒把他當親兒子對待似的。
劉皇後猶豫了片刻,道:“臣妾平日忙于後宮之事,子烨的功課多是長傾在輔導,若是單論才學,也算是極佳的。”
她含糊其辭,不作表态,盛仁安捂着胸口又咳了兩聲,随後擺擺手,讓她不要再梳了。
他靠在引枕上,盯着彩繪日月蛟龍的藻井,嘆道:“自古多少皇位之争,引得手足相殘、血流成河……朕本以為,自己的兒女個個兒讀得聖賢書,會不一樣,到底還是想錯了。”
劉皇後聽罷,輕聲寬慰:“陛下多慮了,如今這些孩子們不是都好好兒的嗎?”
盛仁安渾濁的雙目一動不動:“朕記得,趙淑妃生前也是個端方賢良的人物,怎麽卻生出這樣一個殘害手足的混賬東西。”
劉皇後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一時思緒紛亂。
她不知道盛子烨又背着她幹了什麽事情,如今盛仁安明着在說死去的趙淑妃,實則是在打她的臉,十年過去,就教出這麽一個混賬。
劉皇後沉默了片刻,道:“子烨心性不穩,容易意氣用事,确實難擔得起明君二字。”
盛仁安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裏的淤痰,道:“既然皇後也這樣想,那儲君之位,朕便另擇他人了。”
離開萬壽宮,剛出垂花門,劉皇後雍容矜持的身姿仿佛又添了幾分防備,她微微頓步,便見遠處的綠蔭園裏立着一個人,像是在等她。
盛子烨看着劉皇後帶着一批宮人欲蓋彌彰地走過來,不屑一顧地笑了笑。
他走下踏跺,行了個禮,與劉皇後并肩走着。
“父皇的身體可有好轉?”盛子烨輕描淡寫地問。
劉皇後臉色不大好看,道:“你若真的擔心你父皇的身子,就該親自去看。”
盛子烨好笑道:“母後這是哪兒的話,如今父皇越發不待見兒臣了,我若去了,不是平白讓他生氣嗎?”
劉皇後腳步一滞,鳳目微露鋒芒,盯了他片刻,道:“随本宮回鳳華宮。”
盛子烨笑吟吟看着她:“正有此意。”
半炷香後,鳳華宮內,一盞玉瓷摔地,迸發清脆響聲。
李嬷嬷迅速關上房門,朝守門的宮女使了使眼色,帶人默默退去。
劉皇後一拍桌案,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你父皇身邊安插線人!”
她剛才與盛仁安的對話,想必盛子烨也全知道了,所以依他的性格,當下才會立即來找她。
盛子烨像是被她盛怒的反應給惹得心煩,緊了緊眉心,道:“母後何必這麽大火氣,若是讓人聽去了,豈不是怪你教導無方?”
劉皇後聽罷,怒極反笑:“本宮早知你野心勃勃,但你的能耐配不上你的野心,你父皇如今無意立你為儲君,也是你咎由自取。本宮養育你十年,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你別不知好歹!”
盛子烨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反問道:“母後難道就不想知道,父皇說我做出的手足相殘之事,指的是哪一樁嗎?”
劉皇後一愣:“你究竟幹了什麽?”
盛子烨很喜歡她現在的反應,陰鸷地笑了笑:“長平。”
劉皇後:“長平不是回洛陽探親了嗎?你……”
她瞪着盛子烨,不可置信地問:“你對她做了什麽?”
盛子烨理了理袖子,嘆氣道:“她太吵了,我想讓她永遠閉嘴。”
劉皇後聽罷,睜大眼睛,氣得聲音微顫:“你……她可是你的親妹妹!”
盛子烨嗤笑一聲。
劉皇後不能理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盛玉兒才剛滿十五歲,平日有些小姐脾氣,任性了一些,但為人簡單,根本不足以擋他的路。
盛子烨道:“你沒必要知道原因,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動她,也可以動你的寶貝女兒,不過稍微多費點兒時間而已。”
劉皇後臉色一變,十指緊握,氣得渾身發抖:“你敢?”
