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長傾

春雨綿綿,打濕堂前新綠的芭蕉,長傾宮仿佛沉寂在這孤獨一隅已經很久,不知歲月綿長。

默珠整日以淚洗面,但盛雲雎好像只剩一副軀殼,不哭不鬧,連話也不說。

她的目光穿過細密的雨絲,看了看萬仞宮牆外的天際。

二月廿二,父母親的頭七也已經過了。

吱呀——

宮門打開,宮女送來了酒。

默珠怔愣良久,顫手接過,端着酒走到了盛雲雎面前,久久無言。

盛雲雎憔悴的目光微微動了動,看向她道:“你走吧。”

默珠不敢看她,求生的欲望和滿心的愧疚同時折磨着她的淚腺,眼淚終于如洪水決堤,奔湧而下。

這毒酒,是盛雲雎自己求來的。

盛子烨所做的大大小小的茍且之事,她都有參與,只是因為她那脆弱的自尊。就算盛澤寧不會殺她,她也無顏活在這世上。

殿外響起了敲門聲,将幾不可聞的落雨聲吞沒。

盛雲雎想不到,臨死前還會有人來看看她。

默珠過去開了門,但見是盛思甜和盛玉兒,兩個以前水火不容的人,竟一起來了。籬落跟在最後面。

盛思甜一進門便看見那壺酒,在現代的閱覽經驗告訴她,那酒必然不是什麽祥物。

但盛玉兒不懂,只是有些後怕,跟在盛思甜身後,惴惴不安,也不敢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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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珠擦了擦眼淚,朝二人行了禮,躬身退去,籬落也欲跟上。

“你就不必去了,”

盛雲雎拿起細密的梳篦,朝她遞過去,“留下來替我梳發吧。”

籬落交疊的雙手輕輕抖了一下,最終認命一般垂下眼:“是。”

至此,盛思甜又覺得失望,又深感疲憊,沉沉地閉了閉眼。

良久,她選擇開門見山。

“我不明白,那些藥材明明是大姐姐你先送來的。”

盛雲雎看着銅鏡裏微微扭曲的自己,不緊不慢地道:“盛子烨自然有辦法提前知道你三哥哥會送什麽藥,多加幾味進去就是了。”

她語氣之冰冷,讓盛思甜不寒而栗,後背發涼。

“可我不懂……我是你的親妹妹,又遠在衡陽,究竟擋了你們誰的路?”

說到最後時,竟隐約有幾分哽咽。

盛雲雎沉默了一會兒,淺淺一笑,宛如枯冬裏凋敝的花,絕望而毫無生氣。

“你背後是蔣家,夫家是沈青行,澤寧自幼又與你親近,蔣沈二家結親,于他而言便是如虎添翼。”

她指尖夾起一片口脂,輕輕一抿,慘淡的臉上艱澀地生出幾許鮮活。

“盛子烨當然不能讓你們如願,何況,只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即便不能成功,也能讓你們相互猜忌,何樂而不為呢?”

盛思甜心底一寒,原來她的生死,在她這兩個哥哥姐姐眼中,不過就是動動手指頭便能謀獲的利益而已。

包括盛玉兒也是,撞破他二人之事後,便一直被盛子烨追殺。

自古無情帝王家,說到底,她還是把這些人想得太簡單了。

初春的雨絲從微開的窗棂縫中飄進來,打濕木案上未焚香的獸爐。

盛思甜看向正在為她梳妝的籬落,道:“母妃逝世前本意将我許配給沈青行,九月初七那日,我便淋了雨,生了一場大病。”

那場病,奪走了原本的盛思甜的命。

她頓了頓:“這應該不是巧合吧?”

