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思蠱

一天後的淩晨,陰冷的空氣充斥着整個汴京城,天色大亮時,灰蒙蒙的天空開始飄雨。

沈青行是被硬生生痛醒的。

醒來後,他忍着痛楚凝望着房梁,片刻,突然猛地坐起來,掀開被子從床上爬起來,踉踉跄跄地走了兩步,這時,房門突然開了。

盛思甜一身素缟,和張遙林一前一後地站在門口,茫然地看着他。

沈青行的目光觸及張遙林的臉時,忽然想起什麽,面色一沉,轉頭回身走到刀架面前。

铛——

長刀出鞘,張遙林頓時臉色大變。

只見沈青行左手提着刀,刀尖指着他道:“過來受死!”

盛思甜不由一愣,他的反應還真是跟張遙林之前猜的一模一樣。

張遙林體如篩糠,盛思甜擡手攔住他,随後直直地走到沈青行面前。沈青行不得已偏了偏刀的朝向,惡狠狠地說:“讓開,沒叫你來!”

盛思甜:“你已經昏迷兩天了。”

沈青行愣了愣,他剛醒,滿心的怒火直沖腦子,這會兒才突然想起除了張遙林劈了自己一掌以外,好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盛思甜就在眼前,他卻依舊不肯看她。

他的目光越過她,盯着張遙林道:“你說。”

對方再三忽略她的存在,盛思甜忍着脾氣咬了咬唇,餘光瞥見他垂下的布滿烏紫色筋脈的右手手背,扭頭氣沖沖地走了。

一炷香後。

張遙林講得口幹舌燥,春寒料峭的二月天,額頭上竟滑下豆大的汗珠,小心翼翼地瞄着沈青行的臉色。

先帝已逝,如今等二十七天國喪結束,便是太子盛澤寧登基之日了。

想不到短短兩天時間,竟發生了這麽多事。

沈青行沉吟半晌,突然才反應過來什麽,道:“你剛剛說誰帶的兵?”

張遙林咽了咽口水:“二公主。”

沈青行頓時覺得腦子都不夠使了:“她沒令,徐勉怎麽放她上去的?”

“公主她……她說她是您的妻子,又是大越的二公主,她就是将軍令。”張遙林稀裏糊塗地又重複了一遍。

胸口一陣痛楚傳來,沈青行低頭捂住,片刻後擡頭時,又問:“你說誰帶的兵?”

張遙林:“……二公主。”

沈青行:“不可能,她沒令。”

張遙林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道:“她就是将軍令。”

沈青行反複聽了足足三遍,良久,長嘆了一口氣。先帝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已是注定,未曾想最終卻落得個氣絕身亡,而且還是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氣死的。

他感慨良久,又想到盛澤寧實至名歸的結局,心中多了幾分寬慰,可擡眼時看到張遙林,眼神卻像利刃:“你們兩真夠可以的,連我都敢打。”

怎麽又開始提這茬了……

張遙林老實地跪着低頭認錯:“屬下只是擔心您的身體,二公主亦是如此。”

沈青行聽罷,不屑地冷哼一聲:“她才不會擔心我……”

話音還未落,卻見盛思甜又回來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加之臉色不大好看,襯得整個人像朵蔫巴兒的梨花。

她身後還跟着一個白須的老大夫,很是面熟。

“餘大夫,快請進。”

餘承言擡掌一摸白色胡須,擺擺手道:“二公主客氣了。”

沈青行不由一愣,這位餘大夫曾在太醫院任職,醫術高明,不過都已經辭官好多年了,盛思甜是怎麽把給他請回來的?

餘承言似乎看出沈青行的困惑,放下藥箱,笑道:“沈将軍,二公主為了請老夫出診,可是花費了不少功夫,昨晚才連夜趕回來的。”

沈青行聞言,看了看盛思甜,後者在接收到他的目光時,輕哼一聲,別過臉去。

沈青行也眼不見為淨地移開視線,臭着臉道:“讓張遙林去請不就得了。”

盛思甜聽了,火氣更大了,又委屈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準備轉身就走,卻在此時突然聽得沈青行悶哼一聲,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沈青行滿頭冷汗,詫異地盯着突然按着他傷口的餘承言,道:“餘大人,你故意的吧?”

餘承言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随後掀起他的袖子,盛思甜的目光落到他滿是烏紫色紋路的右手手臂時,頓時吓得倒吸一口涼氣,捂着嘴後退一步。

沈青行注意到她的反應,不動聲色地拉下了衣袖,道:“沒什麽好看的,死不了。”

餘承言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但也是出了名的脾氣刁鑽,随口道:“放心,治不好包你死得硬邦邦。”

旁邊的張遙林眼一瞪:“啊?”

餘承言示意他扶着沈青行坐下,随後也搬了個杌子坐在旁邊,拉起沈青行的袖子仔細看了看傷口,道:“相思蠱,情人毒。沈将軍毒發之時是不是想到什麽人了?”

沈青行的目光下意識地快速掃過盛思甜,又別過腦袋,悶聲回絕:“沒有。”

餘承言:“那你就是在質疑老夫的醫術了?”