盛子烨勾唇:“我敢啊,我連盛澤寧都沒放在眼裏,更何況是她。”
他派人刺殺盛澤寧的事情,劉皇後也調查過,略有一些了解,如今看來,恐怕是盛子烨故意讓她“了解”的。
劉皇後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實在太陌生了,十年間,她根本不曾完全認識過他。
她以為盛子烨就是個自視甚高、行為乖張的廢物,實際的能耐并沒有多大,可現在看來,他比她想象的要難對付得多。
她沉吸一口氣,道:“你想讓我做什麽?”
盛子烨笑了笑:“我就喜歡這種直接的方式。”
他站起身,道:“下個月十五,你該和父皇去一趟廣濟寺,為國祈福了。”
一句別有意味的話,劉皇後腳底發虛,廣袖遮掩下的素手撐着桌沿,才支撐着她勉強站穩。
“盛子烨,難道你想……”
“母後,”盛子烨淡淡打斷她的話,輕笑着提醒道:“有些話可不能提,您心裏應該有數。”
他說罷,有些浮誇地朝她行了個大禮,拜別離去。
劉皇後在殿裏怔仲良久,最終倉皇跌坐在暖榻之上。
看來,汴京将有一場大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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舂陵山峭秀,經歷了南方的冬季,山體蒼翠的顏色似乎沉澱得更加堅實,春寒肆虐,山裏的陰濕氣也格外重些。
幾天下來,沈青行已經讓張遙林帶人在山中設了暗哨,客棧以西有一條險道,沉降在兩山絕壁之中,上窄下寬。從下往上看,正是一線天,是唯一能夠帶領兵馬通往北上的陸路。
“那水路呢?”
盛思甜盯着沈青行在地圖上标出來的舂陵水,問道。
沈青行胳膊搭在支起的膝蓋上,單手執杯呷了口熱茶,道:“朵格耶的兵力不及我黑袍軍一半,所以一直不敢和我硬碰硬。深山老林才是他最好發揮的地方,若是走水路,必死無疑。”
不過因為上次福城火災一事,這回沈青行還是分了一半兵力去了舂陵水,以防不測。
盛思甜:“所以我們只剩一半的人數了?”
沈青行瞧着她認真的樣子,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嘴角:“行了,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反正不管怎樣,只要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
盛思甜不置可否地皺了皺鼻子,她倒真的沒有擔心過自己的小命,反正真刀真槍上戰場的人又不是她。
旁聽的蘇峻和張遙林渾身難受地互相看了看,又不好現在就退出去,只能幹等着。
沈青行盯了會兒地圖,對蘇峻說:“這幾天暗哨送回來消息,朵格耶的人進了新田之後便行蹤詭秘。你辦事穩妥,走一趟舂陵水,有什麽消息立刻派人來報。”
蘇峻抱拳領命,又道:“看來将軍還是放心不下。”
沈青行薄唇緊抿,沉默了一會兒:“朵格耶此人的心思不好猜,不能再犯和上次一樣的錯誤了。”
蘇峻聽罷,颔首應是,便轉身離去。
沈青行捏了捏鼻梁:“還有張遙林。”
張遙林終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瞬間挺直了腰板,站穩了軍姿,只等着沈青行發號施令。
“去給本将軍炒兩個菜,多放辣。”
“……”
說着,沈青行又頓了頓,問盛思甜:“你能吃辣嗎?”
盛思甜口味偏甜,搖了搖頭,但随即又說:“沒關系,按你的口味來,我一會兒再讓廚房……”
“那就不放辣。”沈青行打斷她的話,補充道:“要有肉有菜、葷素搭配。對了,再炖個湯,給二公主補補身子。”
吩咐完了,他一擡眼,見張遙林面露委屈,焦躁地皺了皺眉:“怎麽了?”
張遙林微微別過臉:“沒什麽,就是覺着蘇峻比我幸福,可能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吧。”
沈青行微歪了歪頭,盯着他道:“給我炒個菜就不幸福了是吧?”
張遙林舔舔嘴巴:“……沒有,屬下很幸福。”
沈青行:“再不下去,我讓你下半輩子再也感受不到幸福。”
張遙林诶了一聲扭頭麻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