倘若她死了,就沒有後面聯姻這場事了。盛子烨他們也就不用再煞費苦心來害她。

盛雲雎沒有回答,籬落挽發的手卻輕輕一抖,弄疼了她。

盛雲雎蹙了蹙眉,盯着鏡子裏的籬落,道:“将死之人,還怕什麽。”

籬落的臉幾乎是灰色,如同陰郁悲傷的天空。

盛雲雎披散着頭發,緩緩起身,看着盛思甜,目光從容而淡漠。

“你淋雨生病,是因為不滿貴妃娘娘的決策,自己意氣用事。只是你病了以後,籬落為你備的藥,一直是我差人送去的。”

盛雲雎語速緩慢,好像在說着一件與她無關的事。

“但你命大,依舊活得好好兒的。”

聽着對方的言語,盛思甜有些心力交瘁,看來她這個姐姐,心裏竟對她沒有絲毫愧意。

盛思甜頓了一會兒,問籬落道:“在衡陽知味樓外,是你收買人過來劃我的衣服,也是為了讓我跟沈将軍之間産生隔閡,對嗎?”

籬落低下頭,良久,朝她屈膝跪下。

而盛思甜從未聽聞她這般看淡生死的口吻。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二公主原諒。但奴婢自從追随大公主以後,便托人與家中唯一的弟弟寫信,說自己已經死在汴京皇城。”

她微顫着身子,擡起頭,露出一張被眼淚打濕的臉。

“還望公主看在奴婢的弟弟毫不知情,且與此事無關的份上,饒他一命。”

說罷,磕下重重一個響頭。

盛思甜早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盛思甜,又怎會把無辜之人牽連進來。

她只是很遺憾,原本她應該會很喜歡籬落。

自從在衡陽查到藥包的事情之後,她便對自己從皇宮帶出去的所有人都心懷戒備,包括籬落在內,但因為平日跟她最親近,她總是不想懷疑到她身上。

她還是不希望那個奸細是她。

可到了最後,卻偏偏是她。

這讓她以後還怎麽相信別人?

還怎麽敢信?

窗外的雨絲似乎漸漸愈發密了,像萬千銀針,一觸紅塵,便碎為冰冷。

盛雲雎看了看一直有些畏畏縮縮的盛玉兒,想到那日,自己也是對她起了殺心的,便不由嘲弄地笑了笑。

她這兩個妹妹,一個長福,一個長平,平安幸福皆占了。可她呢?

長傾……

傾國傾城又如何?

她這一生,就是生生地被這張傾世的臉給毀掉的。

盛雲雎垂下的發絲微微飄動,她睨了一眼盛玉兒,道:“她來盤問我也就罷了,你呢,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盛玉兒驚疑地擡起眼睛,看她一眼又垂下,慌亂地搖了搖頭。

她們曾經也算是關系最好的姐妹,想不到如今卻生疏成這般田地。

盛雲雎心如死灰,不願多說,冷冷地道:“看也看過了,既然無事,就請回吧。”

盛思甜聞言,只是失望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籬落,挪了一步,卻見盛玉兒猶豫不決,似乎還有話要說。

她等了片刻,見她惴惴開口:“其實那天……我什麽都沒說,後來也是……”

盛雲雎微微一愣。

盛玉兒哽咽地道:“我一直都把你當親姐姐……”

就算她不是大公主,沒有最尊貴的母親,她也依舊喜歡她的溫柔。

她不肯對盛澤寧說出真相,是因為在她內心深處,依舊相信盛雲雎是那個知書達理、溫柔幹淨的大姐姐。

她堅信她一定是被逼無奈。

等人走後,長傾宮又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盛雲雎回味着盛玉兒臨走前說的話,呆坐了半晌,苦澀地笑了笑。

随即起身,素手關窗,提酒斟了兩杯,一杯遞給了籬落。

飲盡杯中酒後,籬落坐在地上,靠着美人榻的邊緣,問:“若有來生,公主想做什麽?”