沈青行微微張了張唇,随後又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道:“時間太久,本将軍不記得了。”

餘承言:“這怎麽能不記得呢?你想的那個人,可就是緩解你毒發的關鍵,你要是忘了,就等着被活活疼死吧。”

盛思甜聽得一愣一愣的,急忙走過去問:“真有這麽嚴重嗎?”

餘承言點點頭,摸了摸胡子道:“沈将軍天生意志堅定,是個不懼疼痛的人,不也被疼昏過去好幾回了麽?此蠱名為相思蠱,說白了就是想起親近之人,或是意難平之事,導致毒發攻心,那時才是完全中毒的表現。”

“中毒之後,不得急躁,不得動怒,否則就會痛不欲生,除此之外,每夜子時會定時毒發一次,要是不靠相思之物,只靠藥物緩解,那是撐不了多久的。”

再說白一點,就是要得靠心理作用來緩解。

盛思甜道:“那怎麽樣才能根除他體內的毒素?”

餘承言:“簡單,此蠱懼陰寒。北境有四面環山之地,稱岚城,城中有一冷泉,名曰休渡泉,在冷泉水中泡上七天,即可解此毒。”

張遙林苦着臉道:“七天?那人都泡發了!”

餘承言白了他一眼,順手開了個方子,道:“每天兩個時辰即可,沒讓你住水裏。”

他把方子遞給張遙林,道:“這是暫緩毒性蔓延的藥方,你且去多抓個幾十副回來,去岚城路上續命的。”

張遙林聽罷,火急火燎地拿着藥方跑了。

餘承言收好箱子,寡淡地掃了沈青行一眼:“想起來了嗎?”

沈青行一時沒反應過來,看到餘承言的神色時,才明白他在問什麽,心裏自然是有答案的,但他悶頭躊躇了半晌,一個字也不說。

餘承言背上藥箱:“那就等死吧。”

盛思甜上前攔住他,篤定道:“是我。”

沈青行頓時擡起頭,又看了看餘承言,想到外人在此,頓時渾身不自在,急得咬緊了後槽牙:“盛思甜你少胡說……”

盛思甜沒理他,道:“他一回來就對我發脾氣,也不理人,就是我沒跑了。可能是我不小心哪裏得罪他了吧……餘大夫,要怎麽幫他緩解痛楚?”

餘承言盯了她片刻,了然地哦了一聲,道:“也沒什麽,毒發的時候陪着就行了。”

盛思甜一愣:“就……就這樣?”

餘承言:“就這樣,他的毒一個月之內必須得解,晚了就沒救了。反正你們也是夫妻,老夫相信沈将軍這一路會平安無事的。”

說罷,他欲擡手拍拍盛思甜的肩,又覺得不妥,改為轉身拍了拍沈青行的肩膀,叮囑:“一路順風。”

甩甩衣袖,揚長而去。

留下的盛思甜和沈青行互相看了看,突然好像有種被騙了錢一般的難受感。

夜裏,陰寒的小雨依舊下個不停,悄無聲息地落在房檐上。

沈青行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和站着的盛思甜大眼瞪小眼,半晌,扭頭道:“用不着你陪,又不是扛不住。”

盛思甜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兒得罪他了,此時憋了大半個月的氣已經快堵到喉嚨裏,根本不關心什麽男女有別的事。他越是跟她犟,她就越要和他對着幹。

她走上前脫了鞋,推推人:“讓讓。”

沈青行眉毛一皺,盯着她道:“你不會真要跟我睡吧?”

盛思甜懶得跟他廢話,見他不讓地方,便從他身旁繞過去,手腳并用地爬到了朝裏靠牆的一側。

沈青行一激動,頓覺身上一疼,他捂着胸口沉吸了一口氣,咬牙道:“盛思甜,你趕緊給我下去!”

盛思甜不但不下去,還要搶他手裏的被子,但力氣小,扯不動,氣得直接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腳,随後便瞪着眼睛不說話。

無緣無故被踢一腳,沈青行頓時火氣沖上腦子:“你……”

然而視線觸及到盛思甜的眼睛時,惡狠狠的目光一滞,又立馬軟了下來。

女子眼眶淺紅,微微泛淚,抿着唇,氣鼓鼓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像一根小刺,沈青行只覺得心髒被那根刺紮了一下,連□□的餘地都不給他。那副盛氣淩人、仿佛要吃人一般的表情,也如冰雪一般漸漸融化,餘下的,只有不安和無措。

“你……你別哭啊……”

不就不讓你上我的床嗎……大不了以後都讓你上就行了。

不過這話也就是想想,他還惜命,不會真說。

只見盛思甜憋了半天,嬌軟的聲音略帶一點鼻音,氣息不順,說話時還有些磕磕絆絆。

“我不就是上次離別的時候忘記跟你說一路小心了嗎?不就是……不就是你受傷的時候我不在嗎?那也沒人告訴我你的傷這麽嚴重啊,你憑什麽一回來就不理我……”

她眼淚打轉,卻沒有完全哭出來,那模樣仿佛有說不盡的委屈,沈青行筆挺的上身微微前傾,修長的指節擡起,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不知怎麽回應。

盛思甜只覺得那只手礙眼,一巴掌拍開,委屈勁兒過了,便開始咬牙切齒:“我想來看你的時候,你不肯見我,我以為你在擔心盛子烨造反之事,可是現在叛亂都已經平息了,你還是這樣……我到底哪兒做錯了,有本事你說出來啊!”

她輕輕抽泣幾聲,沈青行愣愣地看着她略顯濕潤的眼眸,良久,垂下眼睫,堅實的雙肩微微一垮,好像在向她丢盔卸甲,舉手投降。

“沒有,我……我只是……”

只是後面是什麽,他卻眉頭緊鎖,不繼續說了。

他腦中閃過中毒那日,在一線天石縫中看到的木匣子裏的碧玉簪子,胸口便傳來鑽心的疼痛。

蠱毒作祟,一定是蠱毒作祟。

可是一根簪子又能代表什麽呢?

他回來之後,就一直對她那般冷漠,但反觀盛思甜,十幾天連夜趕路回京,不說一聲苦,又帶着黑袍軍助盛澤寧平息叛亂。普通的大夫治不了他的病,她便連夜找到了曾經太醫院最好的大夫來為他看病。

而他呢?他什麽也沒做。

沈青行按着自己右肩上傳來的疼痛,突然想到,她為他做了這麽多,是不是意味着,他至少在她心裏是占了一席之地的?

即便,她也許真的如以前那般多情,但至少現在,她是真心對他好的。

有些事就像成團的倒刺,一旦想起來便纏成亂麻,越欲往外扯,越是鮮血淋漓。

右臂上的疼痛感直轉移到胸腔,最終彙入四肢百骸。沈青行面色難忍,低着頭一直沒說話。

但盛思甜不知道,只以為他又在跟她鬧脾氣,氣得錘了一下被子,準備爬下床去。

然而轉身時,沈青行長臂一攬,突然将她緊緊抱到懷裏。

男人熾熱的胸口緊貼着她,盛思甜吓了一跳,下意識掙紮起來,卻察覺沈青行把臉深埋在她的肩窩,悶聲控訴:

“疼……”

一個字,盛思甜的手便鬼使神差地停下了。

沈青行微微一動,微涼的鼻尖在她的脖子上蹭了蹭,說話時可憐兮兮,仿佛在走她剛剛的路子。

“真的很疼。”

盛思甜僵硬地由他抱着,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适應下來,語氣也不由地稍稍放軟,“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了……”

居然跟她來軟的……偏偏她還真就吃這一套,可惡!

沈青行緊摟着她細瘦而柔軟的身體,一嗅到她身上的清香,便不自覺地有些用力,甚至有些貪婪。

須臾,盛思甜被他勒疼了,不由地推了推他:“沈青行……”

這聲低低的央求讓沈青行醒了醒神,他緩緩松開她,漆黑如墨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臉,眼中竟有幾分無辜的光芒。

半晌,低聲:“……陪我。”

盛思甜抿抿唇:“剛剛不是很硬氣嗎?不是不要我陪,自己能抗嗎?”

沈青行聞言,目光黯淡,欲言又止了片刻,垂下眼,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

見此,盛思甜心裏的氣頓時消了一大半,她看看蠟燭,又算算時間,已經差不多要子時了,便問:“時間快到了,你現在感覺怎樣?”

說實話,她不提,沈青行是真忘了身上還疼着。她一提起,他反而有些不适。

一想到之前每天晚上都是痛昏過去的,他就不由頭疼。畢竟那滋味是真的不好受。

盛思甜拉拉他的袖子,小聲卻篤定:“別怕,我會陪着你的。”

沈青行眼眸輕動,眉心一展,漆黑長發微微松散,結實有力的左臂托着她的腰,屬于男人的雄渾而濃厚溫度撲面而來,将她緊緊包裹。

他低下頭,鼻尖與盛思甜将觸不觸,講話時略帶幾分漫不經心。

“餘大人真乃神人也,說的話分毫不假,剛剛抱着的時候,果然不疼了。”

盛思甜臉上一燙,微微後仰,又擡了擡下巴:“那你當時想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咯?”

沈青行也擡了擡下巴,挑眉:“是又怎樣?”

盛思甜憋紅着臉瞪了他一眼。

大概她這一眼的沖擊力太大,沈青行瞬間扛不住了似的,一皺眉,捂着胸口長籲短嘆:

“完了,毒發了……”

盛思甜見他突然疼得要死要活的,捧着他的臉,急道:“那怎麽辦啊?”

沈青行想也沒想:“抱抱。”

盛思甜:“啊?”

見她猶豫,沈青行逐漸換了一副無可留戀的絕望表情,話也說不利索,眼珠子快要翻上了天。盛思甜見此,咬咬唇,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一經得逞,沈青行便擠擠眼睛,翻了一半的白眼又恢複了正常,摟着她的後背順勢躺在了床上,用被子将二人牢牢蓋住。

半晌,他用下巴蹭了蹭盛思甜的頭發,薄唇貼在她羞紅的耳畔,低聲嘆道:“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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