盛雲雎趴在榻上,一頭青絲如瀑流瀉,阖眼道:“做什麽都好,只要不當公主。”

籬落不明白,公主千金之軀,有什麽不好。

但此生,她是沒有機會明白了。

陰綿的春雨在昏暗的夜色下遲遲不歇,可憐大越的長傾殿下,萬人景仰的天姿美人,自此香消玉殒,無人過問。

————

冷風裹挾夜雨,爐中的炭火靜靜燒灼,散發着濃烈的溫度。

沈青行剛忍着不适沐浴完畢,此時衣衫半解,照着鏡子查看自己右後肩,那烏紫色的奇怪紋路已經從小臂的傷口放射蔓延,一路爬上了肩頭。

他這只右手已經活動困難,刀都提不動了。

不過那日,餘承言倒是并未提及此毒會留下什麽後遺之症。

他正用左手按了按自己肩上變黑的皮膚,這時,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

沈青行一擡眼,從鏡子裏看到盛思甜的倒映,不動聲色地一拉衣領,背過身體去系衣帶。

盛思甜關上門,三步并兩步地趕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質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沈青行側了側身體,淡然道:“沒有。”

盛思甜瞥了眼他的右手,餘光卻掃到他手邊的鏡子底下有一個半開的櫃子,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

她伸手一拉,只見裏面赫然躺着一只木盒子。

沈青行剛剛以為她問的是他身上的毒傷,如今看到木匣子的時候,自個兒也愣了愣,随即一腳把抽屜踹了進去,發出咚一聲巨響。

他掃了眼盛思甜審視的眼神,眉尾一抽,背脊一挺,主動解了衣服,不害臊地把半截身子露給她看。

“我都這麽嚴重了,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

但他只有一只手能動,脫也脫得費力,壓根兒沒露出關鍵的位置。

盛思甜毫無準備地看見他健壯的胸膛,臉上一燙,旋即一把将人薅開,俯身拉開抽屜,去取了盒子出來。

可憐沈青行頓時像個被人嫌棄的糟糠之妻,敞着衣衫蹒跚兩步,微張着唇,久久不能回神。

盛思甜心亂如麻,打開木匣蓋子,果然看見裏面兩根未用過的炭筆和一只銀钿碧玉簪子。

她離開長傾宮之後,想到籬落伏法認罪,心裏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好像忽略了什麽。

那日在舂陵山客棧,張遙林忘了繃帶,是籬落火急火燎地送去的。而之後沈青行回來,對她的态度就莫名其妙地冷淡起來。

許多零星的記憶接二連三湧現,盛思甜思前想後,捋了半晌,握着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回身時,卻見沈青行衣衫不整,皺着眉,也不看她,兀自走回了床上。

她拿着簪子追上去,有些生氣地問道:“這個盒子我放在衡陽家裏,并沒有帶去福城,就算你不知道我沒帶它,但這些東西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他平時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突然間那麽糊塗呢?

沈青行掃了眼她手中的簪子,沉着臉沒應。

盛思甜急得跺了跺腳,道:“這是我自己買的簪子,跟穆公子沒有關系!”

話落,沈青行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稍縱即逝,眼皮如淺水的波浪微微一浮,像是早就知情似的:“哦。”

“哦?”

他這一個字的不痛不癢的回答,讓盛思甜差點兒沒被氣笑了。

她拿簪子指着他,“我問你,你是不是因為看到它才氣急攻心,導致毒發的?”

沈青行雙腮微動,目視他處,眼眸色澤昏昏如夜,不作回答。

“沈青行,你是白癡嗎?”

沈青行臉色一僵,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當面罵白癡。

他眉梢微抽,不悅擡眼,但在看到盛思甜兇巴巴的眼神後,又莫名其妙地覺得理虧,頓時慫了兩分。

盛思甜:“如果我今天沒有想起這樁事,沒有查出來,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麽一直瞞着我?”

“你為什麽都不肯來問問我呢?”

沈青行聽得她語氣略帶委屈,頓覺不妙,一擡眼,果然見她嘴角一抿,好像要哭了似的。

他想都沒想就立馬敗下陣來,将人抱到腿上,不大自在地低聲輕哄。

“錯了。”

盛思甜瞪着他:“錯哪兒了?”

沈青行薄唇翕動,良久,悶聲道:“小心眼兒。”

盛思甜:“誰小心眼兒?”

沈青行從善如流:“我。”

盛思甜聽完回答,嘴角撇得更兇了,鼻尖微紅:“沒錯,你這個人不僅脾氣臭,還小氣,你這個白癡,臭雞蛋!”

這罵聲沈青行越聽越離譜,皺着眉半天不敢反駁,只能硬着頭皮聽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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